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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北雨直直落——by尔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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孝子家养得小土狗朝着他叫得正欢。

没被刚刚那一压压出来的眼泪,现在都要流出来了。

――他的壳呢?他的壳到底被妈祖婆变到叨位去了?

「福气!惦惦!」

但孝子叫了两声,赶走小土狗后,又换幼小人类抽抽噎噎地哭个没完。

「阿爸、有、有蛇啦!」

『蛇又按怎了?它又没咬你。』

才说完立刻被幼小人类瞪,他摸摸头不明所以。

「那是饭匙倩耶!」

饭匙倩三个字好像有某种力量,他看见孝子脸色青了一下,抓住两个孩子翻来覆去检查过没被蛇吻后才松开脸色,拍拍幼小人类的头。

「下次小心一点,看到蛇就先跑。」

「我才不会那呢憨,」幼小人类揪住孝子的裤管,瞥了眼旁边傻傻站着地田螺,「哪不是这个空仔看到蛇还不跑,我才不会靠近蛇咧。」

『我才不是空仔!』

「哪没你是什么?」

『我、我、我是田螺!』

奇怪的是,以往不管面对什么种族,他总是有办法高高挺起螺壳尖,理直气壮地这么回应;但是现在,面对幼小人类的问题他却有一瞬间地退缩了。

――没有田螺外形的田螺,还算是田螺吗?

果然幼小人类大笑了。

「田螺田螺,姓田名螺,有一粒大头害你头累累。喂喂,同款拢叫螺,烧酒螺不会是你亲戚吧?」

「不要黑白讲话。」

孝子皱起眉头,拍了下幼小人类的头壳,抱歉地半蹲下来捏捏他的脸。

「阮家囝仔黑白讲话,你不要放在心上。」

「但是爸!你不感觉奇怪吗?田螺田螺地叫,咱庄内大家拢姓陈,也没人号自己的囝叫田螺,陈田螺,听起来就真奇怪。喂!你到底是谁?」

『陈、陈田螺……?』

「啊――这是囝仔黑白叫的,你不要跟囝仔认真。来,我带你去田里。这几天没去田里,你一定闷坏了吧?」

虽然人类一直要他别介意,但泄气、丧气的感觉还是逮住他,让他觉得自己人形的头真如幼小人类说的那样,又大又重,压得他好难过。

――如果这时阵有壳就好了。

他望着地上的一片烂泥,屋旁龙眼树叶落进烂泥地里就再也飞不起来。

――他是不是也会像这些龙眼树叶一样,再也没办法变回去田螺呢?

『我不是陈田螺……』

「嗯,我知。」孝子拍拍他的头顶,笑得很温柔,「你是田螺、妈祖婆身边的田螺大将军,下凡来救苦救难的。」

「爸――?」幼小人类好像很难理解父亲为什么突然头壳进水,这么认真的跟个来路不明的孩子一起疯;他推推父亲的背,「阿爸,你不通因为自己的名叫做『进水』,被大家叫叫的就头壳跟着进水啊……喔阿母――爸打我啦!」

说是打,但其实只是轻轻巴了幼小人类的头一下。他看着幼小人类装模作样地捂着头奔回屋里找母亲撒娇,面前也半回头看着自己孩子的人类忍笑不住,低骂一声:「就会晓假鬼假怪、没大没小拿序大人的名字作怪。」

『我不懂……呜。』

全身忽然失去力气,他跌坐下来抱住头,假装自己还缩在壳里,从前跟在妈祖婆身边时根本就不用烦恼自己到底是什么,看到他就知道是田螺、看到鸟就知道是牛背鹭还是麻雀;但为什么么一进来人类世界就再也不能这样简单清楚地分出他是什么呢?

『名是啥?家是啥?囝仔是啥?我又是啥?』

「是……发生什么事情吗?」

『我不知啦!我问你,名字是啥?田螺、田螺,田螺就是我的名啊!就亲像恁在叫妈祖婆同款,妈祖婆就是她的名,但是她却问我「妈祖婆」咁真正是她的名吗?我真正被恁给弄糊涂啊!我知影自己是田螺、我相信自己是田螺,但是我自己讲的田螺却和恁大家叫的田螺是不同款的物件!啊――气死我啊!一件这呢简单的事情为啥可以被恁弄得这麻烦啊!』

暴吼完后,还浸在愤怒情绪中的他没发现,人类脸上的笑容有那么几秒的时间收了起来。

人类静了一会,像在思索着什么,沉默很久后却只说一句话:「嗯,我叫做陈进水。」

『啊?』

他搓了搓小田螺的头,席地坐下。

「我的名啊。我的名字叫作陈进水。」

『没头没脑的到底在说啥啦!』

整件裤子沾满泥巴,人类却一点都不在意自己现在看起来只比猪仔干净一点点。他揪过小田螺的脸,嘿嘿笑道:「按呢讲吧。我呢,是一个人类,就像你是田螺同款。但是这世界上人那多,田螺也那多,是要按怎才能用尚紧的速度,在比海水还多的人类内底找到我?于是,就产生了名字。」

『名字?』

「对,就是名字,为着区别、为着和别人不同,阮有了名字。这个名字和人类两字是不同的:有这个名,阮才会知影是在叫自己、叫我,不是在叫和自己同款的、那呢多、那呢多的人。人类拢是同款的,但是因为有名字,所以阮就变作不同。」

他想了一阵,颠来倒去地把陈进水口中说的人类、我、名字、陈进水念了很多次,却泄气地发现自己还是不懂这些字词是差在哪里。

陈进水倒是很好脾气地搓搓他的脸。

「因为一个名字,就代表一个思念、一个期待。人会因为思念我,所以叫我的名;也因为会期待我,所以给这个名字有各种意义。」

想到什么有趣东西似的,陈进水嘿嘿笑了。

「就亲像阮爸母会叫我的名,是在众多人中选择了我,期待我会像浸润稻田所有角落的水同款,慢慢地、温润地去进到所有稻苗的底部,成为稻苗成长、大汉的重要源头。」

陈进水的声音愈来愈低,目光放得很远,远得可以穿透高高的天,进去谁也不知道的那个地方。

他跟着人类的目光一起看过去,茫茫的高又澄澈的蓝天上几缕云丝横斜着,一点微风摆弄那些云丝成狗、成猫、成各种各样的形貌,最后被一群鹭鸶张翅扰乱成一球麻絮,团团缀在上空摇晃。

耳边是陈进水柔和低缓的声和风一起搔耳朵的痒,他缩起脖子,忽然想起妈祖婆的那蕊小红花。

「而对自己爸母、长辈的名,那就是一种思念:思念他的容貌、他的行为、他的风采,不管是正向的思念,抑是负面的咒诅,拢是名字的一部分。同款的,阮也会为着有人叫阮的名而有所回应,因为阮知影这是在思念阮,在茫茫人海中找到特别的阮所作出的,特别的思念。」

『特别的思念……』

有些什么想法在心内慢慢浮现,未晓人间的小田螺捏捏拳头,喃喃着想从句子里把那模糊的心情抓住。

「嗯。」人类点点头,笑着重复:「特别的思念。有期待、有思念、有回应,这才是名字真正的意义。所以不管你是叫啥名:田螺也好、陈田螺也好,拢只是一个发音而已;真正重要的,是在这个发音背后所有的情感,顺着这个发音去回应、去期待、去思念。我想妈祖婆会问你『妈祖婆』咁是她的名的用意,是在这吧。」

说完,陈进水摸摸他的头后站起来,伸伸懒腰,脸上又扬起他一贯地清淡笑容,很有力地喊了一声。

「好!烦人的事情哪是想没,就不要想啊!」

『咦咦?』

――这样不对吧?想不通的事情,不是要想通了、找到答案才对吗?

他错愕地瞪着人类伸到他面前的那只手,拉住他站起来的大大的手。

人类在笑,笑声像是一阵雷从远方滚过天边,轰隆隆地在他心底留下非常深的印象。

「因为啊,这人世间有足多事情是耗费你整世人的生命也想不尽、想不透的。遇上时记着、放着,就算(勿会)记啊,但总有一天你会熊熊想到,然后发现自己不知不觉中,已经找到答案了――这啊,才是咱活在世间最大的乐趣和幸福。」

笑声渐渐淡去,天边的滚雷被家门前探出来的孩子手接走,套在指尖上摇晃;人类很满足,微微侧着头,眯起眼。

「有人会当思念、自己也被人思念,这就是幸福。」

――幸福、幸福。

『我也想要这种幸福。』

「一定可以的。」

第三章

――一定可以的吗?

他望着人类的背影,厚厚的布装、头罩、绑腿,人类手上拿起了农具以外的铁器,村子中央立起一支长长的黑旗。

那时他才知道原来人类的幸福,分成很多种。

有一种追求幸福的声音从黑水沟的那一方传过来、有一种追求幸福的声音在这里站起来。

听不懂的声音、想追求的幸福。

他不懂这样的幸福是怎样的幸福。

思念膨胀开来,淹满整个村庄。

男人们沉默地拿起铁器,带着黑旗往遥远的山上走;女人和小孩背起布包,在第一声鸡鸣响起时送走她们的男人。

他夹在无声的送别人群里,看着陈进水依然微笑的脸。

「喂喂,哪大家拢这种面?来,笑一个给我看。」

「阿爸!哪、哪……笑得出来啊!」

幼小人类想奔过去父亲身边,却被母亲用力揪住脖子无法向前,急得快哭出来前又挨了母亲狠狠地一下巴掌,被捂住嘴巴。

「不通哭!」

陈进水的妻子捂住孩子的嘴巴,也用拳头塞住自己的嘴,拚命地想要忍住什么情绪似地,跪了下来。

『为啥一定要去?可以不去吗?』

他往前,揪住陈进水的裤子,仰着头问。

对他而言显得非常高大的人类只笑着摇头,高高地抱起他。

「因为、因为下关条约头那两句,我听人讲,那两句话的意思,是为着欲给大家幸福,所以要做一个约定:将阮这的人,送给先出拳扇咱嘴巴的日本人。但是,」

他的脑袋被压在陈进水的胸口――沉沉的心音――视线里能看见的,都是群面无表情的人类。

面无表情――可是那些思念好像渐渐随着陈进水的话,变成了丝线,一条一条、一卷一卷,被女人和孩子们系在那些男人的背影上。

「但是,幸福不是不问过一个人的意愿就擅自决定的事情。那是虚假、不真、终有一天会被刺破的幻影。阮现在是欲去告诉日本人,他要的幸福,不是阮的幸福。」

『但是、但是!你不惊吗?』他在陈进水怀里坐好,指指一边的妇弱,又拍拍人类的胸膛,手下那柔软的触感,让他没来由地害怕,『恁不惊吗?这呢、这呢……软的身躯……啊不像我有螺壳的保护……』

没想到他的害怕却换来陈进水的纵声大笑。

人类搓了又搓他的头,清晨破雾的阳光把四下一切照得都不像真的。

「无要紧!无要紧。阮人啊,是硬在骨头里――皮软,但是骨头硬……也许总有一天你会了解,就像我也是熊熊的、为着……去看到妈祖婆。」

『妈祖婆――?』

「嗯,我少年时看过妈祖婆、妈祖婆的笑,坐在树仔顶微微地笑。那真美。」

他愣愣地看着对方,胸口堵住。

『所以你才会相信我是妈祖婆身边的田螺……』

「是啊,我相信你、相信妈祖婆的好意。但是我无啥愿望欲交给别人去完成。」

陈进水忽然转身对自己的孩子伸出手,半弯腰地揽住那个直奔过来,抱住自己大腿的孩子,对他说:「我相信只要有囝就看得到希望。就算讲自己的愿望现在做不到,也是有囝可以帮我做到。因为啊――有囝仔,就有希望。」

――所以陈进水没有愿望、没有需要自己去帮他完成的愿望。

他突然很想哭,为了自己并不被谁需要。

忍不住抓住人类的手,他被放下来重新站立在土地上。有锣声远远地传过来,铁器和人类肉体走动时相撞的声音、妇弱中低低地和雾一样不真切的哭声,黑旗在风中摆动。

他阻止不了人类去做这件事,也找不到理由和藉口将人类带离开那支黑旗的影子下,只能束手看着人们在这里、在那里无声地做自己的事;而在这一片晃动的景色中,他从左看到右、从右看回左,想着要把所有景象都收进心底时,意外地看见妈祖婆立在人群外的树下朝这望。也许是雾、也许是距离,他看不见妈祖婆的表情,却看得清楚此时人类的每一个脸面变化。

然后他喊出声,莽撞地对着陈进水――也或许是对每一个人类喊:『给我一个名字!』

――给他一个名字、给他一个思念!

『让我照顾恁、让我保护恁……』

眼泪终于滴了下来,他粗鲁地伸手擦掉眼泪,头顶是陈进水叹息似的笑声。

「憨囝仔。你无需要按呢。」

『我不管!紧咧!紧给我一个名字!』

随着他的喊声,黑旗张开,被人类扛在肩上穿刺出晨雾――那是个记忆中比夏日金阳更加闪亮的一片光。

世界无声。

寂静地等待里,陈进水的话融入枪尖反射出来的遍地金光中,缓缓地、慢慢地刻在他的心上。

「按呢,就叫你振雨吧。田螺的田,振动甘霖降下及时雨的振雨……」

牵着妈祖婆的手,脚下是硝烟为水洗过的村庄。曾经人类活动过的屋宇还归大地,妇弱们、骑着高头大马的人们重新在这里缓缓穿行;天显得很高,没有一丝云雾可以遮挡红艳无双的太阳。

陌生的语言在这里撞击,他忽然感受到了时间的重量――轻柔地如同羽毛一般落上他的肩。

『你为啥要送我去人类身边?』

『名字。』她沉默了很久,很久以后才轻轻说出这两个字,然后拍拍他的头,松开彼此的手,『去吧,去做你想欲做的事。』

――要相处多久,才能不开口就知道对方在想什么?

他再没有回头看她,往人类的村庄踏出一步。

有蛇穿过草丛的声音响起,小蛇摇摇晃晃地探出草丛随他一起走。

『喂,你有名字了耶。』

『嗯。』

『你不怕……被名字绑住吗?』小蛇犹豫一会,『人类是很奸巧的生物呢。』

『我答应过人要帮他完成一个愿望,在那阵前若是他的囝死啊,这个约束就无意义啊。』

『你头壳一定被撞坏啊。』

小蛇嘶呼一声,停在了村庄外面,仰起头直视他的眼睛。

『我想有一天,这个庄内一定会传说妈祖婆身边有一个生得憨又浩呆的田螺大将下凡救苦救难的故事。不过,喂,在这种传说出来阵前,返来也不要紧。』

『嗯。好。』

――之后,讲一声『好』,要花多久的时间呢?

他不知道。

只是再惊觉、再感受到时间的重量时,轻柔如羽毛的感觉已经累压成沉沉地一片石头挂在心上。

他站在墙角下吸尽最后一口烟,疲惫地抹脸,把烟头扔在脚下踩扁。

――不想进屋。

――不想进去那间白幔装饰了的屋子。

鼻尖充满香烟、纸钱燃烧的味道,鲜花和素果、简单的几样素食呈列在桌上并不能让人食指大动。

他有些漠然地站在屋外,斜斜看着屋内两位师公跪在桌前结束道经最后一音的背影;袅袅铃音晃了一下又一下,合着香炉烟雾在堂上正中央的相片前徘徊。

几十年一眨眼就过了;一代、两代、三代,他原本以为自己可以守护陈进水的子嗣一直到很久很久以后――一百代、两百代那么久以后。

可是,他咬住牙,从落袋仔内又抽根烟出来,焦躁地、手指颤抖地点上火。

第五代――幼小的甚至比当年他遇见陈进水时还要小的年纪,却已经结束这一生的日子。

人类怎可以这么脆弱?病痛、天花、霍乱、空袭、战争、黑牢和监狱。再也没有一个人类拥有陈进水的血脉――就算是旁枝末叶也已凋零。

当自己推上那个孩子的棺盖时,他肖似陈进水的脸宁静躺在那的模样,忽然让田振雨觉得自己盖上的不是孩子的棺,而是那段比夏阳更加灿亮的日子。

这么一想就心痛地停不下来。

――『我答应过人要帮他完成一个愿望,在那阵前若是他的囝死啊,这个约束就无意义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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