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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北雨直直落——by尔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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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互看对方一眼,好像达成了什么共识;直条纹本子警察先在纸上刷刷写些什么后才又抬头,用那种老鹰的眼神笑笑地看我。

「是这样的。事关重大,嗯,我们也不愿意来怀疑像你这样还在学的学生,但事情却不寻常得让我们不得不怀疑你和这起谋杀事件,有部份牵扯。」

直条纹本子警察还在笑——只有脸皮在动,冷冷地把人从头刮到尾,一点肉屑都要翻出证据来的那种笑。

「事实上,在前天晚上大约七点左右,在公墓旁边尾沟路一段2号铁皮屋内,发生了一起杀人分尸命案。」

杀、杀人什么命案?我只不过呆了一秒,为什么就连警察刚说的那些话、那些句子,都没办法好好认出来是什么意思?

「什、什么、意啊、意……思?」

——而且那和我、有什么、关系?我们家的、亲戚、几乎不算上、朋友、的人,也都、不住在、那里,如果是、管家婆的、朋友,那我就、不知道了……

发麻的脑袋里只剩下这些僵硬得乱七八糟的句子,我没有力气去阻挡警察研究我表情的行动,只能不断想着这些没办法完整说出口的、断裂成粉末的句子,直到警察将更重的一句话、像一阵风吹走所有渣末的一句话说出来为止。

他们说:「根据通报以及设在公墓管理区附近的摄影机显示,那天晚上六点半到八点半这段可能致死时间,只有你,一个人,出现在那附近。」

「不是我!」

几乎是本能地,我尖叫着否认了;但尖叫的同时和杀人分尸命案几个字一起浮现在脑袋里的,却是那天晚上看到的那群可以称之为妖怪的东西。

我想我的脸色一定因为那些东西而变得很难看。直条纹本子警察马上露出很可怕的微笑,上半身横过桌子,微微朝我压过来。

「是想起,什么事情了吗?」

我拚命摇头,这辈子没这么用力摇过头。但是越摇头,那天晚上的印象就越深刻,深刻到我根本没办法说服自己那只是一场因为我摔下水沟,撞到头所以做出来的梦。

——撞到头,所以做出来的梦!

「想到什么就说,没有关系的。你是个好孩子,把事情慢慢地说,说完整一点,办得到吗?」

那我可以说,那天晚上,我可能看到一群妖怪抬着一个看起来很像是人的东西,从我面前游行过去吗?

想到这——想到这些连我自己都说服不了的这些东西,我继续摇头,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这个世界上是不可能有妖怪存在的!

我抱住手臂慢慢缩倒在沙发角落发抖,低着头拚命摇,直到直条纹本子警察塞了一叠照片到我手上为止。

「真没办法,」他小声咕哝一句,「好好看着!这是翻拍出来的现场照片!仔细看完它,然后把所有你想到的东西都说出来!」

那叠照片是不是真的翻拍现场的照片我不知道,唯一可以确定的是视线刚瞄到第一张散落在草丛里的断手照片时,我马上吐了出来。

把所有我能吐的东西都吐了出来。

然后我歇斯底里地尖叫了好一阵子,被守在外面的教官冲进来甩两巴掌后才慢慢平静下来,而后才有办法发抖着说出那天晚上,我从家里跑出来以后看到的一切。

我看着直条纹本子警察的眼睛,觉得自己要是不盯着那双眼睛看的话,大概马上就崩溃了吧。

我告诉他们我什么都不知道,那天从家里跑出来以后,不小心在尾沟路那里摔到已经废弃的田沟里,撞到脑袋,做了一个可怕的梦。

可怕的、非常真实的梦;有关一群妖怪杀了一个人的梦。后来听说是四海宫的庙公,田振雨送我回家的。

拿本子的警察在我断断续续说着这些事的时候,眼睛一眨也不眨地直视着我,直到听完后他和同事对看了很久很久,突然吐出一口气,才砰的一声把本子盖起来。

「你确定你说的都是事实?」

他的表情摆明就是怀疑我说谎,可是我已经没有力气再去管他们想什么了。

好可怕。

越回想越说,那些可怕的妖怪、臭死人的腥味就越明显。

我低下脸,慢慢摇头——我不知道、我什么都不知道。

「是吗……」警察摸摸下巴,突然对一直站在旁边待命的辅导老师说:「麻烦你带这位同学去后面休息一下。或者,麻烦校医过来一趟。谢谢了。另外,负责辅导这位同学的教官是哪一位?班级导师呢?」

当警察不再老鹰盯蛇似地看着我的时候,一切好像都变得轻飘飘的。

我轻飘飘地看着脸色突然很慈祥的警察,轻飘飘地被两个男教官从沙发上抓起来,轻飘飘地跟在辅导老师后面走出去;恰好和那位一直负责我奖惩事宜的教官擦身而过。而当教官室的影子如同上一个转角,被我抛在脑后时,我好像听见了一些声音,是那位教官总是拉得长长的声音。

他在说……在说什么呢……

「他喔——那天喔——正好被我记了一支大过……所以啊,人呐——永远也不知道……」

永远也不知道,什么呢?

剩下的事情,我就再也不知道了。

一瞬间脚软了一下后马上晕过去的感觉,其实,真的很不错。

第五章

「喂,干嘛不下去吃饭?」

「吃不下。」

「是喔……」

窸窸窣窣的声音,床垫忽然歪一边,管家婆坐了下来,靠着我的脚。

「喂。」

「……」

她叹口气,「不要躲了啦,爸妈都已经听管区说了,没有生气。」

她扒扒被子,没扯掉;我钻了一下,把被子拉得更紧。

「真的。你是在怕什么啊?」

管家婆整个上半身都压了下来,沉沉的闷闷的,沉重的感觉。

「不要担心啦。大家都知道不可能是你,你没看见爸说你不可能做那种事的时候,都气到差点要揍管区了……」

「闭嘴。」

她的声音拔高一些,狠狠地隔着被子打我一下,「笨蛋!」

那一下打得不是很重,可是刚好打在伤口上。我哼了一声,往被子里钻得更深。

但还是被她听出来了。

「喂喂,到底是怎样啊……啊啊!你的腰!怎么会伤成这样!」

我推开她的手,又拉起被子,紧紧地把自己卷成一团。

「没事啦。」

「最好是没事啦!」

「你闭嘴好不好!」

「你才给我乖乖闭嘴!伤成这样有没有去给医生打破伤风?还自己乱包!你想死啊!」

我差点被管家婆扯被子的蛮力带动着在床上滚一圈,但无论半圈还是一圈,大势都已去了了,只好压着腰上被足足有我半身高的鸟妖怪爪子抓出来的伤,靠着床头坐起来。

嘶嘶吸气,喘了好久才能去看管家婆的表情。

她竟然快要哭出来了,我没被突然出现在回家路上的妖怪吓到,反而被相隔十五年,再见到她喷泪的样子给吓到。

真难得。

「喂,我没事啦……」停了三秒,我看向没关好的门缝里漏进来的走廊灯,「不要跟爸妈讲。」

她用力地瘪住嘴,很不服气的样子,「为什么?你都被打成这样子了,为什么还不能讲?这是刀子砍的吧!哪个混蛋干的好事!可恶!被我抓到他就死定了!」

因为讲了也没用啊……这不是人类拿刀子砍出来的伤口,找不到凶手可以报复的。

我伸出手,像很久很久以前,每次爸妈半夜出门帮人家做佣工,管家婆却刚好做恶梦哭着醒过来的时候那样,紧紧握住她的两只手。

「没事啦,真的。」

只要不说出来,就没事了。那个鸟妖怪是这么说的。

我握着管家婆的手,想起那时突然从树上飞下来,直直用爪子朝走在我前面的同学头上抓去的鸟妖怪,一边从眼睛里喷出血红色的眼泪,一边嘎嘎尖叫。

『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抓不到他?为什么?杀死你!杀不死!为什么?』

那个声音很凄厉,很悲伤,但配上它不管怎么拍翅膀、伸爪子去勾抓刺踢,居然都只像一阵风吹过那个同学身边的模样,就变得很可笑了。

它疯狂地持续着各种各样的攻击,直到最后用尽力气奋力一击,终于让那个同学的脸颊擦出一条小小的、直径还不到一元硬币那么大、卫生纸压个几秒就不再流血的伤口。

这让我忍不住笑了,却因为笑出来的这一声,马上被鸟妖怪发现我看得到它;现在回想起来,那双喷着血的眼睛、烂得几乎快没羽毛的翅膀,还有那个粗嗄声音,都很可怕。

『你看得见我吗?看得见吗?看得见!看得见!那我要杀了你!去告诉别人呀!去告诉别人你看得见我呀!告诉别的人类就可以了,就可以杀掉人类了!我先杀掉你!杀掉你啊啊——!』

后来,那只鸟妖怪只来得及抓我一下,羽毛就全掉没了,光秃秃的像只过年拜拜时,被热水氽烫光毛的鸡一样,趴在地上再也跳不起来,哭泣似地尖叫着,一拐一摔地跟着我直到家门口附近。

『说出来呀!说出来呀!人类,你去告诉别人呀!说出来了,我就可以杀掉人类了!为什么不说?』

为什么要说?先不讲说出来以后它有没有办法杀死人,光是别人会不会信就是一个问题。不然我傻傻站在那里挨鸟妖怪一抓是为了什么?

我静静看着管家婆的脸,拍拍她的手。

「没事啦,真的没事。热水器切掉了吗?我想……先洗澡。」

可是擦药我要自己来。

伤口持续痛着,比以前被人压在地上打出来的伤口都要痛。

我赶走管家婆,慢吞吞拿了衣服,动作迟缓地走出房间。

可是当一个人想特别避开什么人或什么事情、什么东西的时候,却反而会跟那些事物特别有缘。

我靠在客厅和楼梯相接的墙壁后面,只想大大叹气。

平常不是都会特别躲开小孩子,不在我和管家婆面前讨论事情吗?怎么这次这么开放地在客厅里就讨论起来,害我想偷偷摸摸躲到浴室去都不行。

又叹一口气,胸口肌肉牵动腰上伤口,搞得自己实在痛得站不住,只好仰起头慢慢靠着墙壁滑坐下来。

背后一墙之外,爸妈讨论的声音断断续续穿插了八点档的声音传过来。

「幸好老大的伤不严重……」

「嗯,叫他以后不准再去打那个什么垒球了,动不动搞得自己一身伤是按怎……顺便跟弟仔讲,他那个什么橄榄球,也不准打了……是当作咱拢没看到他身上的伤吗?我看啊……实在是……会痛欸……」

「你哪不自己跟他讲?」

「……你去讲卡有效啦!好啦好啦,不要再讲这啊,那个下晡时来的那个啥公司的事,你看是要按怎处理?」

「……你喔,无怪囝仔拢惊你。」

「喂喂,讲正事啦。」

妈笑了一声,八点档的声音忽然大起来,「我真正看错你了!你这个、这个,唉……冤孽啊、真真正正的冤孽啊……」

「还会当按怎?地是咱祖传的,要卖也要祖先讲可以才会当,而且你讲你若是卖掉咱这块地,将来你是想欲去叨位发展?先无讲你现在几岁,两个囝仔也拢还未大汉,爸妈年岁也大……」

「没礼貌!男子汉活到七十岁也是一尾活龙啦。」爸的声音一下子盖过客厅里所有的声音,然后才不好意思似地弱了下去,「是啦,算算欸,还是不要卖地卡好。只是讲,大沟底那边的地已经卖出去不少啊,我是烦恼咱哪是不要卖地,将来难免会被刁……那个公司,到底是要多少土地才有够他开设厂房啊……」

「行一步算一步吧,庄内不是也真多人不打算卖地吗,你看弟仔他那个老师也知……」

而后爸妈的声音沉了下去,很长一段时间里只有八点档「你爱我」、「你不爱我」、「我爱你」、「我不爱你」的声音不断传过来,直到管家婆从楼下客厅呼叫爸妈帮忙移开她的钢琴找东西时才被切掉。

安静的客厅,不断发痛的伤口,我压了又压伤口,觉得好痛。好痛,全身上下从身体的最里面,一直痛到了最外面。

爸的担心很快就实现了。

没过几天,当我从学校装了十几大桶「里长伯孙子对别人炫耀他家土地虽然没庄头大舅公多,但是那间从台北来的石化公司开出来的收购价,却是整村最高的价钱,只要这两天办好收购手续就能怎么样怎么样,不卖地的土包子就一辈子穷笨到死怎么样怎么样」的话回家时,三张盖了环保署大印的单子正静静躺在老爸的办公桌上无声地嚣张着。

签发日是这几天的事,开罚的名头是噪音污染超过工业用地标准值、任意排放未经处理的废水,还有一张是空气污染,限期改进的日期短得很夸张。

这是我从识字以来,第一次看到爸收到这种单子……不对,现在不是想这个的时候,重点是这两天根本没看过环保署的人来工厂检验这种检举是不是事实啊!

到底怎么回事?

刚好老爸走进来,我还来不及问怎么会被开单,单子就被老爸抽走。

「囝仔人管那多欲冲啥。去读册,哪无爱读册就来工厂替我做工。」

老爸不准我多看多想的态度很坚持,就像接下来一个礼拜内天天来拜访爸妈的石化工厂经理一样坚持。

他们不停游说爸妈卖掉工厂这块地,换一大笔钱,赶快搬到别的地方好好养老,将来等小孩子学有所成的时候正好回来接受石化工厂的聘用;不管是老人还是小孩,完全都不用担心养老或是生活费的问题。

是个被描绘得非常漂亮的未来。

可爸妈始终都没有答应,只一直笑着,很客气地摇头说,要等听过石化工厂办的公听会以后再说。

他们碰过几次软钉子后就不再来了,可是家里却开始接到奇怪的无声电话、墙壁上也渐渐有黑色油漆从角落蔓延出来,最后在油漆泼满整面墙时,警察又来了一次,环保署的罚单也再一次寄到家里。

警察之所以会来,是因为那场杀人分尸案一直找不到除了我以外的人证和其他物证。我没有胆子问警察有没有去找过田振雨,但心里却不知道为什么,总是觉得那天晚上看到的妖怪们也许和田振雨有很大的关系。

这实在很好笑,真的。也许和里长伯孙子那一伙人有事没事就围殴我的训练有关系吧。我现在看到什么奇形怪状的物体出现在我面前,已经不像最开始时那样惊吓了。

巨大恶臭、丑陋、肢体残缺、身体腐烂的那些或许可以称为妖怪的生物们,其实一点攻击力都没有。

他们之中大多数都只做得到在路上绊人一脚,或在车流多的地方悄悄地推人一下,但往往没有什么作用,力量强一点的也许就像一阵清风吹过脸一样,有些痒痒的、有点小擦伤,除此之外就再也没有造成别的伤害。

我曾经试着把它们伤人的行径告诉别人、会突然拉住某人的手,免得他们被妖怪们袭击,但没有人认真听我的话。他们会大笑很久,拍拍我的头,叫我赶快回家睡觉。于是久了以后,我再也不主动去碰触那些正被妖怪攻击的人们,也因此减少大多数妖怪们的报复。

然而妖怪们的报复,只有刚开始那几天对我有作用而已;当腰上那条长长的伤口结痂之后,我能够看见的妖怪数量就渐渐变少,被攻击报复时,妖怪们在我身上留下的伤痕也越来越轻微。随着时间过去,学期即将结束的前一天,我意外发现所有我能看到的妖怪,都只剩下一层薄薄的透明光影,就像投射在电视萤幕上的卡通人像一样,不真实到极点。

我又去了一趟四海宫。

田振雨是庙公,他应该知道这是怎么一回事——我应该早点来找他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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