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龙微眯着眼睛,靠在床边,心中想着,哼,有什么了不起的,等我偷一些回来自己泡,才不稀罕那间小茶室呢。静下来后才有些感到不对劲,撩开浸湿的衣服下摆一看,右边小腿上被烫红了一大片,那井水再不过片刻就沸腾了,如今都淋在乌龙腿上,依稀烫出几个水泡,乌龙人懒,不高兴打理,草草换下湿了的外衣,仍旧随便找了一件披上,但二当家房中大多是武服,长衫就那么一件在家中随意穿的,乌龙也不束腰也不束袖,穿的有些不伦不类。
这时小丫鬟小跑步一路溜进房来,“大……大当家刚刚回书房去了,还叫了两个管事一位镖师,可能是要议事,一时半会儿不会出来。”
于是乎,乌龙带着小丫鬟一路偷偷摸摸回到茶室,小丫鬟守在门口,乌龙一人闪身进去,茶室中与自己被拖走时没撒变化,想是马镖头本来也对茶室不甚了解,但是乌龙也担心少了东西马镖头下次来会发现,于是从怀里取出一张准备好的厚纸,将大红袍一股脑倒到纸上包好,将木罐原位放好,又把那个小紫砂壶藏进袖中,从茶台边上换了一个稍大一些的放着,也不敢多留,两个人又偷偷摸摸地回了自己房间。
回到房中,乌龙细细将茶叶分成一小包一小包,又吩咐小丫鬟明天之前到厨房拿一个装酱油或醋的调味壶,两三个蘸酱用的白色浅碟,以及一个用来煎药的小火炉和单柄砂锅。
非常时期一切从简,第二天,二当家的房间就房门紧闭,门后一个大屏风挡住房中情景,乌龙坐在桌前将小丫鬟从厨房里东拼西凑来的粗碗瓦罐一字排开,用鼻子仔细嗅着味道,小丫鬟在边上一边扇风烧水,一边对乌龙说,“二当家,我这拿的都是新碗,没有酱油味。”
水很快就烧开了,砂锅不比茶锅,小盖不会自动掀开,乌龙用布巾垫着手打开滚烫的砂锅,将沸水淋于茶壶和茶碗之上,直冲到水溢出容器才收手,复又将砂锅放回炉上烧着。沸水出锅不过一息时间,乌龙却不惧烫,徒手将茶碗中的水倾倒在脚边的木桶中,又将少量茶叶放入紫砂壶中,沸水冲泡数次,用茶汤又将几个茶碗料壶填满,再全数倒去。这时再拿起一个小碟子嗅嗅,满意地点点头。
乌龙重新将新茶叶放入紫砂壶中,双手执壶轻轻摇晃,热壶发香紫砂聚香,还未冲泡已是芳香四溢,乌龙将壶盖打开,伸到小丫鬟面前,小丫鬟虽然不懂茶,但还是伸过脑袋来闻,就感觉一股清香似春天里的山花烂漫,又似夏天时的百草芬芳,“好香呀。”
将壶收回来,乌龙眼中含笑,右手执锅,水从高处倾斜而下,直直冲入小紫砂壶的正中,顿时香气四溢开来,将壶盖合上,马上将茶汤倒入料壶中,打开壶盖,袅袅香烟从紫砂小壶中飘散开来,乌龙用第一泡洗杯,功夫茶讲究快冲快泡,高冲低斟,但如今茶碗粗劣不聚香,这壶大红袍也并不很好,所以乌龙特意将茶叶与水多闷了一会儿,第二泡再出汤时,料壶中的汤色金黄纯清淡淡泛着点碧绿,他为小丫鬟在小碟子中斟了浅浅一口,又为自己也低斟了一杯。
小丫鬟看着眼前的二当家,面容沉静,举止舒展,体态怡然自得,全不似过往那种懒散摸样,倒有种飘然若仙的神韵气质,他眼神认真却随性而动,嘴角带着淡淡笑意,很是有种迷人的风情在其中,小丫鬟看的有些脸红,连忙低下头来,“怎么这么小气,就给倒这么一口茶呀。”看到面前原本就小巧的碟子都还没有倒满,小丫鬟还有些不乐意,举起小碟子,一口将茶饮尽,“好香,就是喝着有点点苦。”
“哈哈哈哈,这茶就是要你一口饮尽的,如果我倒一大杯给你,你岂不是苦死了。”乌龙半开玩笑与小丫鬟逗趣,也端起碟子饮尽茶汤,他虽不记得自己的过去,但毕竟是久饮茶之人,所以大红袍的苦涩之味于他全不在意,“你再喝上几泡,就会觉得口中回甘无穷。”说着复又为小丫鬟斟满茶。
一个人喝茶有一个人喝茶的悠闲,两个人喝茶也有两个人喝茶的兴致,主仆两人喝到尽兴处已经全然忘记了时间。
马镖头与管事商量好镖货事宜之后,选定了压货的伙计,这次镖不出蜀,而且路途也近,不需要特意安排镖师,于是马镖头便过来找顾冯惜,开始做准备,五日后出发。
刚走到房门口,就见光天化日初夏季节,顾冯惜的房门紧闭,马镖头大感疑惑,伸手敲了两下,贴耳去听,就听见房中“叮叮邦邦”一阵乱响,马镖头更觉得奇怪,这个老爱惹是生非的二当家在自己房中还搞什么花样,于是一抬手推门而入。更气人的是,这一进门就有一个硕大的屏风挡在面前,马镖头额上青筋跳了两下,绕过屏风,走入房中。
“马镖……大哥,找我有事?”进了房间,就看到乌龙坐在桌前,小丫鬟蹲在一边生炉子,房间中似有还无的飘散着一袭香气,乌龙看到马镖头用疑惑的眼神在主仆两人身上来回的看,于是开口解释道,“咳,那个,我……我最近上火,让遥遥给煮一些冰糖雪梨。”
马镖头心想这什么乱七八糟的解释,也不在意,直入正题,“这两日会有一批货进镖局,五日后你随我押镖去临江城。”
“什么货啊?”乌龙一听要干活就老大不愿意,原本一双下垂的眉眼就带着些许怨气,如今更耷拉下来不少,但是迫于马镖头的淫威之下,又唯唯诺诺不敢推辞。
“一批安溪过来的铁观音。”
第六章:乌龙公子
被马镖头带来仓库的时候,乌龙的脸色已经比得上他身上穿着的墨色武服了,安溪过来的茶叶,数量巨大,而且因为路途遥远颠簸的原因,很多包装都已经残破不堪,马镖头要乌龙帮助伙计们一起将大批的茶叶搬上镖局特制的防水防火又坚固耐用的镖车上,镖车上铺有油纸和麻绳,货物上车后,只需将油纸包起,用麻绳捆绑住就可以省去散货漏货的麻烦。
货物众多,镖头身体力行与大家一同办货,乌龙还想推脱更是没有可能,但是想他一任茶庄艺师虽不至于弱不禁风,但也是真没有搬过什么重东西,何况乌龙左手自摔伤之后一直血脉不通,酸麻无力,连剑伤都好的很慢,人说伤筋动骨一百天,这都才堪堪过了一个多月。
乌龙拿得少搬得慢马镖头在一旁有些看不下去了,走到乌龙身边,将双份的货物抬起来,乌龙看看他,再看看自己,嘴角一勾,露出个歉意又无可奈何的笑容来。待马镖头已经来回搬了两次了,乌龙才慢悠悠的从镖车处走回仓库来,马镖头眼中带了怒气,本来这二当家就做的很没有当家人的样子了,如今更是又加了懒惰这个毛病,一把抬起两袋货物放入乌龙手里,头一偏示意他快些搬货。
乌龙无法,本来左手就使不上什么力,现在连右脚都开始隐隐作痛,他走的慢,身后的伙计可都是肩扛手提大包大包往镖车搬货,免不了看不到身前慢慢悠悠的二当家。
只听到啊呀一声惨叫,马镖头一回头,就看到走在乌龙身后的伙计直直撞在乌龙身上,手中的货物劈头盖脸砸了乌龙满身都是,马镖头刚想过去看看发生何事了,就有一管事过来叫住他让他去账房处理些事情,马镖头看着乌龙那边也没什么大事,就跟着管事离开了。
那边,伙计人高马大提着大大小小四五包货物,全没有看到弯腰驼背步履蹒跚磨磨蹭蹭在自己前方行走的二当家,一身的腱子肉全撞在乌龙后背,直将他一把撞倒在地上,伙计自己也是一个不稳,手中货物都掉了下来。
伙计蹲下身来,将掉在乌龙身上的货物拿起,“二当家,你没事吧。”伙计都是粗人,见乌龙摆摆手,就提了货物又接着去搬了。
乌龙从地上爬起来,就感觉自己右腿小腿处火辣辣的痛,想是被烫出的水泡刚刚不小心弄破了,他四下看看,发现马镖头不在,想想反正自己左手也使不上劲,腿也痛得要命,于是强撑着自己挪到一边靠着廊檐坐下休息,初夏的午后阳光还不是特别辣,暖洋洋照在身上很是惬意,布料摩擦着伤处不是很舒服,于是乌龙将衣服下摆拉开,索性除去鞋袜,将两条裤管都卷了起来,露出白晃晃的小腿肚子,舒服的轻叹了一声,身子向后倚靠微微眯起眼睛,乌龙的特技并不是那一手好功夫茶,而是随时随地都能打瞌睡。
马镖头处理好事情回到仓库时,就看到手下伙计们一个个热火朝天的在忙着搬运打包装箱,镖局的二当家居然在一边的回廊边睡觉。马镖头拳头又紧了紧,几步走到那个在地上都已经睡到天昏地暗地人身边,刚想抬手拍醒他,却看到乌龙侧靠着的脸庞,左边的刘海滑下脸颊,露出那条从眉尾到脸颊中间的疤痕,原来冯惜这次摔的也有这么重么,心中这么想着,那只要拍下去的手停在半空又收了回来,马镖头俯下身临近了去查看,才突然发现他与顾冯惜二人从小一起长大,却从来没有这么认真看过他的脸。
阳光下的脸已经不复过去的稚气和圆润,消瘦而沉稳,马镖头记忆中的冯惜从来就是张扬的,活蹦乱跳的,不拘小节的,似乎从来没有见过现在这样,安安静静睡着的样子,冯惜有一双微微下垂的眼睛,但他总是意气奋发风风火火的,连带着那双下垂的眼睛都变得飞扬起来,但马镖头想起昨天坐在房中的冯惜,下垂的双眼平静而悠然,似一汪湖水虽然九曲八弯却风平浪静,眼下这双眼睛轻轻闭起,恬静而柔和。
又瞥到乌龙卷起的裤脚,黑色的武服宽大而深沉,倒更显得着衣之人莹白似雪,纤细而瘦弱,马镖头又心想,原来冯惜这么瘦的吗,再回头就看到乌龙右边小腿上一片殷红,几处破皮的地方还流着脓水,马镖头眉头一皱,片刻就想到是那日在茶室里踢翻了煮水的炉子烫到的,伸手一把将乌龙打横抱起,乌龙睡得死沉死沉,全然没有要醒过来的征兆,在马镖头怀里稍微扭了扭,似乎找到一个舒服的位置,将头窝进马镖头结实温暖的胸膛又死沉死沉的睡过去了。
乌龙再醒过来的时候,已经将近晚食的时间了,窗外夕阳缓缓下沉,乌金光华透过窗纸洒在乌龙的脸上,他对着夕阳傻愣愣又发了一会呆,才感到肚子是有些饿了,翻身下床的时候,突然意识到一个问题,“我怎么睡在自己房里?”又看到自己右脚被仔仔细细上了一层绷带,更加疑惑了,难道自己又失忆了?这失忆怎么这般莫名其妙?
乌龙想本来自己明明是在帮忙搬货,如今偷懒睡觉也不知道被哪个好心人抬回来,绝对不能被马镖头遇到了,否则又不知道要遭什么无妄之灾,于是乌龙很有耐心的做到桌边,翻出一本书来看,果不其然,没看两页,小丫鬟就带着饭菜进来了。
“二当家你醒了呀,怎么看书也不点个灯。”一边说着,一边将饭菜铺到桌上,又点了油灯。
“大当家知不知道我在房里啊?”乌龙端起白饭,也不客气大口吃了起来。
“你睡糊涂了吧二当家,是大当家把你抱回来的呀。”
乌龙一口蛋花汤还没咽下去,一口喷了出来,猛力咳嗽,被呛着了。
五日后镖队启程,十多个人的队伍,马镖头亲自押镖,走水路进临江不过几日就进城了,乌龙坐在货车前,抬眼就看到行在前头的马镖头坐在枣红骏马上,宽阔的后背挡住了刺眼的阳光。这几日同行两人交流也并不多,一方面马镖头要照顾全队人的行程,一方面乌龙也不记得以前的事情了,再者,二当家喜欢大当家,但是大当家喜欢南宫先生的这事,镖局内众所周知,乌龙作为当事人,又想到马镖头两次抱着自己的情形,见了马镖头总有些尴尬。
就在乌龙胡思乱想这会儿,马镖头抬手一仰,叫停了队伍,乌龙这才回过神,原来已经到了县老爷家门口了。
这临江县的县老爷其实也不是什么大官,但临江也算长江蜀道的重要枢纽,自然也是财大气粗了一些,买了这么多安溪上好的铁观音,一些用作自用,一些也可以送去给上司、富商和蜀中那位老丞相。
镖局的队伍一停下,就有衙役进去通报,众人下了车来,准备听着差遣卸货,这时从朱漆大门里走出一个师爷打扮的中年人,马镖头上前行礼,乌龙也跟在一边,马镖头刚想开口说话,没想这个师爷突然啊的一声叫了起来,众人都莫名其妙的看了过来。
“这、这、这不是乌龙公子么!”
第七章:何谓工夫
伙计们被安排去卸货,马镖头和乌龙被师爷一路带到茶室门口,正好通告的下人也将县老爷请来了。县老爷五十岁上下的样子,圆圆滚滚看着挺福相,脸色祥和,看起来不像是个贪官,是个挺爱民如子的摸样。
“哟,乌龙公子怎么得空来了?来来来,进来为我等泡壶茶解解趣可好。”县老爷说着推门率先进了茶室,茶台前坐定。
乌龙被叫的莫名其妙,小小声问一遍的师爷,“大人认识我呀?”
师爷一笑,对乌龙说道,“二当家嘛,公子可能不记得了,大半年前我家老爷叙职之后去喝过你的茶。”
“喝过我的茶?”乌龙心想,大概我以前在镖局没事的时候就喜欢往茶馆茶庄去逛,所以大家都是认识的茶客,在江湖上走动的朋友,谁没有一个两个比较响亮的名号呢。其实神农庄虽说是皇帝钦点的天下第一庄,但毕竟也就是个茶庄,朝中无势力江湖无地位的,属于中立的商业机构,虽然朝官侠士都因为宋庄主的名声地位对庄中艺师敬重客气,但乌龙也不过是个布衣平民,普通艺师。
马镖头在一边看着,心中想,原来顾冯惜总喜欢在外混迹,原本以为都是去些三教九流花街柳巷的地方,没想到去的难道还是茶庄,居然还认识了县老爷,还混出了个挺响亮的名声,乌龙公子,应该是因为他老是会闯祸摆乌龙的缘故,这样想着马镖头觉得还挺适合顾冯惜的。
县老爷为人也算和蔼,他心想乌龙公子也算京中名流,许是去蜀中有事,与镖头同行护个安全也是很在情理之中的。
四人落座,师爷拿来了马镖头这次押来的茶,“就试试这新购的铁观音吧。”
茶是好茶,安溪观音雅韵清香,具是好具,潮汕苏罐小浅齐老,水是好水,龙缸腹中山泉竹引,艺更是好艺,治器有序纳茶藏变,候汤二沸环壶而洗,七步冲茶齐山刮沫,逼香淋罐烫洗杯碗,低轮洒茶细酌山韵,好一手俊俏功夫茶艺。
乌龙身着武服,全没有飘逸之感,但客座三人却只看得眼花缭乱,不仅感叹这世上还有谁人能将一壶工夫冲泡的如此美轮美奂,接过茶一口饮尽,更是浓馥持久花香鲜爽。
县老爷和师爷连声说好茶好艺,唯独马镖头真的是看的呆了,眼前高冲低洒行云流水一般泡茶置茶品茶之人,真的是与自己青梅竹马形影相伴的顽劣弟弟么?要怎样的心境气度才能泡出如此精妙绝伦赏心悦目的功夫茶。马镖头是真的疑惑了,他本就对这个小弟不怎么管教束缚,也不过问他游荡在外都干些什么做些什么,难道是因为南宫在镖局中添了茶室,冯惜为了吸引他这个大哥的注意,所以才去学的泡茶技法?再者冯惜声称失忆以后,马镖头就更无从了解了。
其实最惊讶的还是乌龙自己,他本以为自己是完完全全不记得以前的事情了,没想到在泡茶的时候,自己心无旁骛,身随心走,繁复步骤严苛规范,在不知不觉中一蹴而就,难道自己以前就很喜欢泡茶?
结了镖资告别县衙,马镖头决定在临江城中休整一晚,明日启程回巴东。乌龙自然是最赞成的了,一到客栈就全没了先前建骨纳茶的风度了,往大堂里空着的桌前一座就开始捶腿揉肩,直嘀咕这一路紧赶慢赶,睡也睡不好,休息也休息不久,累死人了。原本安排住宿餐食这些应该镖师做的事,只得马镖头亲力亲为了,客栈本来就不大,伙计们随意惯了,都同意睡通铺,马镖头为自己和乌龙各开一间房,一来自己要看管镖资,不宜睡在鱼龙混杂的地方,一来乌龙旧伤新愈也想给他多休息休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