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镜湖是个天堂。”林克笑笑，神色中颇显得落寞，“不过也是某些人的地狱。”
我以为他想到的是他被流放的苦楚，不免又安慰他两句。
那天晚上我们喝得很多，几乎就是烂醉如泥。迷迷糊糊中我只觉得有人压了上来——要是后来我还只可能当作鬼压身，但那时我对旁人的触摸尤为敏感，顿时吓得惊醒过来。
林克半裸着身子，见我对他怒目而视，倒是露出尴尬的神色。现在想来，那或许是他第一次，或许也是唯一的一次露出这样的表情——这厮基本是不知羞耻为何物的东西。
我怒火中烧，如果目光能杀人，他早就不知死了几次。
“滚出去！”
他并未恼羞成怒，支支吾吾还要解释。我看着他，冷冷说道：“别把我当成和你一样的人。”
或许这话说得挺重，或许是我的的目光像是要吃人。这是林克的房间，但他竟然真转身掀开帘子走了出去。
他在外面吹了一个晚上的风。我从此把他列入不受欢迎的名单。一来二去，我和他的关系不断恶化，几乎已经到了不能相容的地步。
现在想来，其实他也没那么可恶——摩罗比他做得要过分得多，我也没说什么。
我回过神来，桌上的茶水已经略微有些发凉。林克那一桌的菜也上得七七八八，两人推杯换盏，喝得十分热乎。
因为走神，我并没有听见有什么有价值的东西，但这不妨碍我给他添乱。我想了一通能够给他造成的麻烦。从让他吃个闷棍到打晕了卖钱……想来想去都并不妥当——太重了我过意不去，太轻了又不够解气。
就在我犹豫的时候，他们两人已经谈妥。我陷入苦闷中，一抬头看见林克已经走到了楼梯口，忙不迭追上去。
我的举动过于明显，他们忽然在半路脚步停下来回头。林克看着我皱了皱眉，似乎认出我来。“你……为什么跟着我？”
我满脑子怎么找他麻烦，看见他一脸不满的样子，一怒之下脱口而出：“你怎么可以对我始乱终弃！”
“……”
这话当年他对我说过——这回先还本钱，利息再慢慢算。林克的脸色真是难看，客户就在边上就上演了一场被弃情人找上门的悲剧——主要是他真没干过！
说完我也觉得不是滋味……这不是把我自己也给绕进去了么？但说出去的话覆水难收，我不见得跟他说“对不起大爷我认错人了”——我追过来可不是为了倒贴茶钱。
“……你不要我了么？”
我拽着他的衣角，瞅着他，打算看他出丑。
不管是他怒气勃发指着我的鼻子大骂：“哪里来的混帐！”还是一脸错愕地看着我说：“你是什么人？”，都会让人觉得他是个六亲不认的混帐东西。到时候我一哭二闹三上吊，死抱住他的右腿，让他甩也甩不掉……要是谈生意的当会儿来这么一出，保管能搅黄。
但这厮确有急智，没对我说话，扭头就对云飞校尉露出了一个惭愧的神情说道：“不好意思，家事，见笑了。”
果然对方没兴趣看他的家事，打了一声招呼之后就离开了。
到这会儿林克也没跟我说话，而是抓着我的手，直接把我拉了出去。我刚想挣扎，他冲我阴森森一笑，恶狠狠道：“你不是要跟我走吗？”
“……”
片刻间林克就把我扯到边上一条小巷中，反手就把我扣在墙上。我倒是有点被他的气势汹汹吓到了，没有动弹。
“我不管你是为什么跟着我的，到此为止。”他的杀意凛然，甚至夹杂着些许妖魔的气息。如果是普通天人，非得吓得尿裤子不可。
妖魔和天人是两个极端化的物质，不可能长期稳定平衡存在于同一个生命至上，从那时候算起，也有两百年，所以他应该毫无疑问早就完全妖魔化。
我不知道他是如何掩盖自己身份的，但妖气仍是若隐若现地透了出来——常年在血战中混过的人，都能察觉出来。
这气息对我一点儿也没有用。在空界的时候，排山倒海般的妖魔气息透过界壁，将一切笼罩，都不能对我产生半点影响。
小巷中光线射不进来，只能看见他面部的阴影，那蜿蜒又柔和的线条，从额头到下巴尖，忍不住让人想去抚摸这一副精致的面容。他的瞳孔是迦楼罗族常见的黑色，但却从里面隐隐透出金红色的火焰。
林克离得我近，鼻尖近在咫尺，几乎可以闻到他的呼吸。——这是多么沉重的呼吸，甚至于能够闻到熔岩地狱中的吐息。
黑色起伏的岩石没有怜悯，脚底传来的温度灼烧着肌肤，连同体内的灵魂一同变得滚烫而炙热。
我又想起麦克赛昂那空无一物的眼眶——那里甚至连隐隐的火焰也没有，剩下的只有空洞的日复一日的绝望。
我分不清“一辈子想要杀掉一个人”和“一辈子杀不掉一个人”，哪一个更为绝望。
想起这些，我顿时失去了戏弄他的兴致，忽然挣脱了他的双手，有点怏怏地说道：“算了……我回去了。”
第四十一章
我一副被害人的样子，林克怒极反笑：“是是是，你回去之前是不是还要我感谢你一番？”
“那到不用。”
“……”
我趁他气得迈不动步的时候，向外面窜出去。他猛然惊觉，追了上来。我们一前一后窜出巷子，我跑过一条街，正巧撞见秦月。这家伙看见我一脸的不满：“罗夏！你个混蛋跑哪里去了。还说要保护我……你就这样把雇主扔下不管了？”
我早上刚拿过银子，因此一时语塞，只能讪讪给他陪不是。
“算了算了……你……”秦月说到一半，仿佛看到什么人似得盯着我身后，又向前迈了几步，露出奇怪的神色来。“林……克？不会……他不可能在这里的。”
我心猛地一跳，含糊说道：“你说什么林克？”
“林克？”秦月皱了皱眉，又把头扭了过来，“你刚才鬼鬼祟祟的，和他有关？”
“啊？谁？”
“别装样。”秦月斜着眼睛瞅着我，“那名字我说得这么含糊，连自己都听不出来，你怎么知道我在说谁？”
我冒出一额头的冷汗，默道：“刚才我出门的时候，看见一个和林克长得很像的家伙。结果就跟上来看看。”
“结果呢？”
“呃……也就是和他长得很像而已。”
秦月也不搭话，只是把我从头看到脚，看得我浑身发毛，这才慢慢说：“林克和妖魔私通这事，搞得很大。不知怎么走漏了风声，闹得风风雨雨。金翅军可是为这事苦恼了很久的。那时候，你和他一起被卷到妖魔界的，这我们几个都看到。”
我知道他对我起了疑心。我告诉他的时候，只挑挑拣拣说了，比如我被一个妖魔城主送回天界替他送信，后来则直接死在夜叉族的袭击中——这事上我说了谎……我和摩罗的那点破事没必要让不相干的人知道。
“我知道或许有些妖魔，把天人吃掉之后，会保持一些原本记忆。”秦月的话说到这里，并没有说下去。
我无奈地叹了口气，说道：“你对我起了疑心，这不怪你。不过你想的也太扯了点——你见过我动手，哪有妖魔能伪装到这种程度，毕竟灵气是作不得假的。如果有人能做到，一定是那三位妖魔王者——我想他们没那个闲工夫来逗你玩。”
秦月默然，半晌才说道：“这倒是我想岔了。”
“我确实是看见林克了，所以跟着他走了一段。”
“你确定是林克？”
“样子举止都有点相像，但是不好说，毕竟这世上相像的人也有。”我在这上面说的话半真半假——我确定那是林克，但却并不想秦月知道。秦月在这种事上可绝不含糊。对于天人来说，妖魔是必须要打杀的东西。
话说回来，我也无义务为林克的生死负责，既然他胆敢来到天界，就要有死的觉悟。
但是我说的支支吾吾，秦月立即感觉出了什么，他两眼瞪着我看：“本来我只是怀疑，不过看你现在的神情，我倒肯定了……你藏不住事的——你跟着他，到底发现了什么？”
我哀叹一声，心中骂娘：要是老子是个冒牌货，哪能让你发现这些小动作。
“我跟他哪里熟了……好吧，我说还不成么。”我嘟囔了一句，“他和人约在一家酒楼见面。那人是玄腾山的守军校尉，叫做云飞。”
“他们说了些什么？”
“隔了老远，听不清。”我也懒得跟他说那几句断断续续听到的句子，“你真想管这事，要多找些人来，我看没这么简单——话说前面，我可不会帮忙。”
秦月被我的话噎到，又开始瞪我。我摇摇头说：“保镖也有人权……我可不想再和妖魔界扯上什么关系，这次要是再稀里糊涂被卷进去，可未必再有好心人把我送回来。”
“你还真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草绳。”
“你又没被咬过。”
秦月叹气点头：“知道了，这事不劳烦你。”他叫过了一个亲卫，耳语了几句之后，那亲卫急匆匆离开。“药拿到了，我先回去让他们弄起来。这事你帮不上忙，就帮我看护祖父一下。”
“是是是。”我就知道钱没那么好赚，他抓我做苦力已经习惯了，不是干那个就是干这个。
我还是第一次见到秦月的祖父邱刃。他老人家以前有多威风我是不知道，现在已经躺在病床上面黄肌瘦，毫无强者的样子。
稍稍试探一下，就可以感觉到其中气息紊乱不堪。这倒还不是最大的问题，最大的问题是尽管他已经衰弱不堪，但自身的防御体系仍在作祟，根本不允许其他人来接管系统。我只是放出那么一丝灵气，就差点被他抽回来。
想了想我还是放弃了尝试的念头——虽然对于灵气的运用毫无问题，但毕竟他是十六羽的高手，就强度而言，目前的我还不能胜任。治病不是打架，可以用巧劲变化来取胜，这需要实打实灵气的压制。
我在邱刃家住了好些日子，秦月也只来过一次，看看高价购得的灵草是否有效，其余时间不见踪影。我当然猜到他在暗中追查林克的事，还暗暗腹诽他少拿钱多办事——他管的是后勤那块，林克这事，应当是纠察队的范围，跟他没半点关系。
老爷子的病情并没有好转，但也没有继续恶化，还是这样半吊着。我每天无所事事，除了从书房里找基本书看，就是和秦月的小破孩弟弟聊天。他很有秦月年轻时候的风范，只是城府差得远。
这天晚上，我从书房找了一本龙族史记的行本，刚踏出书房，就看见秦月匆匆从院外走来。
“你在这里啊。”
“怎么？有事？”
“没就不能来找你了？”秦月显然心情并不怎么好，“过几天我就回金翅军了，不太放心，你既然不愿意跟我去，就留在这里照看一下祖父和弟弟。”
我点点头，又问道：“你这两天事情办得怎样了？”
“你指什么？”
“当然是你的心头大患林克了。”我瞅了他一眼，“难道你还在为祖父跑前跑后？”
小小讥讽了他一下，秦月也不以为意，摇头道：“没有，那家伙狡猾得很，跑得贼快。”
“那个飞云校尉没有问题？”
“没问题怎么会被林克找上门？”秦月冷笑，“林克来找他做一笔交易，是为了偷买迦楼罗果。这事其实不算新鲜，守备军经常干这个，偷偷将红果或者成色好的橙果卖出去，少的也有几个银判。”
“守备军待遇向来不怎么样，不干这个他们吃什么？”
“他想要两百个。”
“什么？”我第一个念头是人口贩子，但仔细一想，他买那么多迦楼罗果的价钱，远超过去镜湖买两百个奴隶的价格。可倘若是领回去当孩子养——谁家会买两百个孩子回去？
“这么大一票，这个云飞可真是胆大妄为。他不过是个千夫长罢了。”
“千夫长不小了，在守备军又是是二把手，他管着那一亩三分地谁敢说不是。”
秦月叹了口气道：“也是……这次我叫了林放出面，秘密将他绑来。这家伙看起来是个硬汉子，我们还没对他做什么，就眼泪鼻涕地全都交代了。本想在这家伙和林克交易的时候来个守株待兔……林克虽然来了，但滑头得很，见势不妙，转身就跑。”
“……”
“罗夏……算了，反正你也不管这事。”
不知是否错觉，我觉得他说这话的语气十分幽怨——我才不接他的茬，老子可不想卷到这种麻烦里去。
秦月见我丝毫不接这话题，只能叹气说道：“那我走了。”
“你走吧。”
“……”
我在院子中站了一会儿，夹着手上的书，回房去了。
第二天秦月离去，容昱来找我。
“下午的拍卖会到奴隶，我前两天预订了，想让你去帮我挑两个。”我是秦月从薛毕手下招揽的客卿，因此他对我比较客气。
姑且不论他有四名美貌的贴身女婢，出入风月场所也很频繁，应当从不缺床伴。“容二少爷看中什么了？”我笑笑，放下手里刚拿上的书。
“不是你想的那样。哥哥不是说这次回来帮我带一只青奇鸟么？得找专门的人照看，我不放心府里的那些家伙。”容昱二少爷同样讨厌家族里面的那些人，洁癖甚至比他兄长还要严重。
“那种鸟确实得当爹伺候。”我记得小商河附近的岩滩上的确远远看到过这种鸟。这是一种观赏类的灵鸟，会发出青色的荧光，但是很难养活。
秦月在那里呆了都好几百年了，才想起给弟弟送这个玩意儿，一定是闲他现在太悠闲，想要给他找点麻烦。
“本来我该是亲自去挑的，不过下午族里有事。你拿我我的名帖去就行，钱在账上，竞技场会自行结算，你不用管。”
下午我吃过饭后就拿着容昱的名帖去了竞技场。我不是第一次来，不用人带路，又嫌麻烦，没带上小厮。不过在竞技场路口的小摊上耽搁了片刻，忽然觉得四周不知哪里蔓延出微弱的妖魔气。
第四十二章
这股妖魔气十分薄弱，以至于差一点点就被这一片混乱的灵气所掩盖住了。要不是我对这种气息极为熟悉，恐怕还不能发现。顺着这微弱的气息，我钻进边上的那条小巷。
这条小巷在一座酒楼和一座客栈中间，狭窄而细长，因为只能容一个人通行的关系，也没有堆放杂物。但我走到尽头，也没看见有人。
我屏气凝神，将气扩散出去，微弱的灵光慢慢转换成另一种不同的物质——源。源的特性是可以容纳穿越任何界壁，慢慢的，我感受到脚下妖魔的形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