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英雄泪 下+番外篇——by羽大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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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这样东家报了官,沾沾自喜地回到酒馆,以为没多久官府便会派人来缉拿重犯,而他也能拿到数目可观的赏银。却不料衙门的人不但想拿下人犯、更想连赏银一并污去,三更天时趁着夜色把酒馆悄悄包围,外头摆满浇了油的柴堆,打算将里面的人烧个半死后再冲进去拿人,就怕那杀人不眨眼强盗为求活命,反把他们给杀了。

大火熊熊烧起,大火碰上酒馆后房尚在酿造的烈酒,烧得愈发旺盛,酒馆内火舌四窜黑烟弥漫,不知自个儿已被出卖的犬山一心只想找着东家救他出去。等他找着人时,只看见被压在柜子下被黑烟熏得没了呼吸的东家,与他到死仍握在手掌心里的一锭官银。

不明白的事儿,终于明白。

犬山走出东家的屋子,外边全是着了火的梁柱,他从地上捡起一根还燃着火的木头,把心一横,将着火的那端用力按在脸上。

无法形容的痛楚,从灼烧的皮肤传遍全身,痛得他几乎要昏死过去,暗藏腰间用以防身的匕首被他甩去刀鞘,狠心地刺向大腿,藉着腿上的痛勉强撑起最后一丝清明,躲过不停从房顶落下的碎瓦、躲过断折倾倒的屋梁,奔去酒馆南侧的水井,坐在打水的木桶,把自己垂入井中。

幸运地,没被衙门的人发现而逃过此劫。

各地衙门张贴悬赏的告示,随着时间的流逝,渐被新的缉拿告示给掩去;白术帮的凶狠残虐、甚至民间流传关于他们劫富济贫,杀死悍主救出快被凌虐而死奴隶的故事,连那些不知下落的白术帮众犯,也随着时间的流逝,淡出世人的记忆。

第67章

「之后生了些事碰巧救下陈固陈大人,便在大人府上当了护院,两年前被推荐当了粮官,负责替朝廷送粮放粮。」

伏汕那张吓人骇目的脸笑得开怀,笑容灿烂得让人几乎忘了他脸上狰狞的伤疤。

夏枯草看着伏汕的笑,想起从前仇视朝廷的犬山,吐气:「你竟成了官吏,世道……果真变了……变了啊……」

「是啊,真的变了。」伏汕朗声大笑:「数日前接到大人密信,说是京城有三人正往栺实而来,看到大哥的名字时俺不知道有多惊讶,还拿水把眼睛洗了三回,以为俺眼睛有毛病,不然大哥怎么可能还活着,且还接了朝廷的差。」

「信?怎么,你识字了?」

嘿,陈大人教的。凡是府上的下人都跟大人学识字,大人说只要识了字,往后就算离开陈府也能在外头谋个不错的差事,所以大人无论多忙,每天都会抽出半个时辰教府里的人习字。」伏汕忆起往事,嘴角满是藏不住的笑,道:「大哥可别以为这是什么美差,大人盯咱们学习可盯得紧了,学得不认真的还得捱板子,比人家私塾里的先生还严。不仅如此,大人还立了规矩,凡是跟他识字的人一辈子至少须收十个人当学生,把咱们认得的字教给他们。」

「竟然有这种官?」

「就是啊!俺到现在才收了两个,到死前还得收上八个屁孩子,大哥你说俺苦不苦命?」

「……」

夏枯草看着兄弟,无言陷入沉思。

伏汕嘴巴上虽这么说,可他面上满满的感激骗不了人,曾经盈满牛山眼眸的恨已被淡去。取代的,是从不曾在他眼底发现过的——希望,与尊严。

卑贱的身分,任人折辱受尽逼迫,从来就没有尊严,也没有希望。

被逼得拿起了刀,舔着刀上的血苟求活命。他们不想死,就算杀人、就算被追捕,都怀着希望,希望能继续活下去。无论手上染了多少的鲜血,他依然是一个人,就连猛兽也是不受逼迫不致发狠嗜血,是以当白术被剿,他虽恨,却不怨。

恨官兵不敢去剿更凶更恶的朝廷大官只对百姓下手;恨围捕的人杀他兄弟毁他帮寨,却……不怨……

他终究是个杀人犯、是穷凶恶极的匪寇,死在他手里的,有该杀的、也有无辜的。从拿起刀柄的第一天起他便认了命,恶人终有恶报,在阎王爷判他死的那日到来前,他这恶人,会拼死在这恶劣的世道中,活下去。

尊严,未曾拥有;希望,离他太远。

于是,当他遇到两个与他同样苦命的孩子时,毫不犹豫地救下他俩。也许,在心底深处仍旧盼着,盼着终有一日他能看见,看见希望、看见尊严。

想起,陈固与他的对话——

『老子凭什么要替你这狗官送粮?』

『凭你白术帮弟兄的一条命,与四十多年前响北夏家十七口命。你若能将粮草送入东晴关便能救你一个兄弟的命,连同四十年前响北夏家的冤案本官也将彻查清楚,还你夏家公道。』

『哼,老子的兄弟全死光了。』

『不,至少……有一个人活着……』

『是、是谁?』

『只要你肯接这趟差事,到时候自然知道。』

『你威胁老子。』

『是乞求,求夏先生救我数万士兵的命。』

都说男儿膝下有黄金,只跪过天地父母与君王的宰相,却跪在他的面前。陈固眼中的急切担忧,真挚得人动容,这男人不为邀宠于君王、亦不为战功,只为从未谋面亦无交集的士兵,为了这些人的性命不惜纡尊降贵,跪求一名罪犯。

这人眼里,没有贵贱之分,只有一条条不该白白葬送的宝贵生命。

倘若当年父亲的上级也能是这样的官,便不会有夏家十七口人的冤。而他,也不致走向无法回头的路……

『二十日后,粮草必入东晴关。』

扶起跪在面前的陈固,夏枯草给了他的承诺。

一国之相都能如此,足见世道渐善,看来在他被囚禁在这屋中推着石磨的时候,外面的世界已变得不同。

盼望了一辈子的尊严与希望,也许已在面前。

只需伸手,便可探得。

******

「伏汕!」

「俺在。」

夏枯草抖擞精神,将候在一旁的卫洙卫枸招来。「给你介绍,这是卫洙,那是卫枸,相处久了你自然能分辨谁是谁。你们俩也来认认人,以后喊他伏叔便成,都是一家人。」

「伏叔。」卫洙喂枸齐声而道,对着伏汕喊了声叔。

「人认过了,该谈谈正事。老子答应过二十日内送粮入关,就非把这事办成不可。」

听是正事,伏汕亦是一脸严肃回应:「二十天……大哥,不是俺不给你面子,才这些日子,万石粮草怕是无法送入关内。」

夏枯草勾起嘴角,道:「老子一开始就没打算把万石粮草送进去。」

「什么?」

「夏叔你——」

卫洙卫枸闻言大惊,他们信得过夏叔,不过这番话又是怎么回事?不送粮入关?

「难道大哥有办法了?」

「兄弟,召集所有能召来的人,我夏枯草绝对要在二十日内看到东晴关的大门。」

伏汕知道夏枯草心中已有主意,重重一拍大腿,豪气喝道:「好!就让咱们兄弟好好干这一票。」

 

******

世道,变了;人的心,也变了。

犹如天地运行,唯一不变的原则,正是常变。

变,才有更替,才有生机,也才有老百姓曾经连梦里亦不敢怀抱的——

希望。

第68章

东晴关

别怕。

看着手上的密摺,指尖忍不住抚触纸面的最末一行字……

密摺上犹如金镂石刻般的字,一见便知出自陈固之笔,都说字随人形,能从一个人的字瞧出其性格。工整得彷佛每一笔落下前都再三思良,每一行字像拿尺量过了似地,笔直得让人看了字就知道他是个做事一丝不苟的人。相较之下,最末行的两个字飘渺随性龙飞凤舞,别字的最后一捺还连着怕字的第一撇,若让教字的先生见了,真不知会把老夫子气成怎样?

「丹弓……」唇动音泄,唤着情人的名。

大帐里只有楚云溪一人,也只有这种时候,他才能软弱。真想就这样什么也不顾、什么也不管,从东晴关逃走、从战场上逃走,逃回皇城、逃回情人身边。带着列丹弓一起离开,像在南疆时那样一起耕田一起谈笑,肩碰肩地坐田埂上,看夕阳、看星海、看朝霞。

打从接到粮食被滞留的消息,关内变从一日三食减为一日一食,可三十万的人全都是年轻力壮的汉子,粮草减少的速度仍旧快得让人心慌。半个月下来,稳定的人心渐渐变得浮动。

关外,夷东的军队正浩浩荡荡迎向东晴关的关门,好不容易熬过这些年,该伏下的兵,伏了;该探的情报,探了;该备的布署,备了。本算好了以逸待劳,可谁能料到竟在最不该出乱的补给上,出了乱子。

怨谁?老天爷吗?还是那场暴雨?

十指,颤抖。

他是帝王,是一切决策的中枢。

如何布局?如何调度?前锋谁领?如何守卫?奸细如何处置?从哪迎战?就连三十万人的食水问题,也由他决定。

走出帐外,指挥若定。

就连追随父亲打了十多年仗的列丹毓也深深慑服,私下赞道就算给他相同人马,也布不出这些局。

回到帐内,落下隔绝部将目光的大帘,如冰刺骨的恐惧便自脚底为始,向上直窜脑门。

害怕,像是只凶恶的鬼,如影随形地附在身上。人前的镇定,随着日子沉淀成独自一人时的惧怕。一个错误,哪怕很小很小,都可能让缜密的计划全盘皆输。他不是怕输的人,他怕的,是输这个字的背后得付出代价。

三十万、三十万活生生的人哪!

哪个不是爹娘的宝?不是妻子儿女的天?

他怕他的错误,让三十万个活生生的人变成三十万具淌血残躯,成了无法归乡的孤魂。

可谁能让他倾诉?谁能听他说说,他积满胸口不知下一步该如何的害怕?

帝王,最高的地位,亦是最沉的重担。

此刻,讽刺地让他有些明白,何以开疆拓土的霸主会堕落成迂腐的昏君?又何以民间俗话会说富人难熬三代?

除非你担过如此沉的担子,不会明白挑夫是多么渴望将肩头的担子搁下,坐在路旁舒舒服服地歇歇腿。而一旦歇下,便再也不想把担子举回肩上,不想再尝重得连呼吸都让人难受的痛苦。

「不怕。」

暗暗在心底对陈固道了声歉,楚云溪沿边撕下密摺末行的两个小字,将纸条细细卷起,打开案上的木漆盒子,一如这些日子来的习惯,把情人难得捎来的只字片语小心收藏。

浅浅的笑容勾起微红的脸庞,楚云溪锁上盒子,笑着自嘲:「怕是连女孩儿家也没我这般举动吧!」

他的情人好小气哪!一年多来送来的信,内容除了公事还是公事,难得几个字几行话透了心情,偏偏都写在陈固的摺子上,让他每次都得撕坏丞相的摺子才能收藏情人的真心。

盒子快装满了,但愿能再装满前回到皇城——回到,有列丹弓的皇城。

『别怕。』

是啊,信上写了二十日后粮草必达东晴关。他的丞相不是信口雌黄的人,粮草的事情,就由陈固办理,现在他该做的是稳回军心,军心若散,就算粮草及时送抵东晴关也已无用。

推桌起身,楚云溪绕过桌案走向帐帘,用力吸足了气,目光坚定。

臣子做了臣子应做的,接下来该他去尽一个君王应尽得责任。

「谢谢。」

感谢,对着隔了千里之遥的三人。

一个是他的妻、一个是他的友,另一个——

是他的情人。

第69章

粮草被滞一事,着实浮动军心。

在这人心不安的局面,最先成为「弃子」的该是那近百名潜入关内打探消息却被俘掳,来自夷东的的奸细。死这些敌方奸细算什么?少百馀口人吃粮,等于多了百馀口的能让关内的弟兄们活上几日的粮食。然而楚云溪却下严令要保这些人活着,违背情理的命令让看管把守的将士很是不服。

军中编制以大将军为首,下有副校与将军数人,其下依序设有曲尉、屯长、队长、什长,以及伍长等军阶。从前军阶高低依身分贵贱而定,但从楚吕以后废除身分之别只论有无战功,凡征战有功或有特殊荣勋者得依序晋升;其后楚云溪又废去平民最高只能升至曲尉的限制,军中共四十八阶职衔,只要有能力就算出身卑贱亦可凭藉战功一路爬升,莫说是曲尉或将军,未来成为大将军也不无可能。因此入了军的人,不再绝望地只能当个被推上战场送死的牺牲品,而有机会凭着自身本事立功翻身。

「蒯屯长!」

负责看守奸细营帐的小兵对着蒯仁恭敬地喊了声,蒯仁轻点下颚领着三五人将馒头咸菜送入严守等同牢笼的营帐。活下奸细的命并保其周全,是皇上亲自对他下达的命令,对于他这么一个只掌管千人的屯长交托如此重责,蒯仁自接下皇令的那天起便对自己发誓,誓死遵从这道命令。

日子一天一天过去,营帐周围日夜轮守的士兵们,有几人的眼里随着粮草短缺渐渐透出恶光。蒯仁不是傻子,自然明白这一丛丛的恶光因何事而起,他将此事上报曲尉伍桂,恳请汰换那些心怀恶念的士兵。在此之前,他一个屯长能做的只有亲自把关送入帐内的食水,以防遭人下毒。

「蒯仁。」

正当蒯仁拎着水袋准备送入帐内,突然被人从后方喊了名字,蒯仁没多想,回头便应了声。

「欸。」

却在看清那人容貌后惊得张大了嘴,片刻后才回神行礼。「陛下。」

楚云溪步至蒯仁面前,对这个老实不擅言词的屯长微笑。「里面的人如何?」

蒯仁双手抱拳恭敬回道:「遵陛下命令,全都活得好好的,所有饮食清水蒯仁都亲自验过,确认无虞后才送入帐中。」

「你做得很好。」楚云溪拍拍他的肩,赞许。

「谢陛下。」

活下敌方奸细不为别的,就为万一计划生变奸细也能是帮助我方的一步棋。缺粮之危,虽明知陈固定能按约定将粮草送入关内——即使不知他用得是什么方法——但为求大局不再骤生变数,为了讨伐夷东的大计、更为了把生死与共的将士光荣地带回家乡,身为君王,身为三十万大军主帅的他不能不另寻活路。

楚云溪跨前一步,不着痕迹地将藏于掌心的纸卷交入蒯仁手中,低声吩咐:「明日丑时,送人出关。」

蒯仁挺起胸膛,目光炯炯道:「属下遵命。」

隔日丑时,看管细作的营帐有了动静。

所有的奸细一个个被铁链链住手脚串成一排,由蒯仁及二十多人负责押送,将这百馀名的奸细一路押至东晴关外。被押送的人全傻了,潜入敌营被识破身分本只一死,孰料中原皇帝却活下他们,不仅让他们活着,竟还将他们放还?这走得是哪着的棋?布得是哪着的局?

蒯仁与士兵将这些人送出关外十丈远处,对着手脚上铁链未除的奸细朗声而道:「吾皇仁德放尔等一条生路,回去叫你们的王速速退回夷东,遵从者则两国兄弟之谊仍存,否则必血洗来犯之敌。」

蒯仁的话铿锵有力威严赫赫,更叫本以为必死无疑,却见前方骤现生机的人听了后不由得去想——

倘若,立场互异……

他们不是夷东子民,而是中原派去大王营下的细作,又是怎生的光景?

拷打、用刑,无止无尽的折磨与酷刑,最后砍下他们的头颅送回敌营。

当一切理所当然的事情变得不那么绝对且必然时,总让人忍不住地想……原来……有别的可能……

有一条,能活着的「可能」。

一百多个人,一百多分属夷东四郡被派入东晴关刺探消息的奸细,彷佛一百多尊雕像,茫然立在与黑夜融为一体的大地,黑暗笼罩着辽阔的土地,渐入秋天的风挟着冷意从皮肤钻入体内。

颤抖,止不住从四肢蔓延全身的颤抖。

他们该想办法除去手脚上的铁链奔回自己的军营,该把最后看到听到,东晴关内真正的状况报告给他们的大王。却,只是茫然地站在原地,遗失一个探子该有的反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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