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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北雨直直落——by尔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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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嗯、嗯!我知!那粒、那粒田螺、是、是你的囝仔……」

孩子哭得上气不接下气,他也无意安抚孩子,放任幼小人类抓住他的上衣一边打嗝、一边抹眼泪鼻涕,只顾自盯着桌上那颗空空的田螺壳。

――多久了?他自问,被妈祖婆禁锢在床上啥拢做不到的日子过去多久了?而从那个降生的日子以来,又过去多久了?然而被按呢清楚意识到的时间又是啥?

月升日落,厢房地板被月光铺满一层悲伤的银光,他忽然抱住怀中这个幼小人类,压抑地、痛苦地问:『我不是人,但是我是啥?』

「我、我不知……」怀中哭过头昏昏欲睡的孩子被他一抱,惊吓地抽了一下身体,「但是、但是你是、是大田螺的阿爸,所以、所以你、你不要哭……」

说不要哭,但自己却先掉下眼泪,孩子头靠在他的胸上,小拳头捏成一团。

「若是我、我死啊,我爸爸、妈妈一定、一定会哭、一定、一定足伤心;所以我、我来陪你……你不要哭……」

『然后呢?』

――人类,都是很奸巧的。一厢情愿又自以为是。

田振雨无力地抓住幼小人类的脖后肉把他提起来,用力挤出一个平静的表情。

『然后呢?』

「然后、然后,我来给你、给你做囝仔……帮你、帮你擦眼泪……我来陪你,一直一直陪你一直一直到你不再哭,一直一直……」

――人类,如此自私又骄傲的物种,一厢情愿得可笑。

他垂下头咬住嘴唇,用力揽住那个孩子很久很久以后,才慢慢地,嘿了一声。

月光暗下,世界不复有光。

第六章

人类越来越不信神,坐在白铁办公桌后面跷脚发呆时,也再听不见人类喃喃心愿、谢辞或是祈求。

他在白铁桌后看着那座被置放在正中央位置的神像,烟雾仍然缭绕,燃烧金纸、香枝、檀末的烟织成一张薄幕遮在神像面前,让他看不清楚幕后神像脸上挂着的,到底是微笑还是嘲笑:对这些有口无心,在香炉上胡乱插香弯腰乱摇的人类微笑什么?嘲笑修炼已过百年却犹原是愚蠢憨螺一个的自己还看不透吗?

他捏捏发酸的眼睛,长长吐出一口气。

「不要哭!」

『……你还来冲啥?』

幼小人类赤脚站在洗石子地板上,扬起脸倔强地喊声;然而他短裤下小腿上那些东一痕青紫瘀伤、西一条破皮伤口的模样,却让田振雨有种「这囝仔是在对他自己大叫不要哭」的感觉。

――真可笑。

他无所谓地收回目光,继续摇晃屁股底下的铁椅。孩子龇牙咧嘴、走一步倒抽好几口气地靠过来,小心爬上椅子坐下,然后把头埋进双臂趴倒在桌上。

「喂,我帮你揍陈敬了。」

『……恁人类要自相残杀的事情,不要牵拖到我这来。』

埋在细瘦胳膊里的小脑袋动一下,发出模糊的单音后,大厅恢复寂静。

他枕着双臂看老旧吊扇迟缓地转动,将自身茶褐色的花纹转成一片让人恶心的漩涡,忽然踹了一下桌子。

『出去!』

「不要。」

『出去!』

「不要!」

『你是听无人话是不?恁爸叫你出去!』

「我讲不要就是不要!我要待在这里!」

『这是有啥好看的!』他终于耗光耐性,突地捏住孩子脖子把人拖进厢房、扔在五斗柜前,闷哼一声、重捶无辜的老黄杨木柜好几下,『自己、自己……药、干!去死死好啦!』

连发音都说不完整,他蠕动嘴唇咬碎好几个字后,用愤怒地一捶五斗柜作为对话结尾,自顾自转身走回大厅砰地坐下。

白铁椅立刻发出可怕的哀嚎声,刺得他又是一阵心绪烦乱――那个死囝仔会不会吓到,关他屁事。

愤怒地、无力地,田振雨掏出口袋里的长寿烟,好不容易打出火点燃烟的同时,眼角闪进的两个身影却瞬间让他有揍人的冲动:六子手上捧住个大水盆,和妈祖婆一前一后跨进大厅。

『阿田……有件事要跟你讲。』

『恁爸无啥事情可以跟恁讲。』

――尤其是那个一进门反而态度生疏得完全不像回自己地盘的神只。

他仰起头,狠狠吸进一口呛辣的烟雾让眼角产生熟悉的酸痛。

『你不要按呢。』

他看得出来六子颇无奈,来来回回看了莫名僵持住的两个神灵后,放弃似地一叹气,把手上水盆搁到办公桌上。水盆里是条鲢鱼,肥头胖身看起来被养得很好――随时可以拿去杀来吃了。他皱皱眉头,又狠狠吸了口烟才把心内陡生的恶意压回深处。

六子也没再继续试着调停他们之间的沉默,低下脸手指在水盆中比划法术,轻轻一叹。

『鲢鱼,把你那天看到的事情原原本本讲出来。』

『不是要说自己按怎被抓去……』

话头冲出口时没被控制住,等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时,剩下的话也就说不出口,只好粗鲁地拿烟塞嘴;他转过身,紧紧地咬住烟不让一丝声音继续泄露出来,淡定地、假装不在意地听着水盆里那道有些变形的声音。

鲢鱼说――囝仔都是无辜的;在水盆中摆动鱼鳍的鱼迟疑地重述当时他离开妈祖宫、妈祖婆也回湖边去时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两个人类孩子是如何跑进宫里、为能不能把他的孩子带出宫大吵一架、其中庄头最有权力的人类的孙子抱着他孩子跑出宫,一怒之下把田螺丢进宫后水沟内,另个孩子为了抢回那颗田螺没注意脚下,摔进沟内被路过的村人救起,再然后就是……就是……

他听着当时事件的重述,越听心越凉。

『他是无辜,好、好一个无辜啊。』

『阿田!』

『我咁有讲不对?』

六子的声音充满无力、充满要他放弃别再介意的期待;可他办不到――怎么可能办到?

心内从没停止活动过的恶意又冲破防线,他拍桌怒吼,一字一句只凭最原始的本能去组成所有能造成伤害的武器,却没想到从进门后就一直不说话的妈祖婆会突然欺近来,一扬手就给了他一巴掌,打得他措手不及。

『你够了没?』

甩人巴掌的,反倒比被打的人还要难受。矮小、娇弱的女子身躯挺直背脊立在田振雨面前,她用力吸了好几口气。

『不是只有你一个,这种事情,不是只有你一个在痛苦――你讲有囝才有希望,按呢你是我的囝仔吗?六子是我的囝仔吗?』激烈地一指旁边傻眼的大蛇,妈祖婆看着田振雨,『这四界的人、这四界的妖、这四界所有的生灵,咁是我的囝仔吗?――恁……咁讲不是我的囝吗?』

『……那又按怎?』

不管听不听得下,田振雨捂着脸扭过头,知道自己无论如何都会把妈祖婆此时说的话全部扭曲――太晚了,早就该说的话为什么要现在才说?

背后妈祖婆的声音听起来像是要哭了。

『我――不是神明。你以前曾问过我,我是啥――我不是神明、也不是妖。』

妈祖婆深深地吸气,在他吃惊转头时,毫无表情地吐出一句话的模样却勾起他很久以前的回忆:夏日晨雾下那些没有表情的人类、化成雾的思念。

她说:『我啥米拢不是。』

『你骗――』

『是真的。我什啥米拢不是。我是、我只是……』妈祖婆低下头,像是不晓得该露出怎样的表情,最后干脆放弃选择,用张几近空白的脸容去面对厅内的蛇与田螺,『我只是一个思念化作的形体。因为有需要、因为有期盼……所以被那些思念凝聚出来使愿望能够实现的形体。人类,因为人类希望风调雨顺收成好,所以我让气候平顺;因为妖界希望自己种族兴旺,所以我创造传说立下禁制避免冲突;因为你希望有一个囝仔,所以我用你的血和你的思念给你一个囝……我只是、我只是一个思念。』

『无、无可能……』

这个冲击太大,他张口结舌不知道该说什么――思念!哪有可能!光只是思念哪可能化作这呢、这呢清晰、这呢有力可以做到任何事的……神明出来?她的存在是如此理所当然!如果她不是神明,那人类这百多年来重重叠叠汇成河的呼唤又是在对什么东西呼叫?他们妖这几百年来又是被什么东西照顾着长大?

妈祖婆却只是摇头,苦笑着望向宫庙门外那棵大树。

『事实就是按呢。所以……我啥拢无法做,啥拢做不到,一旦呼叫我的思念退化、消失……我也会,』她低下头看着自己的手,『我也会消失。』

『你……你……』

『所以不要再自己痛苦下去了。若是真正想欲要希望,那就不要忘记你囝;一直放在心底不要忘。我已经……』

最后那句话没有说完,但从后门穿过大厅吹向宫外的风已将语尾带入各自的手心。

妈祖婆看着神像前薄幕般的烟雾被风挟带出门,露出雾后完整面容的女性神只那沉静温柔的线条,竟然淡淡地、满足地笑了。

『原来我生作这个模样啊。』

那之后谁都没再见过妈祖婆。

不知道去了哪里,只有庙埕前一树白花孤零零挂在枝头迎风。

世事好像有变,却又好像什么都没变。

妈祖婆的话其实没有完全解救他的痛苦,却让他开始从头思考起自己所经历的这一切。

有很多东西被他忘记,然后又想起来;有一些疑问曾经找不到解答,这时候转过头去想就发现答案离自己其实很近。

――这人世间有足多事情是耗费整世人生命也想不尽、想不透的。遇上时记着、放着,就算 记啊,但总有一天你会熊熊想到,然后发现自己不知不觉中已经找到答案……

――为啥妈祖婆会给他云纹、为啥妈祖婆始终一句解释都不给、为啥会是那蕊红花?为啥、为啥……日子一天一天的过,他越来越少管到人类在做什么;土地虽然沉默无声,但也正是这份无声让他能有个平复的空间。

就让人类的纷争由人类自己去解决吧。

什么都不想管;他袖手默默看着当年的幼小人类随着时间慢慢长大,一次次被打被欺侮、一次次逃来妈祖宫、一次次哭泣的脸庞。

时间究竟能不能抹平伤痛,他不知道;唯一确定的是时间可以带走人类的记忆,忘记伤害、忘记伤痛……

忘记承诺。

他问过那个幼小的人类为什么还要一直往这里跑,受到伤害、受到欺压应该直接找自己爸母出面才对,为什么却不告诉爸母,反而要跑来这个没有理由、没有藉口替他出面的地方。

幼小人类似乎没想过这个问题,愣了一下傻傻地回答:「我不知道耶。」

「按呢我帮你蹔死他那几个按怎?」他点起烟,一笑后故作平静地反问这个瘦弱小孩――恶意地、卑劣地、别有目的地问。

孩子却摇头,累得快死了的说不。

「不要。反正,告诉谁都没有用――爸妈……有自己的事情要顾;我自己来就可以了。教官、老师……应该可以找到人帮我吧――你不可以揍人,会被警察抓去关!」

――会说这种话不是在撒谎,就是自视太高;人类不只皮软骨头硬,连嘴巴都很硬。

他冷笑一下踩灭烟头,心情更坏地恶声吼叫着赶走人类孩子,然后发现不管吼多少次,幼小人类都会回来;而同样地,无论人类孩子在他面前晃多久,他也能无视孩子自己去五斗柜中拿药的行为。药香淡淡地传来,就像妈祖宫的香炉中渐渐稀薄的烟绕在心头;这是一种很痛、很难过的气味,沈淀在宫庙中挥散不去。

他无视着一切,直到妖怪们再也受不了人类越来越猖狂的行为,躁动起来时才起身离开办公桌。

『拢给我乖乖惦着少乱动!』

妖怪聚集在庙埕前躁动,异变在它们身上流传,曾经美丽的细身鱼此时已因脊骨变形而凸肉暴眼、鸟妖的羽翅无毛而蛇族丁口稀少。白花因怨气凋零;他叼着烟缓缓环视这些妖怪,无法抑制心中涌生的荒谬感。

――这是个怎样的世界?

『是人类!是人类害咱变作按呢!』

『咱原本不是按呢的……』

『这片土地原本也不是按呢的!』

『阮不要继续下去……会死、一定会死的啦!』

『水足垃圾……』

『空气也变坏啊;人类一直一直在田里撒毒药,也一直一直饲鸡猪鸭鱼毒药,再按呢下去,咱就要无食物可以吃了!』

要怎么办的声浪在妖怪群中骚动起来,移向西方的日头不说话,只投下微弱的红影和他口中那支烟争光。

――这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世界呢?

离宫庙有段距离的遥远大路彼方,隐约传来县议员候选人宣传车的广播:为着咱幸福的将来!为着咱的子孙!投资科技园区!投资开放贸易!投资……投资二号县议员候选人陈XX就是在为咱的未来、咱的幸福打拚啦!

――然而,到底啥是幸福?自己要的、别人要的幸福是啥?为何过了近百年,人类还是找无幸福在哪里?

他回答不出来,只能拿下烟长长吐出一口烟圈,疲倦地说:『那是人类自己的事情。』

六子立刻朝他投来吃惊的眼神;他摇摇头,粗鲁地抹脸,任妖怪们炸开的不满声塞满耳朵。

『你的意思是叫咱啥拢不要做,乖乖等死吗?』

『你讲玩笑的吧!』

『为啥咱要按呢屈服于人类脚下?』

『古早以前咱也是和人类平起平坐的啊!』

『我不要继续被人类欺负下去啊!大人你自己摸着心想看看,你的囝不也是死在人类手中吗?为啥你还要放任人类继续伤害咱!咁讲你已经忘记这件事情啊?』

――他的囝仔。

他抖了一下,长寿烟落下一段灰烫到自己的手,心内有股复杂的心情立刻随着痛觉蔓延开。

――『若是真正想要希望,那就不要忘记你囝;一直放在心底不要忘。』

――哪有可能忘记。却不知该如何把这种心情说出来。

他只好继续摇头,踩灭烟头重新点起一根长寿烟。

妖怪们再次炸开声浪,指责起特定对象。

『一定是因为那个经常来找大人的那个人类囝仔的关系!』

『大人不可以被人类洗脑啊!』

『人类是这呢奸巧又贪心!若是继续放任人类侵占咱的生存地,将来总有一天咱会全部死在人类手头!』

『大人想想你那个囝仔啊――!』

『好啊,惦惦。』烟头迅速燃起鲜亮光芒,他望住那点红光,忽然想起那个人类孩子,『这件事情我会处理。大家先返去等我的消息。』

默默说着「我自己来就可以了」的人类小孩;明明就一点力量都没有,不断被打、不断哭泣,就算求援也被无视的孩子,却总在擦完药以后又站起来,自己走出去。

如果自己也能有这种勇气――他静静望着曾开满白花落成雨的老树,思索起勇气、人类和土地。

『……你打算按怎做?』

『不知。』

『你白痴吗?』六子在最初的错愕过后立刻暴吼起来,掐住他的脖子发出嘶声,『你知影你在说啥吗?』

他有一瞬间想笑着说不知,但被摇晃一阵子后还是选择拍拍六子的肩膀。

『总会有办法的。』

这个回答显然没有比不知还好,但至少六子不那么生气了。

大蛇苦着脸很哀怨地抱怨:『人类真的很讨厌。到底为啥会变作按呢……卖地、改建、工厂、污染,我再也不帮人类处理卖地的事务了。土地明明就是无价值的东西啊!』

是啊,土地本来就是无价值的东西,没有任何一个种族可以为土地设定价值,就跟水和空气也标价不了一样;他不懂人类社会的经济,也不了解何以人类能够无视土地、水和空气的腐烂而不动心。所有生命都一样,从什么地方出生,就会在那长大,然后在那死亡;但若从最初立足的地方就腐烂、无有了,成长和死亡又怎能期待它的来临、未来又要怎样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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