“有次茶会，他被引来见我母亲，我正在一边。”
那次盛会，我和熙和迟到又早退，并没有被正式引荐给多少异族。所以作为少数出席的茶会，我还有那么点印象。茶会夫人众多，夫人多了就喜欢东家长李家短，想要将他和罗刹第一贵女凑对子。我当时就站在弟弟身后——那时候他粘我粘得厉害，但凡有好事一定拖着我，没好事更要拖着我。
只是摩罗显然并不记得我。
我冷笑：“红花需要绿叶衬。没有我等，怎能体现出他是千年难得一见的天才王者？”我出生的时候，也曾看见众人饱含希望的目光——其实我也不能算差，只是不够出众。
“真是有趣。”他的语气里却并没有趣的意思。片刻，他伸出手来慢慢抚上我的脸，触感略带粗燥。“我以为……你什么都不在乎。”
“胡扯。”我顿了顿，只说了两个字。
“你总是这样斜着眼睛看人的。”
“我哪有？”
“眼睛没有斜，心里是斜的。”他微微笑笑，食指摩挲过我的嘴唇，“你从来不表明什么，是因为觉得不屑？”
我无语。
好半晌，才叹了口气说道：“你是不是觉得我长得不错？”虽然弟弟长得漂亮，但少年时代，我也是洁白粉嫩的美少年。“那时候也有贵族家的小姐，非我不嫁。”
摩罗对于我忽然改变话题十分不适，愕然看着我。“哦？什么意思？”
“按照亲戚关系，她和我还是表表亲。”这位表姐人如其名，鲜艳娇嫩。每每扶着杨柳腰摇曳着走过，总能带起一股奶油般的甜香。
不过这样的表白，我也没放在心里——我本来就不喜欢女人。
但她的爱意每每表达得新鲜感十足并实行坚持不变的牛皮糖贴身方针，以至于我避之不及，听见她的名字就四处逃窜。
“后来这位表姐终于和另一位贵族家的少爷定了亲，她就不再来骚扰我。偶然见到，目光也不再围着我转——那位贵族家的少爷还是有一手的，人闲嘴甜。”
“半年后，有次郊游的途中撞见了妖魔。我和弟弟在另一队，坐着喝茶，听着惨叫，眼看着那位贵族少爷被妖魔生吞。从头到尾，我都没有想过要出手。”
这个故事不是说，我喜欢上了那个姑娘。
“你想……说些什么？”
“我想说……男人的心眼，其实没有想象中那么大。”我微微冷笑，“我要是跟你对换，早就扯上十万大军开进迦楼罗了。人穷志短，人微言轻，这不是‘不在乎’，而应当叫做‘没办法’。”
摩罗半晌不语，忽然问道：“你跟我欢好，也是没办法？”
“……”我迟疑了片刻，没有回答。
他猛然拉了我一把，将我搂在怀中。他的呼吸在我耳侧掠过，湿热而带有雄性的侵略之气。“我真怕你会回答我‘是’。”
我的心跳得又快又重，发出咚咚响声，肆无忌惮地想要撞破胸口。
一开始的确是“是”的……后来……我自己也不知道。
他妈的！老子回答是又怎么了？我难道欠你不成？！
阿兰那小丫头在船上的时候就扳指头数过：摩罗长得俊，很厉害，有钱有权，又对人好……所以没有理由不喜欢他。
我当然当场反驳：他一张死人脸，脾气差，又野蛮，一整天都说不了几句话，何止闷死人，简直就能闷死鬼。
其实我并不想打消一位年轻姑娘对于美男子的爱意，那东西就和毒药一样，要驱除，非得其中一方死上一次——死对方还没用，非得自己死了不可。我只是想让自己别爱他。爱这种东西太贵重了，挖心掏肺的我实在给不起。
“别怕，只要你死不承认，有我在，他们不敢拿你怎样。”摩罗叹了口气。
是不敢拿你怎样，不是拿我怎样。我微微叹了口气。
第三十二章
自从潇湘出现之后，我就没有睡过好觉。
有时候梦里满是他嘲讽的脸，有时候我逃他追——黑夜里我风驰电掣，前方一片迷茫。雨水哗啦啦落下，和脚下的水花在空中碰撞，变成更多的水珠，四散飞溅。
我觉得我已经甩掉他了，因为已经听不见后方急促的脚步声。但紧接着我就看见笑盈盈的少年站在面前——二十多年弟弟的容貌一定有所变化，但在我的梦里，他笑起来仍是那样灿烂。他伸出一只手，像所有贵族那样动作优雅而缓慢，从那手掌中切出一片薄薄的白色之刃，穿过雨水织成的密网，飞驰而来。
我的头颅掉落，脸上满是恐惧和绝望。
由于我噩梦不停，所以摩罗提议我搬到他的别院居住。这所别院占地颇广，园中种植梨花海棠，别名梨海棠花院。院中除了一些低矮的茅屋之外，还有两座三层塔楼。一座是雅间静室，一座是藏书阁。塔楼的第三层，可以仰望罗刹城，也可俯望满院春色。
除了我的状态不佳，摩罗也不想和迦楼罗族的来使产生多余的冲突，因此将我安置在这里。别院在罗刹城外，靠近断崖，人烟稀少，除了必要的仆佣，没有闲杂人等。
第一天我就从藏书阁搬了些书过来，因此这几天时间也并不难熬。
但不知为什么今天忽然心神不宁。天色微微发亮，我从就醒来厚厚的地毯上爬起来，站到窗前。
我吸了一口冷风，天色灰蒙蒙一片，带着平时没有的湿气。天界少雨，尤其是罗刹这样的西北方，我来了这么多天，也没见过一场大雨。
看了一会儿书，我到院子里转了一会儿，找到一座茅草亭，分外欣喜。
迦楼罗王府的后院，也有一院子的梨花，蔓延的白色中，露出凉亭的一角，那是上好香木雕刻出的一条鸟尾，展翅欲飞。为了防止雨水冲刷，褐色的木梁上涂满了厚厚一层的油脂，将褐色变得更加沉淀而富有光泽。
我正抬头打量这座茅草亭，一阵急匆匆的脚步声传来。片刻服侍我的女侍从小道急奔而来。
“公子，王妃殿下……来了。”
王妃不是王子妃，是摩罗嫡亲的母亲大人。塔楼中的静室就是为老王妃殿下建造的，但一年她也来不了几次。
“……”我打了一个冷颤，就听见院外人声传来。别院小院复数个，这座有凉亭的院子其实很偏远，并不醒目。
“还有出去的路么？”我问那女侍。
她摇摇头。虽然她的答案未必是没有，可能是不知道，但对我来说，没什么分别。逃跑本来是我的专长，更况且我还有个隐身的技能没有用，因此我就大大方方站在那里，叫出了空鸟，隐匿了身形。
事实上我在这事上犯了一个严重的错误。如果熙和真想要找我，别说我只是躲在灵界，就算我挖地把自己埋进去，他也照样能把我掘出来。
说话声隐隐传来，甚至分不清男女，我已经隐身，所以放松警惕，低着头数地上的蚂蚁。然后我就听见一声熟悉的声音。
“哥哥？”
我以为我现在白日里都出现了幻听——尽管在梦里弟弟时常和我说话，但毕竟还是夜里出来的。我抬起头，看见少年一袭白衣，宛如云间仙子，飘飘然站在一片雪白之中。
“哥哥，我真想你。”他微微一动，刹那就到了我的面前，抓住我的手，硬生生将我从灵界扯了出来。
我目瞪口呆，几乎不敢相信。
熙和一直都比我矮上一些，所以每每抗议我顺手摸他柔软的发髻，并对此耿耿于怀。弟弟的气味混合着梨花的香气，直扑记忆深处，将那些愉悦的，温暖的，柔软的记忆翻出，但刹那间，那些绝望的烙印也开始疼痛。
身体已经冰冷僵硬到无法自控，我不知如何面对自己的弟弟。
不是弟弟。
是迦楼罗族的王。
“……”
“哥哥，听潇湘说你在这里，我就连夜赶来找你啦。”他完全是一副少年人的做派，笑得腼腆而亲热，脸上带着你躲到哪里去我都能找到的得意。
我深吸一口气，将脸上已经僵化的肌肉放放松——老实说这活实在太难，我差点找不到自己的脸在哪里。
“陛下不需要我这条小命了吗？”我冷笑一声。
其实我这时候应该对他说：求求您老人家饶了我，放我一条生路。但这话联想到摩罗，就像是私奔的狗男女……我虽然可以丢脸，但绝对不能在他面前丢脸。
熙和的眼中浮现出一层淡淡的雾气，这一招以前他也常使，除了想让我背黑锅就是已经让我背了什么黑锅——你不能拒绝软绵绵甜美少年的请求，因为他可能一碰就碎。“哥哥……我后悔了。”他低声说。
“要是我死了，这句话你对谁去说？”我冷冷说道。
你能把二哥还给我，不要说刀山火海，就算拿我去换，我也是肯的。只是人死魂散，渺渺空界三千，即便有灵魄，又到何处去寻？
“对不起。”他半点也无迦楼罗族王者的风范，宛如一个得不到心爱事物的少年，神色郁郁。
我冷笑以对。
要不是那一日他的光芒太过耀眼，割裂太过疼痛，以至于到现在我都忍不住哆嗦……我或许会被这一声哥哥软化。
虽然早已成年，但熙和一直都是这副少年模样，令人难以生出恶感。当然他是我亲弟弟，他出生的时候，我就发过誓言：你是我弟弟，我会对你一辈子好。如若不然，让我不得好死。
现在我宁可不得好死，也不会再对这人笑上一笑。
我挣脱他的怀抱，直接退后两步，冷冷说：“你是迦楼罗族的王，何谈后悔两个字？”
我们两人的动静终于惊动了老王妃的大部队——其实我也想得到，熙和原本就是冲着我来的，老王妃只是打上名正言顺的标贴。
这位脸上神色和蔼的妇人并没有多带人，看来并没有气势汹汹想要把我捆起来送人的意思。除了仆从之外，身后只有一位王子和摩罗的正妃陪伴，摩罗并不在其中。当然跟来的王子也我认得，是摩罗六弟，差点挥刀把我砍死那个。
“熙和，这位就是你兄长？”老王妃的声音糯而清爽，十分好听。
因为成年的时间有先后，熙和虽然和我长得有些相像，但他的长相偏向可爱甜美，站在一起，绝不会认错。
“嗯。”少年迎上前去，“可惜哥哥不肯原谅我。”
年轻的迦楼罗王笑起来的时候羞涩温和，甚至连我都要相信他不过是犯了一个偷吃别人几块点心的小错，而我要是不原谅他就是弥天大罪。
显然老王妃早就被他迷住，脸上满是慈祥的笑容。“也难为你能这么多年寻找。不过兄长始终是兄长，你一定要诚心赔礼道歉。”她这两句话说得大方得体，又给了我们面子，又留了自己里子。其实我倒想问问她，你是不是不知道我和你儿子在床上干到惊天动地，生死不能？
“……可是……听说我哥哥是四王子殿下的人。”
“没有这事。”老王妃继续保持微笑，“你这位兄长搭救过摩罗，摩罗为表谢意，才请他留在这里。”
“那现在我就将哥哥带走，可以么？”
“这是自然。”
几句话双方洽谈完毕——谁来问问我的意见？
我打了一个冷颤，感觉不到手脚的温度。
“哥哥。”他踏上一步，我就退后一步，短短十数米，不知多久能够走完。而如果走完——我们之间非得死一个不可。
摩罗，你这混蛋在哪里？虽然我知道熙和的到来很可能是避开摩罗，但不管怎样，到这境地总得给我一根稻草抓上一抓吧。似乎上天终于听见了我的祈祷，正在我退无可退的时候，摩罗的声音终于传来。“熙和陛下。是不是跟你回去，是否还应当问过他自己？”眨眼的片刻间，摩罗就从天而降，跳落到我们中间。
穷兽在天空不断盘旋，叫声凄厉。
“摩罗！不要无理。”说这话的自然是他的母亲。
“母亲，您将我支开，就是为了让迦楼罗王带走我的朋友？”摩罗稳稳站在那里，虽然没有无理的意思，但也客气不到哪里去。
“朋友？”熙和从鼻孔中哼出这两个字。
他的哼声让老王妃的面色一沉，向前走了两步，柔声说道：“摩罗，这可不是待客之道啊。”
“失礼。”摩罗总算退了一步，面上露出歉意，“只是罗夏……”
“常熙。”熙和笑笑，打断了摩罗的说话，“我哥哥叫常熙。”
摩罗看我一眼，我摇头道：“常熙早已经被你杀了，我只是罗夏。”现在有人撑腰，还能容我说两句，不然早就被“兄良弟悌”、“兄友弟恭”地和谐掉了。
“陛下想必是认错人了吧？”
熙和并不退让，脸上仍带着些许笑容：“自己的兄长怎会认错，况且我和哥哥同胞双生，殿下不觉得我们两人十分相像？”
这话也并不虚假，虽说我和他相差十年，但站在一起，还能依稀看出兄弟的影子来。
“我知道我对不起你，可我已经悔过。你总得给我个机会补偿。更况且这里是罗刹，身为迦楼罗族，总不能一辈子呆在这里，客死他乡。”他说得十分诚挚，转而对摩罗说道，“我知道这样要挟或许不对，但万王花确实珍贵，若不是听说我哥哥在这里，我也不会大老远亲自送来……还请殿下成全。”
第三十三章
这明显的威逼利诱被他说得合情合理。我气得发昏，陷入出离愤怒的状态，连骂都懒的骂了。
话说到这个份上，摩罗还不表态，当然引得老王妃颇为不满——这不满应该还是针对双方的，她收起笑容，正色道：“摩罗，堂堂迦楼罗族的王族，你要留下他做一名取悦你的伶官不成？”
这话说得太狠了，以至于摩罗面色明显红了一片。
老王妃又说：“罗清是你青梅竹马，这些年也帮了你不少。你怎忍心这样对她？”
摩罗没有为我拼死的道理，更况且他还是罗刹族的战王，有家有业。可是我忍不住心底尚存一线希望：摩罗……别答应……别答应。我也知道哪里可以取到万王花。我照样可以带你找到救你夫人的药草。
但他终于还是叹了口气，退到一边。熙和趁机上前一步，抓住我的手。他从小体质偏冷，手也是冰冰冷的，一触之下，我忍不住打了一个冷颤，止不住觉得心口冰冷。
我没有挣脱熙和的手——这些小动作毫无意义，我只是盯着摩罗看，一动不动。
心如绞痛。
“你……还欠我一把刀。”半晌，我终于开了口。
王子殿下抬起头，神色复杂地看了我一会儿，把目光移开，冷冷说道：“六弟，刀呢？”
六王子一愣，犹豫道：“可是这刀……”
“拿来。”摩罗面上布满了冷气，很久没有受到他的威吓，我已经几乎忘记了他是一位杀戮过盛的罗刹。
六王子只能顺从地把腰间的刀解了下来，递给摩罗。摩罗看也不看，转手把刀扔给了我。刀柄温热，还未出窍，就已经灵气鸣动。可是有刀鞘在，这股尖锐的灵气也只剩下微弱的气，缓缓在指间流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