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来的这一个月里,他瘦了很多很多。
明明是很担心妈妈的,却又心存芥蒂,不知如何面对。
他曾经望着某个不知名的远方,和我小声言语,
“她这次回来,总是咳嗽。我之前总想着带她去检查检查。”
我问他要不要回去,或者打个电话看看。
他总是一怔,然后立刻苦笑着拒绝我,
“算了吧。自己一人在国外呆了那么久,她比我更懂得疼自己。”
“总有回去的那一天不是。”
宫默只是笑。
笑完了,他转过来拉我的手,把手指塞进我的手心里。
我们十指相扣,我在认真的品读他想要传递给我的信息。
人少的火车就是好,连做这样亲密的动作都不需要回避。
然而那只是短短的几分钟,之后就结束了。他松开我,跑到吸烟处吸烟。点燃了之后,他看了一眼,眉头一皱,还是将烟放进了嘴巴里。
我过去吻他深陷在阳光里的墨色的发,他颤了一下,没躲,嘴巴里的烟也一动不动。
这样时时刻刻的压抑自己,我不知道他要持续到什么时候。
火车在三个多小时之后到达所行之处。我们在动身之前都没有细细研究行程,只是在地图上随便的找了一处没去过的地方就决定了方向。不必担心前路,不必担心仓皇。不知怎的,和他一起,我就什么都不在意,好像真的因为最在意的已经在身边不用挂念,所以一切随安。
其实我想要真正带他走。而事到如今,我已足够自私。我所害怕承担的,是宫默日后的悔。
等到车子上的人都走净了,我们才下车。
我先从车上跳下来,回头看他。
宫默有些不适应外面直面的阳光,眯着眼睛往前方看,然后用手遮了眉,低下头。
我问:“怎么了?”
他捂住脸深吸一口气,然后摇摇头。
似乎在依赖我。
我走过去揽过他的肩膀。他就乖乖呆在我的胳膊里,习惯性的抱起臂,眼睛默默的看着前方,跟我用同一种步调走着。
宫默很喜欢这样的姿势。同行的感觉让他满足。
后来我才知道,在我面前,他一向是自卑的。
我不知道我们之间,竟有这样大的共通感。
陌生让我们感到安全。看着他,就想把脑中所有的纷繁全部消去。
我们坐在住所阳台的地板上。面前摆着买来的点心,我们相对而坐,他吸着烟,我弹吉他给他听。
累了的时候,他会挪过来,脑袋枕在我的腿上,不知道哪一刻就睡去。
我看他的睡颜,想象着之前我沉睡不醒时,他怀着怎样的心情,用一双怎样的眼睛看着我。
而当我脑中回现出那段曾经时,心中突然间莫大的难过涌上来,我竟来不及阻挡。
夜深了,我倚靠在门框上,斜过眼睛看外面闪着的星光。
不知所措的颜色,原来是苍白。
(下)
第二天一早,宫默不在。
我在床上。
我唤他的名字,无人回应。
我找遍了屋子的的没一个角落。
房间里空荡荡的回响着我一个人的声音。每一声回音都像是赤裸的嘲笑。
我慌张的摸着手机去拨他的号码。意料中的无人接听。
我不甘心的继续拨打,明知道他不会接却还是在打。
忙音让我头痛欲裂。
他没有预兆也没有临行告知的就这么离开。我的脑中不受控制的忆起童年时期他小小的背影和刺眼的微笑,瞬间刺痛神经。
原来我还是逃不开那场梦靥。这都是命,最开始就既定了的。
我用最快速度收拾好了东西离开,店主告诉我同来的年轻人昨晚连夜匆匆忙忙的拦了一辆出租车就走了。
我买了回程的火车票。我唯一想的就是让他立刻清楚一件事,
他宫默,真的把我惹火了。
窗外的景物飞速闪开,我只看得到影子闪过,情绪莫名的平静。
不管怎样我讨厌离别。讨厌分别。讨厌莫名其妙的消失。
这几样,他全做到了。
他必须给我一个合理的解释。
电话并没有打回来。我也一直没有再打过去,也一直在等。
快到的时候,短信弹出。
——我在医院。
我忘了怎么跑到医院,如何慌张的打他的电话寻找他。
而之后,他把手机关掉了。
我心中充斥了一百个设想,却也想不出发生了什么。最后我的大脑终于一片空白。
当我趔趄着奔到抢救室门前时,我看到了宫默。
他垂着头坐在那里,双手紧紧的握着,安静的好像不存在。
空荡荡的走廊里,寂静的可怕。
我远远的望着他,居然不敢靠近。
那一瞬间我那么害怕看到他的表情。我怕轻轻一碰,笼罩着他的悲伤就会在他体内彻底爆发,将他生生毁灭,支离破碎,溃不成军。
我僵硬着脚步走过去,气喘吁吁,在站到离他半米远的地方停下来,再不敢往前一步。
我这才感觉到,他的身体在颤抖。仿佛强烈的压制着那股即破的力量,却又不能阻挡。
那一刻,所有的语言都那么干涩。
“……怎么不跟我说就先走了。你知不知道我很担心你。”
宫默抬起头,
我却只看见他通红的眼睛。
那个瞬间,我惊得说不出话来。
我没曾见过他哭泣的样子。我该死的以为他总是在笑着的。
宫默仰着头,毫不避讳的直视着我,就那么直接的跟我说出那个字眼:
“我妈死了。”
我的脑袋里嗡的一声。
“……你说什么?”
他终于失控,
他生生的瞪着那双破碎了的眼睛,沙哑着嗓子冲我嘶吼:
“我妈死了!我妈死了我妈死啦!!”
第二十四章
(上)
宫默。
[这世上,欠我最多的人走了。 ——宫默]
我没有见到她最后一面。
接到电话的时候,他们说人已经不行了。我冲进病房的时候,外面的天刚猛蒙蒙亮,连月亮还静悄悄的。
我撞到门框上,看见的是医护人员将白色的床单缓缓的盖上那头红发。
它们静静的垂落在她的身体两侧,可是再也不能飞扬。
我靠着门,双腿无力的跪下去。
李先生扶着我的肩膀想让我起来,可是我的腿像灌了铅一样,怎么都用不上力气。
我的世界里,不再有妈妈这个词语了。
她死于肺癌。她从墨尔本回来之后就总是咳嗽。
我一直都想去带她查一查。
可是现在一切都晚了。
我不能原谅自己。不能。
我从未想过乔佳佳是一个怎样的存在。因为我从未想过没有她我的人生会怎样的。我们几年一见,我们之间是最最亲近的血缘,这个世上,我们天各一方,她过她的小资,我玩我的潇洒。
可是没有她就没有我。
直到那一刻,我才真切的感受到她作为母亲的气息,同时伴随着铺天盖地的心碎,击的我瞬间恍惚。
这世上欠我最多的人去了。
她欠我的,我要找谁还。
肖恩紧紧的抱着我,紧紧的。
我像一只没了魂的木偶一样怔怔的呆在他强壮的臂膀下,任人宰割,不痛不痒。
我的脑中充斥着各种我不在时小公寓里晦暗的日日夜夜。一个个镜头胡乱的夹杂在脑海里,每闪过一下都让我的心窒息了的疼。
听说癌是很痛的。
乔佳佳曾说生我时她独一人,那疼的意义就是用来刻骨的。
我突然想知道那样一张漂亮的脸是如何经受住疼痛的。
我猛地起身疯狂挣扎,
肖恩没有丝毫犹豫的狠狠拖住我。
他的力气好大好大。既能紧紧的困住像疯子一样的我,也能很轻易的狠狠推开傻瓜一样的我。
那样被肆意掌控的感觉让我慌张。
我像一只生了病的狗一样,手足无措,无助到只能用嘴巴狠狠的咬住任何试图抓住我的人。
他不再动了,静静的让我咬着,胳膊微微的颤抖但是力气却丝毫不松一点。
我感觉到后背有一个手,安慰一样,轻轻的拍着我的背。
医院来往的人们都看着我们,一定都在心里大声的嘲笑这个疯子的凄凉吧。
我松开了嘴巴。肖恩白色的衣服上渗出了斑斑的红。
他用力的抬我的下巴,轻声叫我看着他。
我抬头,低声下气的求他,
“你们让我看看她。就一眼。我没见着她最后一眼,我求你了。”
他微皱着眉静静的凝视着我,眼神里闪烁着一种我不懂的情感。
我扯着他的衣服,手指痉挛,
“带我见她。”
他看了我一会,突然别过头去苦笑,
“是不是我错了。”
我不明白他在说什么。你们都在讲什么啊。
肖恩回过头去跟一个人问话,
“他妈妈在哪里。”
“已经送走了。”
对。就是这个声音。就是这个声音,它和乔佳佳的愤怒混在一起,不停的在我的耳边盘旋回放,后来,
后来乔佳佳的声音就不见了。
我摇摇晃晃的奔过去,模糊的寻到那个人的影子,然后挥着拳头扑过去。
他被我打的一个趔趄,狼狈的倒向一边。
有人喊我的名字,有人捉住我的胳膊。
我甩开,去拉那个人的衣领,又有人捉住我。
“你还不把她还给我么。”
你霸占了她那么多年,因为你她抛弃了我。
而当她可以回来了,却又这么匆忙的离开了。这次她没有去墨尔本找你。她离开我们了,再也不会回来了。再也见不到了。
这世上哪有公平。
谁都不属于我。什么都不属于我。
你为什么不还手啊。我们来争个你死我活。
如果我赢了,你就把妈妈还给我吧。
不要总是抢走她了。
他擦擦嘴角,然后转向我,然后腰弯下九十度,对着我正正的敬了一个礼。
我被肖恩从后面握住胳膊。
我看着面前深深低下头的李先生,哈哈的笑出来。
(下)
我们坐在一个灯火通明的大厅里。
咖啡披萨,高档红酒和高级甜点。萨克斯钢琴轮番配乐。门童来回殷勤。
这都是我从未体会过的奢华。
我有的只是被不停地呼来唤去,每天生活在并不见光的地下同性恋酒吧里,坐在椅子上弹奏吉他的时候还可能被泼洒酒水。
其实那也才是我应该生存的方式。
而今的一切对我来讲,都是嘲讽。
我只想让他将我带离这里,永不回头。
“不是我的父亲,异非亲非故,你站在什么角度要养我。”
坐在这里的一个多小时里,我用尽了全数讥讽的语言相加。平生第一次这样不留情面。
而坐在对面的人并未有任何不快。脸皮厚的却是超出我的想象。
他点了酒,但只是用手驾着杯子晃了几下,并未饮用。
“这也是我唯一能做的事。尽可能的给你一些补偿。”
我嗤笑出声。
“钱吗?”
“也不完全如此。你想要的。尽管可以告诉我。”
他的语气诚恳,但我并不乐意要他赏我的这张脸。
我很放肆的靠近他,直视他的双眼,
“我要你把她还给我,你,做得到吗?”
他的面色有些僵硬。
我得意的笑开,
“别把自己想的太能耐了。李先生。我可不是你死去儿子那样的货色,几个臭钱就能打发了我的。你要是想负责,那就彻底点,要不然就别装什么圣人君子。那套东西对我妈管用,我可不一定。”
肖恩在桌下轻轻的碰我,被我动作很大的甩开。他有些蕴气的看了我一眼,把头转了过去。
李先生坐在对面静静的看着我,半响,评价似的说出一句话来,
“你和你妈妈一模一样。”
“所以有意包养我吗?”我嘿嘿的笑,指指肖恩,“如果他不要我了,我可以考虑一下。”
肖恩的呼吸变得粗重。
自从医院之后他就基本没在跟我发过火。我真想知道他能忍我到什么时候。
李先生平静依然,
“宫默,你何必这样,我并无恶意。你妈妈已经离开了,我们的难过并不少于你。”
“你懂个屁!你妈在你很小时候撇了你去找别的男人了吗?!”
他不知死活的来惹我揭我的伤口,我真的没有理由不配合他。
在指责对方的同时将自己的丑陋统统如数倾泻给对方看。我不知道我还有什么底线可保留。
肖恩娘的像个和事老。
他很君子的站起来,跟李先生说,“他的情绪还不稳定。您谅解。我看这件事情我们改日再谈。”
李先生看着他,站了起来,
“也好。你回去好好劝劝他。你们要明白我的意思。”
我被肖恩挡在身后,我的手心里紧紧拽着肖恩的风衣带,指甲扣到皮肤里烧灼一般的疼。
肖恩想了一下,然后开口,
“其实您应该知道,这个时候,换做谁都不会答应您的请求。”
“您所认为的补偿,对于他们来说,是很大的讽刺吧。”
“……也许是我疏忽了。可是某些方面……你知道我们谁也做不到。”
统统都是借口。都去死吧。
“这是当然。可不是想要的,得到越多,会越厌烦。”
我似乎都能看到肖恩说这话时,嘴角边那丝带着嘲讽的微笑。
我真的太习惯他那个表情了。曾经的曾经,他一直都是这样对我的。
“你们要现实一点。宫默以后要生活,你要上学,你们都有大好的青春……”
“不牢您教诲。还有,关于您提到的‘补偿’,我是我,宫默是宫默,请不要在这方面混为一谈,我会很尴尬。”
我的胃里突然一阵恶心。
我甩开了肖恩,跌跌撞撞的往西餐厅的里面跑,可是丝毫没有方向感可循。
我没有来过这里,找不到洗手间在哪里,无法把我的难过统统吐出来,也不知道门在哪里,无法逃离这样令人恐惧的虚假中。
周围的人们都在怔怔的看着我,有的人口中还传出了轻呼的声音。
我是一个病了的怪物。
谁也治不好我。
身后又一次传来脚步声。
那像是一种幻听。最近每当我逃离的时候,我总是能听到身后会产生这样的声音。之后我就会被一个很大的力量紧紧束缚住。
我厌恶着控制,却还依赖那力量和那脚步声。一旦它有一天消失了,我便会失去方向失去控制,如果有一天它不再以最快的速度拉住我,我就会立刻滚入我的深渊中。
现在,它又一次抓住了我。
我被他带着进入了一个小小的空间里。那对面有一个镜子。下面有奢华装修的水池。
我迫不及待的打开水龙头,用沾湿了的手指去抠干涩的嗓子,我似乎感觉到那里的血管在扩张扩张,一点点的冲击就会让它们爆破。
干呕让我的眼眶湿润。这些天我曾经尝试了很多次想要哭出来,可眼眶像是干了似的,怎么都流不出眼泪来。
那个曾经让我疯了一样注意形象的缘由就站在我身边,可我什么都顾不得了。
我把水龙头的声音开到了最大,想让刺耳的流水声遮住我的丑陋。
我的肩膀突然被蛮横的拎了起来。我一抬头,猛的看到镜子里的自己。
灯光明晃晃的,将我的丑态全数呈现在我的面前。我被迫的面对着他,那个头发凌乱眼神湿润呆滞的人,他的刘海遮住了涣散的眼,他的嘴角污物被水迹冲刷,顺着下巴狼狈的流淌下来,继而滴落。
我的旁边,那是肖恩。
他定定的看着镜子里的我,牢牢的架住我,掰起我的下巴,嘴巴轻轻的靠着我的耳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