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呆坐在大蛇盘卷住的白石上,没办法让自己不发抖地、冷静看着眼前这一切。
非常不真实的一切。
像做梦一样的一切。
刚才对眼镜蛇说话的醉醺醺老鼠捧着手里的大酒壶,嗅了嗅空气。
『喂,阿六,有人类的味道。』
我差点从石头上摔下去。大蛇立刻懒洋洋地扫过白石,调整一下姿势在我周围虚绕一圈。
『对啊,有人类呢。你想怎样?』
老鼠嘿嘿笑了起来,鼻子抽动得更加厉害。
『不怎么样啊,你不觉得这种宴会,加一道盐烤人类挺不错的不是?』
「不……」
眼镜蛇忽地低下头,巨大的眼直直瞪着我,瞪到我没了声音以后,才慢吞吞地又抬起头,用力把那只说话的老鼠撞得四脚朝天。
『你馊水吃到鼻子也馊了是不是?也不看看这人是谁。』
大蛇又扭两下,四周哄笑好久,老鼠才摸摸鼻子,顺直自己的胡子以后,嘿嘿笑出声:『开玩笑嘛,这么凶。不过说回来,盐烤人类是真的不错吃呐。以前像这种大场面,至少都要来上两盘的。尤其是那种差不多十岁的小孩子……呜,想到就流口水……』
『嗤!尽管做梦吧你。还当自己活在以前那种时候啊。人类、嘶,都多久以前的事了。』
大蛇又懒懒地摆两下尾,捞过酒瓶,我以为他要像刚刚一样,直接用灌的方式喝酒,但它咬住酒瓶才刚仰起头,却想起什么似地停了一下,放下瓶子看我一眼。
『嘶。』
那一眼吓我一跳,直觉它在笑却没搞懂它在笑什么;大蛇松开白石,悠哉悠哉地把自己身体远远拉长了停在半空中好久,久得莫名其妙让人想不到它下一步想干嘛的时候突然直直对着我撞过来!
「田振雨——!」
我惨叫一声,抱住头滚下白石的速度却快不过大蛇撞过来的速度,比零点一秒还要短的时间内,我就感觉到自己的肩膀被狠狠地撞了一下,却没有顺势滚下白石,反而被某个东西给拉住肩膀。
随后是一个有点熟悉的大笑声不断响起。
「啊哈哈哈哈,你也太、太有趣了,小朋友……阿田、呵呵、阿田一定、哈哈,靠……阿田听到一定、哈哈哈哈、爽死他哈哈哈哈……」
大笑声一直在耳朵旁边不断轰炸;明明被撞到的地方是肩膀,为什么我觉得反而是灵魂被撞飞出去迷路了找不回来?
「……刘大哥?」
——那个总是坐在代书事务所里,一边泡茶一边和村子里的老人家聊天聊得很快乐的那个刘大哥?
忙着笑的人忙着捏住嘴巴,很不成功地控制笑声不要太夸张,而那双细长的眼睛百忙之中还不忘对我眨眨,却眨出一堆看起来更诡异的笑意来……
「对,是我。噗哈哈哈啊抱歉抱歉,没办法,看到你被阿田老是护住住的样子,就忍不住想逗你一下。」
「为、呃、为……为什么……你……你……蛇……蛇……」
「嗯?阿田没跟你说吗?在这里的,都不是『人』喔……当然,我不是。」
终于,笑够了的那个人捶捶自己肚子,一手搭在我肩膀上一手拿起酒瓶大大地灌了半瓶下去,满意地打个响嗝,摇摇我。
「啊,还是这样子喝酒才舒服……嗯?怎么看起来更傻了?」
——田振雨……我想回家。真的……田振雨……
再也忍不下去了!我扒开那个人扣住我肩膀的手,虽然两条腿抖得快从身体上掉下去,还是死命撑着跳下白石。
我一定得逃走。我绝望地想着,不然我一定会死……那只老鼠、老鼠说的菜……
「喂喂……有这么可怕吗?」
那个人却根本不费任何力气,一伸手就抓住了我的衣领,细细的眼睛慢慢眨着,「你什么都不知道吧……小朋友。这是……我们的,生存之道。」
——我不知道!我什么都不知道!什么生存之道,都和我没有关系……我想回家……呜呜,田振雨……
我疯狂地摇头,看着那张紧紧贴过来的熟悉的脸,忽然想到村子里其他人的脸……
那个人嗤嗤地哼笑起来,「如果不这样,大家根本活不下去……算了,今天这种开心的日子不可以说这种讨厌的话。会招来诅咒的哈。」
他一把拉起我,按回白石上,从旁边已经醉到开始打猫拳的橘色斑点猫掌里抢过一瓶酒塞到我手上,然后一脚豪迈地踩上那只愤怒的醉猫脸,一边懒洋洋地哼哼着,完全不把醉猫自由式游泳似地摆动着要揍他的两只猫掌当一回事。
「婚礼啊、婚礼是好事呐……十几年没举行过婚礼了呐……」
好奇怪、真的很奇怪……这种乱七八糟的恐惧感。
我紧紧扣着那瓶被塞到手里的酒,疲累得不得了。
——回家、回家、我想要回家……
第八章
时间一定被谁偷偷转慢了。妖怪的吵闹声越来越大,不但听不见音乐,连田振雨的身影我都找不到,只好遮住眼睛把头埋进膝盖里。
「小鬼,你有没有遇过那种,一定要放弃、非放弃不可的时候?吃的、喝的、用的、时间、力气、小命……希望……遇过没有?」
「……」我从膝盖里偷偷张开眼看他,有股想大吼大叫的冲动:被一大堆妖怪包围住的现在,我连个屁希望都找不到!
「嗤。」他低低哼笑两声,忽然翻躺到白石上,两手舒舒服服地枕在脑袋后面,满脸的醉意,「我啊,讨厌死人类了。每次看到人类就忍不住想吃了他们。」
——所以你每次在事务所泡茶的时候,笑得那么开心是因为在想要怎么吃掉那些人吗?
我往旁边一弹,屁股狠狠挪离他身边至少一公尺远,却因为听到他的话而硬生生停下来。
「你要是现在离开我旁边,真的会死喔。清蒸、红烧,太麻烦了,大家会毫不犹豫地把你的手扯下来、眼珠子挖出来——年轻人的肝脏大概会很美味吧,油腻腻、嫩嫩的,连皮带骨,大口大口吃下去……嗯?」
从刚才到现在,我没听过他的笑声有停止过一秒,现在也还是一样哼哼地、懒洋洋地笑。
「你真的应该要好好感谢阿田。要不是他,你、你们这个村庄,早就不在了……你知道吗,阿田那时候是真的有想过要毁了你们这个村庄的。」
他的声音低下,渐渐弱得听不见。
「人类,到底有什么好的?自私、骄傲、又愚蠢得要死,只看得见自己、只听得到自己想听的,浪费、不要脸、锱铢必较,把所有的东西都变成人类的……阿田的孩子,就是死在人类的手上——他等了一百多年,才等到的、唯一的一个孩子。」
「你胡说!」
我不知道我这一声是为什么喊的:为了他用人类的外表说人类的坏话,还是为了他说田振雨的坏话……说田振雨有小孩……一百多年……
——田振雨不可能是妖怪!
他却不回应我,只突然半撑起身体,扯住我的手臂,急切地指向银湖中央:「看!婚礼开始了。」
婚礼——妖怪的婚礼——有妖怪站在小路那端高高地吼叫一大段我听不懂的旋律;有些苍凉和悲伤的旋律,我眼角瞄见那个人的表情跟着旋律慢慢变得平静,不再是刚刚那种让我很不安的微笑。他看着银湖中央旋起的波纹,轻轻地说:
「婚礼……父亲们原本不打算帮哥哥办的。瞧,新娘子该进来了。」
可是他看的方向,跟妖怪新娘进来的方向完全相反。
月光撒下来照在小路上,我们背后那群妖怪的吵闹声这时听起来,竟然此起彼落得像是一首歌,有许多歌者、许多旋律,从这里、从那里、从银湖的所有角落汇聚成一首巨大的歌。这样平缓且悠长的调子,猫、狗、蟋蟀、蚯蚓、壁虎、青蛙、夜蝉、蛇、牛、羊、鸡、老鼠……我忍不住听得入迷了;那些平常只会觉得是噪音的声响,在这首曲子里却像是和曲调完美融合的歌词,我听不懂,却觉得很美好。
「这是进场歌,祝福婚礼进行顺利;各族间无论有什么冤仇,都必须在这里息止争端。这里,是神圣的地方、神圣的场合、神圣的……」
他没说下去,只是勾起了嘴角,露出神秘的笑容。
「……」
那个笑容……我默默收回视线,转去看那些虽然醉醺醺、连躺都躺不好,却能在嘴巴开开合合时唱出漂亮歌曲的那些妖怪们。
——我不知道它们跟人类比起来,到底有什么不一样……都是会带来伤害的存在。
我固执地下了这个判断。
——所以不可以觉得这首歌好听。
——所以田振雨不是妖……
我捂住耳朵,正想把脑袋埋进膝盖时,忽然有阵风吹过来,掠过小盆地的所有角落,妖怪们的歌声在风的吹动中慢慢降低音量,七零八落地脱掉漂亮的外衣;酒气、吵闹的声音像是从梦境中找到回家的路,又开始在盆地中嚣张起来。但没多久,歌声的尾巴就被一阵很脆、很亮、很高昂的鸟叫声叼起,穿透小路那端的长草丛,随着风落到每个人头上。
「新娘子来了。」
新娘子……一只鸟、两只鸟、三只鸟……数不清的鸟从长草丛里腾飞而出,我张大嘴巴傻傻看着忽然满天落下的各种各样、大小不一、颜色乱七八糟的羽毛雨。这是什么情形?
「嗤。仔细看那边,你家阿田站着的地方。」
那个人动作很快地扳过我的头,怕我看不见田振雨似的,手伸得很长,笔直指向小路那端那个比宪兵站得更挺直高大的人影。
——田振雨!
「不要乱动。」他不耐烦地捏住我肩膀,阻止我意图跳下白石奔过去的动作,「仔细看,阿田要打开湖了。」
——不用你说我也会直直盯着田振雨不放!
脖子、肩膀、整个上半身被捏住的地方再次蔓延开疼痛感,我直直盯着田振雨的背影,脑子里各种想法疯狂地转来转去,转成眼泪挡住视线,只好用最快的速度拚命眨掉那些害我看不到田振雨的讨厌液体,在心里重复叫着他的名字,直直地看着他。
所有的这一切,就算屁股下面的白石触感、耳朵所听见的各种声音、身体的疼痛全都这么真实,我却觉得只有站在小路那端,迎接一只泛着翠亮黑色的巨大黑鸟落在他高举起的单只手上的田振雨才是真实。
黑鸟很大,翅膀张开来至少有我两只手平张开来那么长,它慢慢地落下来停在田振雨手上,收拢翅膀后的身体看起来很纤细可爱——但我怎么看它停在田振雨手上就怎么碍眼,复杂的心情作祟下,莫名地也觉得那只黑鸟实在很眼熟。
而后田振雨转过身,沿着空地边缘另一条路走过来,所到之处人人让道。我看见黑鸟用它长而尖的嘴蹭了田振雨的脖子一下,对黑鸟本来就稀薄的好感瞬间消失个干干净净。
——田振雨!
「嗤。阿田要是知道你现在这个表情,爽都爽死他。」他拍拍我的头,笑得非常之奸诈,「放心吧,阿田什么都不会做的。」
「我才、喂、他……你……你少乱说!」
我还想反驳,田振雨却已走到湖边,那个人也立刻捂住我的嘴巴。
真正的婚礼,现在才开始。
等田振雨一在湖边站定,本来就波纹不断的银湖忽然间高高地卷起浪来,水花不断被卷到半空中又落下,倾泻成一道瀑布一样的水幕。
「瞧,我哥哥该出来迎接他的新娘了。」
——我才没有期待会看到什么东西!
可是这样的念头才刚闪过,天上夜云遮住月光,瞬间伸手不见五指的巧合吓得我心脏一缩,差点又要叫出田振雨的名字——幸好那个人的手还没放开我,而脸上那凉冷的触感在黑暗之下是如此真实,我呆了几秒,才回过神发现整个空地的妖怪都没什么惊慌的样子,该喝酒的喝酒、该吵闹的吵闹;没有妖怪像我一样呆呆傻傻地搞不懂到底发生什么事。
夜云一直不肯让开让月光照下来,我在黑暗中等好久,心脏越跳越快,手汗不停地让捏得紧紧的手指滑开掌心——我不喜欢这样……
我闭上眼咬紧牙齿,突然有个笑声在耳边炸开,我急忙张开眼睛,没想到进入眼中的却是飘浮在整个盆地内所有角落的光团。
引着我跑到这地方的奇怪光团飘动着,把黑暗的嚣张气势砍掉一半,照得所有妖怪的脸莫名其妙地都不恐怖了。而那些飘到银湖中水幕四周的光团更是把那里照射得极端耀眼——像是把全天下的光都集合到水幕那里,把水变成巨大的、闪亮的、让人移不开眼睛的漂亮钻石。
光团一点点地飘动,顺着风从空地这头飘到那头,我忍不住伸手捞了一下,一团光团、小小的昆虫触感……散发出这么漂亮光芒的,居然是只小小的萤火虫。
我愣愣地抬手贴近鼻子,刚想仔细看,手中的萤火虫却很快张开翅膀,带着它小小的光团往银湖中央飞去。如钻石般的水幕上每一滴飞溅出来的水都被光团照成一颗星。但本来只是被风一吹才飞散出来的细小水滴,不知道什么时候变得和手指头一样大,越喷越远,最后被个人从中破开——是人!
我惊叫一声,那天傍晚的印象一下子从脑袋里跳了出来。
——烧起来的大夕阳、褐色的人影,沟水从旁边流过去,温暖的光线里有人在跳舞。
长发在空中转圈时,垂地的袖子也追逐着长发划出的圆圈;那个人从水幕中破开水走出来,一样的褐色衣服、一样的动作,他伸出手对着田振雨站的方向慢慢地跳起了舞。
「我哥跳的舞很棒吧。他练了很久的。」
旁边那个人很得意地笑了笑,放松地躺倒。一双眼睛忽然闪闪发光,看看我又看看田振雨。
我努力忍住戳他眼睛的念头,转头去看那个在水中跳舞的人。
手从袖子里长长地伸向天原来不是为了祈祷,而是要迎接那只黑鸟飞过去栖在他的臂上。
田振雨手松开来,黑鸟俐落地张开翅膀飞向水中,之后的共舞我不知道该怎么说——我从没看过有人能和鸟互动得这么和谐、这么自然又漂亮。不管姿势和位置怎么变换和分离,水幕前一人一鸟总是给我互相依偎,即使离开了也会想尽办法追上去的感觉。
这样的感觉……我捏住拳头,视线忍不住从舞蹈主角身上移开,定在田振雨的身上——他……看到这个舞他会想到什么?
不知多久以后,我在舞者忽然一甩袖子,黑鸟清却尖锐地长叫一声,水幕应声摔下,不大的湖面上顿时只剩舞者和黑鸟飘在半空中时才惊醒。
他们在对望。
我不自觉地伸过手抓住手边可以碰触到的东西,当下耳边就传来那个人心情很好的笑声。
「喂喂,我还不想被阿田杀了啊。」
「你去死!」
习惯成自然地,我立刻为自己全没经过大脑就脱口而出的话觉得后悔。但他却只是嗤嗤两声,竖起食指。
「嘘,阿田要唱歌了。」
田振雨的歌……我不懂我干嘛要突然脸红,也不懂自己怎么会突然想起好久以前他在四海宫的田边唱「西北雨」的那个时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