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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北雨直直落——by尔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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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有田振雨会笑笑地抽他的长寿烟,然后很邪恶地问我:『我帮你蹔死他那几个按怎?一次嘛……收个两百万差不多差不多,考虑看 吧?』

我绷紧脸一动也不动。照片很快传到了里长伯孙子的手上,他只看一眼就笑到从桌子上跳下来,拿着照片贴到我脸旁边,一边轻轻拍我的脸一边来回比对着我和照片。

「唷?你跟恁爸生了还真不像内……不定着是恁母仔在外靠……干!你敢打我?」

我就打你!我不只打你!我还想杀了你!

我吼了一声,难得终于忘掉很多事情,没头没脑地冲过去,却没在第一时间把照片抢回来,反而被里长伯孙子一推一踹,乓乓仸摹ヰ牾鬎不少桌子椅子,额头太阳穴旁边还敲了铝窗框一下,不痛,但有点晕。

晕得我跳起来的时候其实看不见谁站在我前面,只有一个反应就是揪住他的脖子,狠狠地打!

用脚踢、用拳头揍还是用牙齿咬都无所谓了!

我要打回去,我不要再被人欺负了!

那好痛,真的好痛。

痛得只有在打人的时候才能忘记那种感觉。

可是我忘了我只有一个人,才揍了两下就反过来被他们围得死死,好几个拳头和硬梆梆的运动鞋底砸在我身上,要不是突然有人大叫:「欸!车床工仔来啊!」我铁定还爬不起来。

骨头痛、肌肉痛、以前的伤口也痛,全身上下因为气过头而不觉得痛的地方,慢慢地把痛找回来了。偏偏小腿还在这时候抽筋,一瞬间听到旁边的桌子被我小腿肌肉的反射动作踢倒的声音,我真有把自己小腿剁下来的冲动。

好痛。干。干。真的好痛。

「又怎么了?」

班导走过来,两条眉毛紧紧皱起、突出来,变成脸上的两个小馒头。我一直觉得接到我们这一班是他上辈子杀人放火缺德事做太多,这辈子才要来被惩罚,一天到头忙着替里长伯孙子那票人向被围殴的人道歉。

「为什么到处都是松香油?谁弄倒的?」

「他啦!」

「还会有谁啊!」

全部的手指都指了过来,我一呆,急急忙忙要站起来抗议,却不知道是谁在我站起来的时候从后面踢我一脚,本来就还没抽完的筋马上又发作起来,当场跪了下去,引起一片大笑。

「老『疏』啊——!『哇』给你讲啦!他刚刚啊『机』然拿松香油丢人呐!好可怕的呐!差点就丢到『轮』了呐!要记过的啦!」

——干!不会讲国语讲台语就好,你妈没跟你讲那种台湾国语听起来蠢毙了吗?

我咬咬牙,又挣扎着站起来。但这次班导已经没有打算把注意力放在早晨打扫时间意外发生的一点小插曲上。

他冷冷地走回讲台,好像完全没看见地上画出来的线条,自顾自地想了一阵子事情后,突然转过头看着我:「你们几个今天午休……不,不要好了,你,」点名簿几乎快从班导手上飞到我的鼻子下了,「等等午休来办公室找我。我一定要好好跟你谈一谈。」

他的眼睛、他的表情好像在说:「我已经够烦的了,你为什么又要来找我麻烦?」难看得要命。而我只能叹口气,虽然满脑子只想一辈子赖在地板上绝食抗议,但最后还是拖着脚走回座位。

很慢、很慢地捡回自己的东西。

台上的班导用点名簿敲了敲桌子,「有两件事情要提醒大家。第一个,等一下我的课谁都不准再开玩笑,把同学的头放到车床上,谁敢开这种玩笑,我就……就……咳嗯,第二个……」

他停了很久,一直没有看着谁的视线忽然集中到里长伯孙子的脸上;不只吓了他一跳,也让全班觉得很有些好看的了。但班导最后还是维持一贯的平静态度,又把视线从里长伯孙子脸上移走。

「陈敬啊……」

「冲啥?」这下换里长伯孙子开心了。

「能不能请你回去告诉你爷爷……土地的事情,不要那么急着卖掉?」

土地?

为什么突然提到土地?

我脑子里很直觉地联想到昨天傍晚里长伯跑去四海宫的样子,以及田振雨大声嚷嚷说『不找不要找啊!』的样子。

该不会——里长伯打算卖掉四海宫的土地?

我呆住了,脑子空白成一片,差点错过班导后来说「地是大家的,不能随便处理掉」、「虽然这些地也不值钱」之类的话——但是那些话在我耳朵里面却一点力气都没有。

讲到后来,班导自己也摇着头,脸上的小馒头越皱越大颗,声音跟馒头相反的越来越小声;反而里长伯孙子的笑容跟馒头一样,越笑,越大;越看,越讨厌。

第二章

讨厌的心情一直堆在心里倒不出来,越积越多的情况下,我觉得自己左半边的胸部就像学校后操场那个福利社厨房厨馀、每天午餐固定的一小桶厨馀、扫除收集起来的落叶树枝……什么东西都倒下去,让农产科可以实验如何作堆肥的坑洞一样,慢慢产生热量,慢慢地喷出可怕的味道。

讨厌的东西越装越满,然后,总有一天会被自己臭死。

我捏捏鼻子,站在厨馀坑洞前,正很认真地想到底这世界上有哪一牌的口罩可以不让自己被臭死的时候,惹人厌程度不下里长伯孙子的教官声音,拜广播系统这伟大发明之赐,穿过校园、穿过树叶打进我耳朵里。

「电子机械科二年C班21号陈明翰同学,尽快到教官室来;重复一次,电子机械科二年C班……」

我忍不住要翻白眼,大翻特翻,反正没人看到。教官一定是想,好好一个广播系统放着没用会生锈,实在太可惜,所以一定要每隔个两天就广播一次,叫我去教官室晃个两圈,站着被骂个二十分钟再离开,他们心里才舒服。

啧,好好一个午休就这样没了。

我努力地松开拳头好几次,把全部不开心的心情扫到了旁边的倒霉树干上,砰的一下,连一片叶子都没有掉下。

连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教官室力道很强劲的大电风扇吹不走塞满小小办公室的恶心味道,好几个也是教官室常客的别科学生套着宽宽垮垮,只存活一颗扣子的制服和肥肥的奇怪喇叭脚西装裤跑了进来,嘻皮笑脸地歪在某位教官的桌子边边,好像完全没发现自己和同伴们身上擦的古龙水味道跟汗臭味混在一起有多可怕,还一直一直往电风扇前歪七扭八地站着,非得教官拍桌大吼,叫他们快滚开才臭着脸稍微移开一点位置。

但他们一离开电风扇前的宝座,就刚好挡到了教官室少数几扇还推得动的小窗户,阳光马上少一半,空气立刻死光光,唯一的好处应该是有效降低走廊上帮一排排发禁违规倒霉鬼推头发的教官暴吼声。

我想那大概是因为没人受得了那种可怕的味道吧。

唔,大热天的中午,时间好难熬。

我好想念四海宫附近,吹过稻田的那种清凉风——香香的、充满新鲜水味和草味的凉风。

还有田振雨脸上要笑不笑的奇怪笑容。我叹了口气,觉得就算是田振雨的奇怪、下流、变态的流氓式笑容,也比学校教官只扯了扯嘴角的笑容来得好看。

眼前这个穿着绿色制服,肩膀上还挂了梅花的人类,拿了一叠卫生纸很生气似地用力擦着他没刮干净、青惨惨的下巴,然后拍了我的肩膀好几下。

触感很恶心的湿湿手汗在制服上留下了一点一点的痕迹。就像某种说不出来,但是很讨厌的东西一点一点地刻在自己身上,一点一点的、拿它没办法地跟着它,改变自己。

我抖了一下,名为教官的讨厌人种正好开口。

「教官很了解——你们这群年轻人啊——管是管不住的——跷课嘛——也不是什么了不起的事情——可是啊——上课的时间翻墙就不对啦——翻墙出去以后干什么去了,谁知道呢——不过教官了解你们啦——教官也年轻过啊——没死没断手也没断脚的就好啦——毕竟是在校外嘛——可是啊——打人就不对啦——刚刚你们班导师也说啦——都是同学啊,打架干什么呢——」

长长的长长的,每一句话都要拉得长长的,一边说一边嘲笑似地斜眼看着我,我突然很有冲动在他脸上猫一拳,最好猫在他鼻子中间,从下往上的超级升龙拳。干。

绿色制服的地球人又拿了好大一叠卫生纸,狠狠擦掉流到脖子下面有皱纹的地方的汗,「昨天跷课的事情,教官就不跟你计较了啊——教官知道的,你人本质上来说是很不错啦——虽然你也有些做坏事的前科纪录——可是啊——在教室里面打人就是不对啦——不然这样好了,教官也不想当坏人,你们班导自己也很为难——」

说人人到,班导正好推开教官室的门走了进来,直直地走到我面前。

我没理班导为什么脸色看起来那么累那么烦,我只知道去年被栽赃的那股火噌地又烧了起来。

「我没有!偷电子辞典的明明就是陈敬他们!不是我!」

可是火太小,我的拳头捏得太紧,绿色制服的人类根本不在意地挥了挥手上那叠卫生纸。

「那个不重要啦——哎,吴老师,你来得正好——悔过书在那边——签大过跟悔过书都要你的签名,就麻烦你了——」

「——大过?」

那感觉是个很遥不可及的名词,一下子出现在眼前的时候,我傻得只能大叫一声,换来两个人的白眼。

「不然你以为呢——谁叫你销过劳动服务没销完,又去弄一支大过出来啊?——跷课、打架、偷东西——教官也不是不帮你——你自己不学好,又能怪教官啊——?」

说着,他突然把卫生纸揉成一团,随手扔进我脚边的垃圾桶,半瘫在椅子上只用大拇指比了比座位后方的小隔间。一瞬间,因为销过劳动服务而太常出现在教官室内养出来的默契,让我不用听时机恰好到不可思议、爆出来的对吼声也知道他想表达什么。

那是另一个教官的声音,充满了恶意,一句比一句大声。

「啊?你不是真能吗?真猖须吗?真厉害嘛!敢跟教官呛声嘛!你以为跟黑道了不起啊!叫恁大仔来啊!不要当作拿只西瓜刀就真能啊啦!跟你讲啦,等你有才调烙人来堵教官的时阵,早就不知被人推出去做炮灰死几百遍啊啦!再呛啊!再呛啊!」

然后砰的好大一声,铁桌子撞到墙壁仸摩抹诰一直抖出回音来,至于是什么东西撞到铁桌子,铁桌子再去撞到墙壁,整个教官室内的人其实都心知肚明,只是不能讲出来而已。

我握了握拳头,整间教官室内的气氛一瞬间变得很紧张,几个擦了古龙水的学生不用人叫就自己低着头溜出去,巴在外面走廊上的小洗手台乖乖洗掉身上可怕的味道,就连衣服也顺便整理得稍微人模人样了一点。

「教官也是为你好啊——在学校里面被打,总比你出社会以后被人打来得好啊——你说是不是?再说啦——在学校里面怎么闹——闹什么——都没有关系——记个过,劳动服务销一下就没啦——你还是个清清白白的好学生啊——人呐,犯了错就是要反省的啦——乖一点,教官也不为难你——看你乖,教官帮你打个折扣好了——你先把上次偷学校老师东西的那支过销完,再加个二十小时的劳动服务就算完了怎样?」

名为教官的绿色人类呵呵笑了笑,接过班导递过来的红色、专门记大过用的单子,刷刷刷开始写,「怎样——?教官对你还不错齁?——二十小时劳动服务完,刚好也暑假开始——完全不影响你的暑假嘛呵呵呵呵。」

呵呵呵呵——呵你个头!早上被烧起来的火气让我差点控制不住拳头,真的往那颗小平头猫下去。

干,好想在上面尻出个洞。

可是班导却冷冷地看我一眼,像是在警告又像是在自言自语:「第二支大过,按学校规定要请家长来学校一趟了……」

「为什么!」

「学校就是这样规定的。」班导顿了一下,教官正好把单子写完,转过身递给班导顺便插嘴。

「知道怕了吧——?下次还敢不敢啊——?好了——好了,你不用狡辩了——吴老师,这两张单子就麻烦你明天交回来啦——还有悔过书啊——记得要检查学生家长的签名是不是真的家长本人签啊——记过通知单这两天就寄出去……」

剩下拉拉杂杂的话我一句也没听清楚,脑袋里面不断跳来跳去的都只有「记过通知单这两天就寄出去」、「第二支大过,按学校规定要请家长来学校」这几句话,跳得我脑袋好痛。

抬眼看班导,却只看到班导忍耐着什么的眼神。他叹了好大一口无声的气,对教官点点头,转过来催促我:「走了啊,你还站着做什么?我早上不是跟你说了,中午要找你约谈?过来。」

大人一向是一种自顾自、想做什么就做什么的恶心生物。

我没有时间整理发痛的脑袋,没有时间、没有勇气去仔细看大过通知单上面被填上去的罪名,到底是不是我做过的行为,就跟着班导走出教官室,左晃右晃进了转角那间塞满杂物,墙壁上满满都是县政府颁发的奖状和报导的辅导室。

另外一间办公室并没有给人另外一种心情和感觉,但另外一间小隔间至少还有阳光带来的一点微弱的小温暖。

我在班导对面的老旧沙发上坐下,忍了一下才慢慢用手抱住胸部,慢慢搓掉手臂上不知为何一直消不下去的鸡皮疙瘩。

有点冷。

班导又在叹气。

「打人就是不对。」

「……我没有打人。」

「那……」班导很明显舌头卡了一下,停了很久很久很久以后,才对着我缓慢摇头,「不管你有没有打,暴力就是不对。陈敬他们那样闹,你忍一下不就过去了吗?为什么要跟他们认真。」

「……为什么……我不能跟他们认真?」

之前觉得班导很可怜,上辈子作错事才来当我们班导;现在我却觉得我上辈子一定有杀错好人或是干了什么十恶不赦、最终大BOSS的烂行为,这辈子才要和陈敬那伙人纠缠个没完没了。

一想到自己是从什么时候开始被陈敬那伙人缠上的,我嘴角就控制不住地抽了抽,打从心里觉得非常好笑。

「我为什么不能和他们认真?」我想我的脑袋一定是有哪个地方被早上那顿架给打出问题了。我笑得停不下来,本来抱住胸部的手现在必须用力压住肚子才能不让肚子笑得太痛喘不过气,「我不想忍了不可以吗?」

班导脸色马上变得更难看,用力地拍了两下桌子。

「因为你已经不是小孩子了!刚才教官说的话你没听见吗?你现在还是学生,不管做什么都会有人原谅你,可是出了社会以后呢?没有销过劳动服务这种事情!感化院、监狱,所有你想得到用来关犯人的地方,你觉得会跟学校让你劳动服务一样轻松吗?在学校还可以销过,你以后进了监狱,留下纪录是要让社会怎么看你?社会的压力、你爸妈要怎么在人前抬起头,你自己又要怎么去面对整个社会,怎么活下来你有想过没有!」

如果说刚才班导说话的速度像机关枪一样,那他现在就是机关枪卡弹了,从他喉咙里嗯嗯咳咳地卡好久,卡得他脸都胀红了,才喷出我不知道已经听过多少次了的一句话:「不要给别人惹麻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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