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英雄泪 上+番外篇——by羽大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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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

随行护卫的威平营士兵们一听是军令,各个表情严肃笔直而立,齐一的应和豪气地飘荡在崎岖的郊道上。

「让出你们的马,请其他人骑上,本将军现在身上还负着太子爷,若还跑输我的,接下来三天不准吃饭,给我去啃地瓜。」

「呜……」

前一刻还雄壮威武的士兵,一听到又是恐怖的地瓜刑,一个个脸上惨白如纸,就连巴铁也眉角狂抽。

「呜什么呜,有种的就给我拼命跑,本将军就是这么练军,有意见的……」

「打赢你再说对吧?」

继上回『我若打得过将军,我老妈就嫁乌龟去』的言论后,军伍中武艺最差的纪平,准确无误地接下列丹弓没说完的话。

「有问题吗?小、平、平?」

纪平异于常人高大魁梧的身材,开始狂抖满身子疙瘩,用着低沉浑厚的声音对列丹弓讨饶:「将军我拜托你,你这么叫,你不丢脸我丢脸啊!」

抗议的话招来列丹弓一记扫堂腿,要不是这段日子来时不时地就会给将军来上这么一记腿,一开始屡屡跌得狗吃屎,现在倒练就了一番闪躲功夫,轻轻松松化解了列丹弓猛力的一踢。

「还愣着做什么?动作快!」

「是!」

士兵们翻身下马,让年纪稍长或者动作较缓的人骑上马背,剩下年轻力壮的则负责搬运物品。列丹弓留下随行士兵,吩咐那领头儿维护这些人的安危后,足下一点,也不事先打声招呼,负着楚云溪便往村上人烟处,循着伍桂而去。

「啊!偷跑!」

「卑鄙!」

「阴险啊啊啊——」

身后处,一群突然看见列丹弓发足急奔,呆愣后狂起直追的士兵们,边追着前方的少年将军,发出惨烈哀嚎的抗议。

「兵不厌诈。」

最前头,少年将军头不回足不停,轻飘飘地落下了这句话。

「……」

跟在后头的一干人等,收起了哀嚎抗议,黑着脸加快自己的脚步,只求自个儿不是最后殿底的那位,至于往日相互扶持礼让的兄弟情谊,通通暂且搁下。

总之,谁也不想受那三日的地瓜之刑啊!

******

在列丹弓的有意分派下,先一步来到村镇的自然是被他欺负到可称「训练有素」的威平营士兵们。伍桂办事俐落,早把这小村上最易护卫的客栈包下,紧跟而来的士兵们,刚结束一场莫名其妙的训练后,又给分派在客栈内外四周守护楚云溪的安危。至于随之跟上的官差与宦官们,也在列丹弓的指挥下,搁放随行物品停留休憩。

纪平随着伍桂在这村里头绕上一圈后,带回了这村中的一位老郎中替楚云溪断脉问诊。老郎中开了几帖药方,便由赵央等接下,从纪平带回来的大堆药材中挑出药方上的几味,借了客栈后头的厨房烧水熬药。

一个时辰后,煎好的汤药端入房内,由朴晋一勺勺慢慢地喂入楚云溪口中。而专治皮外伤的膏药,早在一柱香前,便从半条街外的店铺子买来,细细敷在楚云溪手脚破皮的伤口处。

众人忙碌间,列丹弓始终抱着手臂站在窗口,时而拧眉时而舒气。这些差事他帮不上忙,与其乱手乱脚瞎忙操心,不如让朴晋他们惯于伺候楚云溪的人看情况处理。

只是这道理虽懂,也让出了空间自己站在窗边观看,可心头却不由得随着楚云溪的状况而起伏。见他伤口上药时皱眉忍疼,心头便收紧;见他喝下汤药,情绪也跟着缓了下来。

帮不上忙却只能在旁干着急的情绪,似乎打从认识这废太子后,便成了他列丹弓最常体会的心情。

******

夜深人静,太阳西落后才开始活动的虫儿发出独特的声音,或觅食或求偶,交错在宁静的夜里,铺成大自然的曲调。

客栈里外两层负责守夜的人,换到了第二轮,列丹弓椅着床头,就着朦胧的月色凝视着床上呼吸平缓的俊容。

漆黑的房间,列丹弓又一次抹去颊上的泪。

只有在这个时候,他不是指挥若度的将军、不是少年老成的将军。他,不过是个意感的少年,一个担忧如焚却不能在其他人面前展露脆弱的少年。

「让你担心了……」

床禢上,楚云溪轻启眼帘,黑暗中虽然看不清楚列丹弓此刻的表情,却从空气中轻微而压抑的气息,知道有人为他担忧落泪。

心疼,心疼这比自己小上十岁的少年,身上背负的重担。

心疼,心疼这外人眼中意气风发沉稳老练的少年将军,胸中压抑了多少无法与人倾诉的苦。

或许是那夜大殿上舞剑救人时,察觉了列丹弓不若表面镇静的惶恐,近身而处后,对于他的心疼只有倍加毫无减退。

楚云溪举起手,吃力地想要探向列丹弓的脸,却被另一只手拦了下来,负气地将楚云溪的手放回禢上。

「身体还没好就别动,省得浪费他们辛苦找来的药。」

「别哭……」

「谁哭了。」列丹弓撇头闷哼,引来楚云溪不住轻笑。「可恶,你笑什么?」

「别担心,我没事。」

「真的?」

「真的。」

「……」列丹弓咬咬下唇,挣扎了一会,终究决定顺从自己的意念。

于是,他离开座椅,坐在床边,缓缓地将耳朵贴上了楚云溪的胸口。心跳声透过此举传入列丹弓耳中,直到此时此刻,才完全安了心。

本该是逾矩的动作,却带给楚云溪心头上的平静,似乎只要列丹弓在他身旁,便满足了。

「列……」

「拜托,让我靠一下就好。」

卜通跳动的两颗心,渐渐地契合了鼓动的拍子,齐一鼓动。

楚云溪无意识抚上垂散在胸口处的发丝,用指尖细细梳理,而列丹弓也享受着这安抚的动作,闭着眼,微笑地枕在楚云溪的胸口。

这一夜,两人都未察觉,牵绊的丝线从此刻将他二人缠绕。

楚云溪的指,勾绕着列丹弓的发,在彼此起落的呼吸中双双沉睡。

******

停留二日,众人也得以稍稍休息,木枷子铐出的伤仅是皮外伤,上了药后结了痂,也就没什么大碍。

二日后,押解的队伍再次上路,随行的人物依旧。不同的,是楚云溪脸上的笑容,随着队伍前行的步伐,一日日淡去。

只是朝向流放地的方向前行、前行、复前行……

第22章

太子殿内,奏章上的南疆,是个地势险恶、遥处偏僻、毒物猛兽流窜,且瘴气重重伤肺蚀腑之地。居此之人,未受教化野蛮如兽,时时犯境劫掠杀伐。

而眼前,闷热的空气虽透着湿气,却不至于让人难受;不若北方宏伟壮丽之景,散发柔和娟秀之美。耳畔传来虫语鸟鸣,安宁平和,毫无血腥杀气;四周身着迥于中原特色的服饰,艳丽色彩编织成的服装,一如这些人面上温和带笑的容颜,热情招呼着外来陌生的队伍。

楚云溪披垂散发,颈铐木枷,在朝廷势力的土地上,被厌恶鄙夷的目光焦炙。路过的人虽不知眼前之人身分何许,在他们眼里,只看见象征罪犯的木枷,而这木枷栓铐之人,绝非善类。

于是,用着自认「善良人」的高傲姿态,不问被铐之人身犯何罪?何以犯罪?不问过往、不问缘由,一厢情愿将世俗的评价如同那木制刑具,恶毒地、牢牢地,铐在被其认定是恶人的身上。

反观被朝廷视为奸恶野蛮的南疆人,却有着宽阔包容的心胸,在他们眼里,看到的只是一个不知名的男人。至于这男人身上的木枷,也仅仅只是一个束缚了他自由的道具,不含任何负面意义。

在他们眼里,一个人是善是恶,要让他们接触后才会评价。你好,便认定你好;你坏,纵使巧言美词华服高爵,依然是必须驱逐的恶人。

或许贫困、或许没有广大辽阔的土地,可是他们知足目前所能拥有的,怒力地生活、自在地生活。乐天知命,才是他们真正的样貌。

******

打从来到这片奏摺上描述为蛮荒未开的贫瘠之地,楚云溪心头的阴影更加深沉。时而站在青稞田里,看着抽苗的黄土发呆;时而端坐大石望着白云消磨一日;时而……就连他自己也不懂自己究竟在做什么,看着这片土地上辛勤生活的人们,心头一片空荡,若有思若无思,一个人静静伫立在眼前的景致外,彷佛在看一幅幅鲜活生动的画轴,就这样站着看着,直到朴晋等人前来唤他回去用膳就寝。

楚云溪不知何故,像个断了线的绳偶,茫然地随着晨晚推移,默默地渡过流放地的每一天。

这一切,伺候的人看在眼底,担忧之情日深一日,唯恐楚云溪一个念头冲不破想不开,做出什么惊天骇人的傻事。朴晋对于主子异样的举止不知该如何劝谏,只能默默地让随侍照料的宦官们暗中留神,万一楚云溪有什么异常行为,便须立刻阻止。

这一切,列丹弓同样看在眼底。

没有过多的言语、更没有任何安慰,只是每天在结束整顿军队后,无论多晚,他就像那木偶的影子,静静站在楚云溪举臂可及之处。楚云溪坐,他坐;楚云溪站,他站。一个楚云溪,一个列丹弓;一具木偶,一个影子。

让旁边看不透的人,更加摸不着头绪,不知道这两位主子演得究竟是哪出戏。

******

这一人一影的戏码,足足演了一个多月。

三十多天的日子,旁人从错愕担忧、猜想揣测,到后来淡得没有感觉,各人忙着手里的活儿,不再成天提心吊胆害怕他二人往绝路走。

这天,列丹弓查核完军营粮晌,阅完几批昨日呈上关于几簇小部落争夺良田的报告,一如这三十多天来的惯例,回到茅草砖头辟搭的陋屋。

推门踏入,没见着楚云溪的身影,刚在脑中搜寻他可能会去的几个地方,转身正准备离开之际,一抹高大的黑影遮去门外透入的光线,也挡了列丹弓的路。

「你难道不想知道,这些天来,我究竟在想什么吗?」

列丹弓抬头看着眼前高大的身躯,抿唇一笑,道:「我又何必要问?」

「莫非你知道?」

「我又不是你肚子里的蛔虫,哪会晓得你在想什么?」

「那你——」一天又一天,不问不疑地陪在我身边,又是为何?

列丹弓似乎明白楚云溪眼里的质疑,笑答:「我虽不懂你心里在想什么,可看你的表情,我懂……我懂你此刻的挣扎与懊悔。」

「为何?」

就连父皇都不懂他所思所想,这少年将军,又岂会知晓?

列丹弓笑而不答,握着楚云溪温热的掌心奔出漏屋,直至二人奔出了汗来不及换气这才停下急奔的脚步。

列丹弓指着坡脚下收拾农具准备日落归返的农夫、指着结实累累的田园,严肃地开口:「三年前,这片地上被烈火吞噬,征伐南蛮的军伍健踏过这里的每一块泥土。带回了千名战俘、百名妇幼,当着京城百姓的面,在城墙上悬挂南蛮贼子们的头颅,被斩断的脖子处落下的鲜血,在南城门下足足滴了半个时辰。」

「……」

没有理会楚云溪的静默,列丹弓就像个茶馆拍案的说书人,娓娓道来三年前的那桩惨烈。

「当年,皇帝为此设宴庆功,领头功的不是带军征伐的将军,而是这一切事端幕后主导之人。此人睿智忠义,京城百姓无不景仰称赞,道是此人倘若登基,则天下太平、海晏河青。这个人虽然从未踏上南疆的土地,却凭着展于纸上地形图,精准无误地判别南蛮可能设陷攻击之地,就连对方兵败逃窜窝身之处,也盼别得分毫无差。也因为我朝将领有了此人相助,方得以在半个月内攻克南蛮,取下贼人首级,光耀帝王威仪。」

列丹弓顿了顿,扳过楚云溪的脸,四目相对,字字句句如鞭如笞,狠狠抽打在楚云溪这三十天来愧疚懊悔的一角。

「这个人,皇族,高贵而聪慧,姓楚,名云溪。皇帝陛下的亲儿,我朝尊贵的前太子殿下。就是你——楚、云、溪!」

楚云溪眦目欲裂,自责、懊悔、愤恨、屈辱……百般滋味杂陈于心,胸口上犹如被大石重压,让他无法呼吸。

用尽全身力气拼命吸气,空气好不容易入了肺,却彷佛每一丝空气都带了尖刺,每一吸气,便死死扎在胸中,剧痛逼得楚云溪背脊发汗,却又无法阻止自己再一次吸气的动作。

木偶,从四肢末端起始,迸裂了、折断了、粉碎了……

这些日子来,被脓血层层包裹不愿直视的溃烂,被列丹弓拿着尖针不留情面地戳破。榨出了黄脓、喷出了黑血,却有种轻松的舒坦。

化了脓的伤,恶臭、溃烂、生蛆,却被捂着掩着,烂了心志、溃了抱负。

出宫前允诺列丹弓的话,被自己忘得一干二净,自怨自艾沉沦在往昔无意造成的惨剧。

不出宫门,不识江山。

流放路上,所厅所闻,屡屡超出他原本的认知。

原本,自负地认为,他不像父皇蛮横残暴,心系百姓,一心只求能有所作为,减轻百姓劳苦,让他们都能拥抱幸福安康。

却原来,他所做所为,仅是一厢情愿。

从来没有走入人群、从来没有踏上百姓所生所仰的土地、更从来,没有问过任何一个人,他想要的,究竟是什么?

只凭自己单方粗鄙的想法,自以为善意地替老百姓认定他们会要什么,可从来不曾问过任何一人,自己所想,是否正确?

就像南疆惨剧,三年前接了驻守边将的上奏,听了将领愤慨怒诉南疆贼子如何嚣张跋扈,乱我边城杀我百姓。于是,在九重深阙的太子殿内,一道又一道的军令连夜南下。

如今冷汗重思,却发现当年的自己,竟未有片刻想过,要找个信得过的人,前赴南疆一窥究竟。将领之词是否可信?若可信,可信者又有几分?

攻克、擒贼、得胜……

自以为维护了我朝黎民的安危,然而那一颗颗滴血的头颅,可能只是此时此刻,自己眼前那些挥汗收拾工具的无争农民,与一旁欢笑迎接他们返家的妻子儿女。

******

这罪孽,怪不得隐瞒实情,欲藉机挥军巧取战功以谋升官厚赐的将领。

因为信了片面之词的是他、未曾疑惑派人探查实情的是他,乃至最终下达军令讨伐的的也是他。

被羞愧自厌之火灼焚的楚云溪,举手掩面惶恐颤抖。

身后,传来列丹弓独有的沉稳嗓音,「我这么说,只是要你认清真相,不让你逃避。无论你自责也好、愧疚也罢,时光不能倒流,做过的事情确实无法挽回,但我们可以弥补。倘若往后你能还这片土地数十年不受战火波及,就是对枉死之人最大的安慰。因为他们的亲人、他们的族人,都将受惠于你的德政,而拥有属于他们的幸福。」

一语惊醒,当头棒喝。

楚云溪转身看着伫立夕阳下的列丹弓,看着那俊美无俦的容颜,心中大叹惭愧。「我不如你……」

长了虚岁,然而却被这少年屡次开导。

晚风中,列丹弓一缕衣带被风振起,轻扫在楚云溪的左手。

楚云溪张开手心,抓了几回都没能将那缕衣带握执掌中,失失落落,就像他到此刻仍抓不住列丹弓的心一样。

「谢谢……你这段日子的陪伴……」

「噗。」列丹弓露出调皮的笑,戳戳楚云溪高挺的鼻尖。「别把我想得太高了,我可没比你强到哪去,刚才那番话,是我爹在我临行前再三吩咐,要我适时在你面前说出口的话。」

「列辰将军?」

「是啊!」列丹弓俏皮笑笑,「爹要我时时提醒你,不可失志。还要我转告你,为人君者,不是毫不会犯错的人。真正的仁德之君,是纵然犯了错也懂得坦然面对、尽心补偿的人。」

深吸浅吐,如此反覆数次后,楚云溪真正走出的迷障。先前如堕大雾的惶惶不安,刻下思绪清明,不禁暗暗感谢列老将军的一番用心。要知道方才那席话,也唯有列丹弓才敢直冲冲地对他托出;也唯有列丹弓,才能把列老将军想要透过儿子转达给自己的话,一字一句牢牢刻印在他脑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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