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便如此,赵僖也丝毫没有想过离开杜子腾。
同甘共苦,艰难地携手度过数个春夏秋冬。
杜子腾感他深情,内心也稍稍有所变化。虽然无法移情,但决无往日的漫不经心,只真诚相待。
孰料,天降人祸。
杜子腾所在之地突遭一群马贼的偷袭,其中一个大汉,则手举大刀直冲杜子腾而去。
刀,是玄铁好刀,锋利无比。
人,是眼含仇恨,无怨无悔。
杜子腾从未见过李二,他只见一把闪着寒光的大刀当头劈下,当即一个鹞子翻身,轻易躲过。
“杜子腾,为我娘纳命来!”
听闻怒吼,杜子腾一愣。抬头再看那人面容,依稀似曾相识。
就在这一怔神之间,又一刀劈下。
身边的赵僖见状,没有多想已经揉身扑上去挡在杜子腾身前,想以自己的肉身护住最重要的人。
电光火石间,就听得刀劈入肉的闷闷声。接着,赵僖感到一股一股温热的液体喷到自己的脸上,流入颈项里……
“……”
赵僖茫然地伸出手,吃力得接住不断往地上滑倒的人,半晌失神。
“……子、子腾……”
杜子腾微微一笑,张嘴想说什么,却是一口血喷浆出来,染红他和赵僖纠缠在一起的发丝。
“小僖……我可能无法再陪你了……”
“子腾!子腾!”
赵僖惊慌失措,口中只会喊着杜子腾的名字。一只手掌去捂杜子腾的嘴,但仿佛无穷无尽的鲜血不断地从杜子腾口中喷出,从赵僖的指缝中流下来。
“小僖,我对不起你……也对不起……他……可惜,我明白的太晚……”
“别说了,子腾,求求你!求求你,别再说了!”
泪水如暴雨,纷纷落下。
杜子腾的眼神逐渐涣散,对这个人间他仍有牵挂,但留给他的余地已经太少、太少。
“小僖,别哭……这一切,是我咎由自取……”
又呕出一口丹红,杜子腾拼了最后一口气息,哀哀央求……
“代我……代我再去看看……看看他……告诉我他……过得好不好……这样我也能走得安心……小僖,我求你……”
没有等到赵僖的点头,杜子腾瞪着两眼,呼出短暂生命中的最后一丝气息。
“子腾?子腾……”
赵僖愣愣地抱着杜子腾的尸体,不明白事情怎会变成如此。
明明就在前一刻,他们还在为明日的口粮犯愁,可是下一刻,自己怀里抱着的,已是冷却下来的那个人的尸身……
马贼已经离开,这里并没有很多东西值得他们逗留。
荒凉之中,倏地传来如疯魔般的凄嚎。
“啊啊啊!”
从此,世间再无杜子腾,赵僖由此失心。
而苦寻仇人多年,不惜落草为寇,终于手刃仇家的李二,此后也下落不明,不知所踪。
第27章
一晃三个月过去,赵烽一直把赵僖留在身边,多加照顾。
赵僖的精神时好时坏。不清醒的时日居多,偶尔回复了些神志,却也是一动不动得坐着,呆呆垂泪。
为免在京城中的杜厄二老再闻噩耗,承受白发人送黑发人的巨痛,赵烽打通关系,瞒下杜子腾已亡故的消息,也并不将赵僖送回京城,只盼着有一天赵僖能恢复正常,即便心伤仍深刻铭记,至少要勇敢得活下去。
在这些日子里,赵烽虔心求佛,心境俨然有不小的转变,心性更是内敛许多。
求佛,不为将感情淡化,而是化真,不参杂一丝杂质。
徐明征欲出家,抛却七情六欲。他赵烽便求佛祖,祈愿一个今生相伴,来生续缘的奢望。
没有欺骗,不再伤害,只拿一颗真心维系生命中最重要之人。
只有活着,才有希望。
但是,将赵僖留在身边,也有诸多不便。
尤其是赵烽再想如往日般,无牵无挂地前去寺庙听训已是不能——留一疯癫之人独居在家中,终究不能放心。
“施主不妨将人带来,同听佛训受佛祖教诲,许能令小施主于浑沌之中探得清明。”
惠空大师心怀慈悲,空怀虚谷,无论贫贱富贵,一律同等对待。
而这番话无疑令原本有些顾虑的赵烽眉头舒展,躬身道谢。
在如此氛围中,两个月的时光悄然流逝。
而观赵僖之情状,果如惠空大师所言,清醒时日日渐增多,偶尔也能如常人般说上一两句。
这一年的深秋,有高僧前来布道。
对于这个偏远不具名的寺庙而言,正是千载难逢的良机。
【发度尽一切众生之大心。小乘以自觉为终极,大乘菩萨以觉他为终极,一切众生成就佛果。
凡所有相,皆是虚妄;若见诸相非相,即见如来。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
应无所住而生其心。离相无住、性空无所得——菩提本无树,明镜亦非台;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
佛说般若,即非般若,是名般若。广度众生,彻悟佛法,一切名相皆可舍弃。】
庄严宝像的正殿之内,香烟袅袅,佛音渺渺。如天籁之音,回荡在尘嚣的人心之间,洗涤那些在十仗红尘中浮沉的灵魂。
高僧布道三日三夜,寺内众僧聆听佛训,与高僧辩论,是谓获益良多。
赵烽亦听得如痴如醉。
一直为情爱所困的他,虽然在经历那场变故后已有所悟,但心中的执念始终无法放开。
徐明征从京城逃回徐庄,他便追了过去,左右不离。
寂空长伴佛祖,他便每日前来听佛音,只为不让二人之间有无法跨越的鸿沟。
赵烽,皆因徐明征而痴,只为徐明征而狂。
而今,心路发生改变后的他,在高僧的一番点拨之下,犹如醍醐灌顶,茅塞顿开。
执念是苦,放手亦是苦。离别是苦,相守亦是苦。相爱是苦,相恨亦是苦。
众生的七情六欲,皆是欢苦。
然而,执念又是甚么?
摒弃过后,原来世人执着着的,只是一份从心的平静。
徐明征已然悟出。
因此,当惠空大师再度提及为他剃度之时,寂空如是应曰。
‘心存烦恼丝,无不及有;心怀虚谷,有即无。佛于心中留,当如是。’
赵烽虽是迟悟了一步,但也算得是殊途同归,未再铸成大错。
第三夜,高僧布道完毕后,谢绝主持的挽留,星夜下山,飘然而去。
惠空大师见夜幕沉沉,赵烽带这个半痴傻的人下山不便,于是将他们留在寺中,分出一间禅房让他二人歇息。
赵烽安排赵僖在里间的床上睡下后,独自走到外间,在僧人搬来的简易榻上合身躺下。
空山寺静,唯闻虫鸣山涧。
透过皎月洒进屋里的碎光,赵烽望着窗外斑驳朦胧的山景,内心竟是异常的平静。
旦念及那人就在此间——若心能如斯靠近,即便不在彼此身边,也是天涯咫尺——赵烽只觉得内心深处涨得满满。
人生如此,夫复何求。
第28章
睡到下半夜,赵烽突然一下子从噩梦中惊醒。
梦里的情形很快模糊,只残留下尚未平复的余悸。
从榻上起身,赵烽抬起手,擦去一头的冷汗。
与此同时,他忽然觉出了些许的不对劲。
侧耳听了片刻,里间确确实实没有丝毫的声响,也呼吸之声也无。
死一般的寂静。
赵烽疾走两步,入内一看——床上的被褥凌乱,不见赵僖的身影。
赵烽不免有些奇怪,有些着急,连忙出门去找人。
夜深人静,为避免打扰到寺内僧人的清静,赵烽虽心急但并不大肆声张,只一点一点地寻找赵僖无意中留下的蛛丝马迹。
傍晚时分,山中刚下过一场秋雨。有一小段的泥地中,明显印出两行清晰的脚印,向寺内的另一边延展——是新近留下的。
赵烽循着足迹,最终停在一间禅房外。
里面,住着的是寂空。
足迹就消失在寂空的门前。
赵烽心下犹豫,不知当进不当进。
但是,此刻已是深更半夜,赵僖又怎会摸进寂空的房间?
正当赵烽徘徊之时,从里面忽然传出一声闷哼,是寂空!
赵烽当机立断,立刻闯了进去。
昏聩不明中,依稀有两条人影对峙着站立,正是寂空和赵僖。
然而,当赵烽看清眼前的情形后,瞬间愣住了。
原本神志混沌的赵僖,现今双眼之中一片清明,只无情得盯着肩膀正在泊泊流血的寂空。
他的右手中紧握着的,正是适才伤人的凶器,一把小巧锋利的匕首。
赵僖听到声音,朝在门口的赵烽飞快看了眼,又毫不留恋得转回来,直直盯着对面的人。
他阴森森地开口,说道:“别让九泉下的子腾等得太久。徐明征,我这就送你下去!”
话音未落,赵僖已揉身扑过去,狠狠一刀扎了下去。
温热的血瞬间如漫天坠落的鸢尾花般,零落萎顿,散落满地。
“……”
“……”
“……”
赵烽一掌推开赵僖,反手拔出没入左胸的利器,远远得扔到角落里,不让赵僖再有逞凶的机会。
赵僖对于他这种挺身挡下致命一击的举动,麻木的神情中闪过一丝不解。
“为什么……”你会毫不犹豫,甚至不顾自身性命地冲出来。
染红半边的身躯,如一座沉稳静寂的山峦矗立在寂灭的面前,为身后的人遮风挡雨,免去一切的伤害。
赵僖见状,心如明镜般,登时了然。
“……原来,你也对他动了……真情……”
心头涌上万般滋味,是前所未有的疯狂。
赵僖无声得狂笑着,朝门外冲了出去,留下禅房内无言的两人。
赵烽吐出强撑的那口气,受重创的身体疲惫地向地上滑去。
在接触到冷硬的青石前,因为过多的失血而觉出阵阵寒意的他,终是落入了一个温暖的怀抱中。
他们二人这般温馨的相拥,已是事隔多年。久到当赵烽再次感受到时,心底涌起的不是激动雀跃,而是无尽的悔意,和追之不及的对阴阳永隔的凄凉感。
“……真好……”能够在你的怀里含笑而去。
视线开始模糊,赵烽努力想要看清此刻寂灭的表情,想将那双明明无法视物,此刻却让他感到温柔似水的明眸,深深得、深深得烙印在自己的魂魄之内。
这一世,请允许他先走一步。
他会守候在奈何桥上一直等待——等到彼岸花开,开到荼糜。等到彼岸花落,零落成泥——直到这个人的来到。
无论是几世的轮回,无论是怎样的变化,他一定会找到这个温柔的、坚强的人。
第29章
沉寂的山林上,百年古刹仿佛亘古不变地屹立着。
这一晚,山上明亮的火光引来山下村民的侧目。火一直在烧,足足持续了半个多时辰。
惠空大师和众僧看着冲天的火光,已是无能为力。
但,奇怪的是,吞噬了禅房的无情火焰没有蔓延到其他屋舍,只环抱成一团,如此一来倒使得百年古刹得以保存。
有僧人悲悯合十:“方丈大师,寂灭师弟他……”
“阿弥陀佛,寂灭求仁得仁,尔等切莫悲伤。”
惠空大师如是一说,只因先前当众僧尚在睡梦中时,他已来到起火的禅房,也看清了屋内的情形。
适时,寂灭若肯离开,尚能逃过此劫。
然而,他只是静静得跪在赵烽冰冷的尸身前,平静地抬起头,“看”着惠空大师。
惠空大师见状,在心底叹息。
“寂灭,你仍不能参悟‘情’之一关吗?”
“大师,寂灭愚钝,资质浅薄,恐无法再潜心向佛。”
惠空大师隐隐有感,却不能解。
“为何对‘情’如此执着?”
“【寂灭以为,佛心修悟,脱自人情。修行目的,在于透彻人性,而非弃绝世情。若修行的代价,是牺牲他人,寂灭不愿为之。】”
“……阿弥陀佛。”
寂灭非是愚钝,而是比之所有人都参悟得透彻。
惠空大师不再劝解,双掌合十向屋里的人躬身作礼,缓缓退出禅房。
寂灭似有所感,朝惠空大师露出一抹如清风如明月般的浅笑,“目送”他的离开。
圣洁的火焰,洗去人世的污秽,还世人一个清静。
质本洁来还洁去。对寂灭而言,或许才是一种超然的觉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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远在京城的镇南王府内,临窗的桌案上趴伏着一个小小的孩童,尚且稚嫩的容颜已能依稀分辨出俊朗的神采,只怕再过个数年,又是一个风流人物。
镇南王妃坐在一旁,满怀爱怜得看着自己的孙儿临摹字帖。
独子离开王府已近十年,只意外得留下赵念兹这唯一的亲骨肉。
镇南王妃格外心疼从小不曾享受过父爱的孙儿,几乎倾注了作为娘亲和祖母的全部爱怜在他身上。
宁静的午后,倏然,镇南王妃只觉心口一阵剧烈的抽痛,手不禁捂上胸口,双目中竟怔怔流下两行清泪。
赵念兹感觉到异状,抬头一看,登时吓了一跳,立即扔下手中的毛笔,跳下椅子,握住了祖母的双手。
“祖奶奶,你怎么了,怎么突然哭了?”
镇南王妃一时心痛到难以言语,只能抬起手轻轻抚摸着孙儿的头发,以作安抚。
此时正巧红烟送茶水进来,见此情状,关心得上前询问。
镇南王妃勉强压下心中的哀伤,言道:“不知为何,突然感到一阵悲伤和心痛,眼泪便不由自主地掉下来……”
“怎会如此?”红烟亦不明所以,“不如让太医前来观视一下可好?”
镇南王妃摆摆手:“不必,这会子已无大碍。或许是上了年纪,比不得从前了。”
赵念兹拉着祖母的手,懂事道:“念兹希望祖奶奶长命百岁,所以,有什么不舒服一定要告诉娘亲和念兹喔,不可以隐瞒。”
镇南王妃轻轻笑道:“好,祖奶奶一定不会瞒着念兹,什么事都和我可爱的孙儿说,好不好?”
“嗯嗯!”赵念兹扬起灿烂的笑容,露出脸颊上两个浅浅的小酒窝。
忽然,赵念兹想起一件事。
“祖奶奶,娘亲,昨晚念兹做梦,梦到爹爹了。爹爹好威风啊,和念兹说他要上天去……可是都不肯带念兹一起去天上耍耍。”
说到这里,赵念兹嘟起嘴,仿佛对梦里的小气爹爹很不满。
镇南王妃和红烟对视一眼,心下皆有些嘁然。
红烟柔声安慰道:“也许是因为爹爹有正事,不是不肯而是没办法带念兹一起去啊。念兹这么懂事,肯定不会责怪爹爹的,是不是?”
赵念兹歪了小脑袋,认真想了想,点点头,道:“爹爹说要赎什么……好像是赎……罪什么的,可惜念兹听不懂……不过娘亲啊,念兹跟你说哦,爹爹说话的时候,我有朦朦胧胧得看到在爹爹的身后还有一个人……虽然看不清那个人的模样,可是念兹觉着,那是个很漂亮的人。而且,他有一双念兹从未见过、非常明亮的眼睛,念兹好喜欢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