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过折子，夜合欢狐疑地看眼龙吟。
默契，在他们君臣日常相处间，早已经达成，除非重要的奏折，一般事物的折子，都是由龙吟批阅，即使是必须要他亲自批复的，龙吟也只是摆到御书房，让他能一眼看到的地方。
今日突然郑重其事寻到花园里，难道，出大事了？夜国要倒闭了？呃，自然不会！
展开折子，却不是夜国官员常用的简易折子——自然是某欢改革的，而是黄底红字盖御印的锦帛折子。
抛开几个太深奥的字眼，大意夜合欢倒是看懂了，面色就一点一点凝重起来。
第四十三章：连奏
“你是说，这是从凉国驿站传来的？”
御书房里，夜合欢指了下案上那封急件，确实不是个折子，是个急件。
巫龙吟点点头，“是凉国加急送到驿站的急奏，信使已经安排在京城驿站休息了。”
夜合欢食指顶了顶鼻尖，沉吟：“龙吟，不是说，和亲的公主至死都不能回故国？为何夜晓星可以急奏回国？还是在身染重病的时候。”
“以前臣从未听闻哪国有这样的事。”巫右相也很奇怪，只有摇头。
夜合欢点头，低声道：“你知道，龙吟，我没有妹妹。”
“晓星公主和微臣同龄，七年前和亲去的凉国，对她，微臣并不熟悉，只记得似乎身体很差。”
七年，远嫁的柔弱女子，举目无亲的悲凉，惦念的，依然是养育她的国土吧？
和亲的原因至此已无探究的必要，一个远离故土七年的女子而已，何况又是这个身体的亲妹妹，何况她又重病在身。
只是，“既然是重病，怎勘千里迢迢奔波，为何不等病好再回来？不管怎样，夜国终是她的故乡，自然没有阻止她回来的理由……而若真是药石无效，就更没必要走这一趟了。”
说不定人还没到家，半路就死翘翘了，还探个屁亲！
这么丧尽天良的话，夜合欢想想就算，可没敢当着龙吟的面说出口。
龙吟这人，脸上看面瘫得更个冰棍似的，实际上，可是一腔热血的好青年。
某欢可不想破坏自己‘千古一帝’的形象，尤其在昨天得罪了他，现在刚好有个话题，可以没话找话的时候。
龙吟展开那个锦折，细细查看，“这锦折的确出自凉国皇宫御用，那位信使也手持凉国通关玉碟，不会有诈。晓星公主当年和亲的人是凉国允皇子，难道……”
两人不约而同道：“凉国有变？！”
两双眼一对视，巫龙吟立刻把眼睛滑到一边，要不是因为这事奇怪，才不屑和这昏君说话。
夜合欢撇嘴，你不看我不要紧，我看你总行了吧？
不错眼珠地睨着美人右相清冷的侧脸，用无比正经的态度，道：“崔嫣几日前收到线报，说是凉国老皇帝染病，难道，已经到夺嫡的地步了？”
果然，龙吟一听这话，立刻把眼睛转了回来，看得某欢那个得意，脸上却依然保持正常，眉眼不动。
“你的意思是？”巫右相一个激动，连陛下都忘了说。
皇帝肯定地点头，一脸谦虚，慢腾腾道：“咱‘寻欢阁’，十天前在凉国帝都买了处门脸，门脸不大，做点小买卖，赚点小钱，补贴下家用，就这个意思。”
巫龙吟和昏君谈话的时候，对于学会从一堆废话里，捡出重点意思来，已经是很有经验了。
虽说对皇上总是不务正业的做法颇有微词，但又不得不对他设想周到而折服。
先不管那个在凉国的小买卖，到底小到什么地步。
就冲他的‘小买卖’总部成立不过一个月，其触角，已经雷厉风行到势力相当的毗邻之国去，这样的手段，非胸有沟壑的人，是无法做到的。
“陛下英明。”
这个时候说出来的这四个字，虽然日然带着淡漠，却实在是出自巫龙吟肺腑的。
“嗬，这个英明倒说不上，我就是出出主意，崔嫣找得人很好使倒是真的。”
才高八斗，学富五车的巫右相这么一夸，何总还真有些心虚。
不齿他假惺惺装谦虚的样子，巫龙吟道：“既是晓星公主回夜国这么重要的事，你的‘小买卖’居然没有消息传过来？”
“这也是我奇怪的地方，”夜合欢沉吟，“两个可能，一是晓星回来是凉国皇室秘密打发，我的买卖才开张，要打进皇族内，毕竟是需要一定的时间的；第二个原因，消息或许已经在崔嫣手上了，今晚就能知道，我们的消息传递还没有成型，这也是需要时间的；再有那个原因，你已经被你否定了，所以只能这么解释了。”
巫龙吟看了眼那锦折，点了点头，没吱声。
夜合欢起身，看着窗外秋日艳阳，秋风掠过树梢，偶尔带走一片枯黄，季节终是到了，该来的也终是要来。
“想必执掌三司的柳左相知道这事更早，不出意外的话，明日早朝他会提出这事，就让礼部按规矩办就好，你觉得呢，龙吟？”
夜合欢没问龙吟，这张本该在礼部的锦折，是如何到了巫龙吟手里的。
庙堂上很多微妙，朝臣间很多关连，往往都是牵一发而动全身。
夜合欢用何总的眼睛见过世事无常，用何总的心看透世事变迁，却知道，‘难得糊涂’四个字，是人生在世最难掌握的。
而身居高位者，则更是要掌握好‘糊涂’二字的度。
多一分则昏庸无道，少一分则是非不分。
“微臣明白，自然是由礼部办。”
巫龙吟点头，三司与三部，向来泾渭分明，他自是有分寸。
“嗯，无论晓星这件事回来意味着什么，我们能做的，只有静观其变……”
“是……”
此时在御书房探讨的君臣二人并不知道，从澜听雨那个预言，在阴历七月十五那天，分毫不差地成为事实后，这个三国雄踞的大陆，和这块大陆上的所有人，已经身不由己走上了既定的轨道。
其实世事，说是在人为，很多时候，却又是冥冥中的注定。
而注定，有时候却因为某一人，或某些人，彻头彻尾发生改变。
所以，世事无常，勿论对错。
所以，翻云覆雨，得失无定。
所以，太多事，即使很悲伤，即使看起来很黑暗，但其实，峰回路转就在一转身间。
因为太明白无常，所以，夜合欢一直很看得开，无论何事。
晚上崔嫣回报了很多‘寻欢阁’的事，大到‘寻欢阁’在炙国也有了据点，小到今儿又在外边救了一个孩子。
却独独没有关于他妹妹的消息，夜合欢欣慰地给了崔嫣千两黄金，自然是作为活动经费，没有提夜晓星的事。
半夜炙焰寒天瞪着淡红的眼珠，一言不发躺到他肚皮上睡的时候，他也只是淡淡一笑，什么都没说，包括他和他那失去控制的一吻，包括他想收编四杀的想法。
第二日清晨，也是和以往没什么不同。
四个侍儿伺候夜合欢梳洗早朝，炙焰寒天就呆在内殿，等他退朝回来一起用早膳。
夜千寻自从开始习文习武，经常是他爹榻上赖一晚，他娘屋里歇一宿。
内务府倒是敢怒不敢言的，那暴君都放纵的皇子，谁敢多话？
鹰王小影同学，因为正处于养伤的关键阶段，还是除了夜合欢给摸，别人毛都不让蹭一下。
早朝也和以往一样，杂七杂八的乱事一堆。
本着一心为民的宗旨，合欢皇帝态度和蔼地，很有耐心地处理了大臣们的问题。
在经过了近两个月风雨无阻的早朝，大夜国朝堂重臣，已经接受了皇帝的改变。
忠臣为皇帝的转变欣慰不已，奸臣为皇帝的转变按捺背叛的脚步，不忠不奸的，也为这个转变，向忠的方向靠近。
除了一开始的犹疑不定，各个疑惑外，至此，绝大部分人，很快就接受了巫龙吟有意无意散布的‘谣言’，大意就是：皇帝终于开窍，知道仁政为民了，大夜国有盼头啦。
所以说，人是很容易接受新事物的，一句假话不停地说，说多了，就似乎本来就该是这样。
唯一让夜合欢奇怪的是，早朝都要结束了，我们的柳大人，依然眼观鼻，鼻观心，居然没有提出公主回夜国的大事。
身居龙椅上的夜合欢，随意瞄了眼龙吟，龙吟依然疏离地站在众人之外，感觉到他的目光，不着痕迹地摇了下头，示意他看看再说。
“有本早奏，无本退朝。”老内官扯了一嗓子。
“咳，众位爱卿无事可奏，那……”
“陛下，”柳大人真能沉住气，非要等最后一刻才慢悠悠站出来，“老臣有本奏。”
“哦？柳爱卿奏来。”这家伙，一双精光闪闪不安于室的眼，偏要装成老实相。
柳淞卿果然提出夜晓星的事，义正词严，道：“陛下，三国自先祖起，就没有和亲公主归国的先例，依老臣看，应当遣人护送公主回凉国为宜。”
柳淞卿居然站在反对的立场，这有些出乎夜合欢的意料。
“柳相的意思是，朕该遵祖训，把病中思念故土的唯一妹子打发走？这未免不近人情了些。”
崔庄出列道：“陛下，臣以为祖训当遵，但凉国只是秘密派人护送，而没有声势浩大，想必真的只为星公主思乡之情。”
工部尚书冯有利反驳，“崔侍郎所言似乎只为星公主私情考虑，微臣以为，星公主已经外嫁，生死都是凉国人，凉国故意秘密让星公主回大夜，难道不是别有用心，图谋我大夜？”
……
夜合欢静静听着大臣们唇枪舌战，摆摆手，“众位爱卿无须争辩，不管是不是别有目的，朕以为，还是先把晓星接回来再说，柳大人，此事就由你安排吧。”
柳淞卿眼神内敛，低头领旨，脸色平静，看不出喜怒。
却在夜合欢宣布散朝的前一刻，突然又奏道：“陛下，臣有一本，不知当奏不当奏。”
第四十四章：三雕
“柳爱卿奏来。”
这装孙子的，你都踩点踩在这份上了，难道我这么慈祥的皇帝，能不许大臣奏本么？
夜合欢把刚抬起的屁股又落了下去，做出很有兴趣听的样子。
“陛下，老臣可否请问皇上，惑朝纲者何罪？媚君王者何罪？乱社稷者何罪？”柳淞卿语调低沉，却言词犀利。
夜合欢被他诘问得一愣，惑朝纲，谁？媚君王，谁？乱社稷，谁？
差点就忍不住去看巫右相，若论有谁魅惑君心的，眼前也就美人右相了。
只是，到底是我魅他，还是他惑我，我俩当事人都没搞明白，他咋就知道了捏？
这老小子，我说今儿压轴，原来在这儿等着呢！
不过，既然是问律法的问题，好办。
严肃一下表情，瞥眼司马杉，“柳相提出的问题，孤王觉得还是由专业人士来答的好，可否由司马大人背诵下。”
站出班列，司马杉面色端正，一丝不苟，琅琅背来：“大夜律法，媚朝纲者诛，乱社稷者诛，弃主者诛，叛国者诛……”
刑部侍郎一口气背诵了十几个当诛，背得夜合欢直把诛当猪。
“柳相，司马大人把当诛的罪状背得可还明白？相国听的可还清楚？”
柳淞卿眉眼端正，“司马大人自然不愧刑部尚书，老臣自然听的清楚，那想来陛下听的也是很清楚。”
想将我的军是吧？
夜合欢抿唇，皮笑肉不笑，“朕，耳不鸣眼不花，听是自然听的清楚。”
至于做嘛，那自然是要看什么事了，当然，还要看皇帝我爽不爽！
这话，夜合欢不说，满朝文武却只有一个人听懂了，不是别人，自是巫龙吟。
夜合欢喜欢在文字上耍把戏，巫龙吟受教已不是头一次，别说两人还有那么点灵犀，所以夜合欢的腹诽，巫龙吟是最清楚不过的人。
他也很抱着洗耳恭听的态度，柳左相说的惑朝纲，媚君王的人，到底是谁？
“既如此，老臣要奏的，就是您那扰乱社稷的爱宠姬公子！”
柳相大人不鸣则已，一鸣惊皇帝。
小鸡？夜合欢要笑不笑地，扫了眼同样表情扭曲的巫龙吟。
呵，小鸡的表兄，看出门道来了没？人家的确在找麻烦，但是，是有针对性滴~。
不过，这名头按的也太冤了！当然，冤的是他夜合欢。
话说，俺倒想被小鸡媚来着，但目前为止，只占了个亲嘴的便宜，还冒着被小刀放血的风险。
相反，俺的肚皮倒从没终止过被‘夜夜蹂躏’。
“喔~~？柳相奏的，是孤王的爱宠小姬啊？倒难为柳相一心为朕，只是，朕倒不明白了，小鸡他，身处后宫，怎么就惑了朝纲，怎么就媚了君王，怎么就乱了社稷了？孤王闭塞，柳相可否详细解释给孤王听听？嗯？”
夜合欢似笑非笑的样子，让玉阶下的柳淞卿头皮起疙瘩。
就这个语调，明明清朗温和，偏偏在每句话结尾那个字上，又弯上那么一下。
在寂寂的大殿上幽幽回转，就有说不出的飘忽，阴森得跟个鬼似的。
柳相状似恭敬地再低伏了身体，疑似被某欢那语调给寒着了。
说道：“陛下深居皇城，为国事繁忙，却不知，不但我夜国，天下人都在传言，陛下您——专宠巫右相的表弟，与其夜则同眠，日则同行，入则同席，出则同辇，其人美艳如妖，眼红似怪，恐陛下是入了魔……等等，所言不堪入耳，实在有辱我大夜声威……”
夜合欢耐着性子，听完这番无中生有，心里着实不耐，声音里就带出原有的戾气。
“柳相，孤王倒不知道，何时我大夜声威会被道听途说给辱没了！孤王一国之君，就没有宠爱一个人的权利了？！”
“陛下息怒，陛下爱宠后宫自是该当，但其人恃宠而骄，为所欲为，则祸乱社稷，遗害百姓，其人当诛！”
柳淞卿似乎胜券在握，毫不畏惧夜合欢的怒气。
夜合欢缓了缓口气，却依然声色俱厉，“姬公子他是长相出色，但他既没有参与政事，更没有误朕国事，怎么就当诛了？！而且他深居简出，你连他模样都没看到，就敢在这儿胡说八道！你眼里，还有没有我这个皇上！”
你个二大爷的！这都是什么人那！
炙焰美人从来只在‘晏德殿’和屋顶晃悠，莫名就扣上这么大顶帽子，果然是——欲加之罪何患无词！
巫龙吟蹙眉，这柳淞卿怕是得了什么把柄，炙焰寒天那双红眼，很有可能被有的人拿来做文章。
夜合欢嘴里的深居简出，真是有待商榷。
炙焰他再怎么深居简出，总是有人见到的。
尤其他还总是一身白衣，喜欢半夜跑到屋顶，显摆他‘无敌’的琵琶造诣。
那鬼哭狼嚎的琴音，别说‘晏德殿’附近，基本整个后宫都闻言寒颤。
况且，他和夜合欢两个，夜合欢是随性而为，炙焰寒天是任性妄为，都不是在意别人眼光的人。
炙焰寒天夜夜与帝王同寝，实在不是冤枉他。
但其实他们清白到透明，却不是能对外人道的事了。
再说，有‘巫右相的表弟被皇上霸占’的传言在前，他就是真的清白，说出去，也得有人信才行啊！
还有，如今他又找了四个冷冰冰一身血腥味的随从，他不显眼就不对了！
夜合欢想遮掩是遮掩不过去的，柳凇卿的话里，有一句是对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