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他知道，自己应该担心被‘捉妖’的事。
但是，如果有个人，在自己一无所知的世界，无论是敌是友，内心里存有同样的秘密，是不是，也该算是好事？
后背痛得他实在坚持不住，挥挥手，哑声道：“崔侍郎的事，孤王自有定夺，都先退下，她，司马先好好安顿吧。”
第四章：习惯
看着人都退出去了，夜合欢终是体力不支，双眼模糊，就顺着力道脸朝下，瘫到了榻上。
一片黑暗里，夜合欢恍惚看到了老妈，老妈正抱着小侄子抹泪，老弟何乐蹲在一边轻言细语。
难言的酸涩，冲击了迷茫的心头，何欢的灵魂，想脱开夜合欢身体的束缚，想和以前一样，扑到老妈的眼前，痞痞地笑。
老妈似乎有所感地抬头，红肿的眼睛四处张望，老妈，何欢的灵魂挣扎着，想开口告诉老妈，儿子没事，活的很好呢！
汗水，打湿了夜合欢铺散在榻上的黑发，晕迷的脸庞一片惨白，苍白的唇，紧紧抿着，失了往日里的丰润，紧闭的眼帘，翘如蝶翅的长睫，不安地在抖动。
巫龙吟站在龙榻一边，看着章御医替曾经喜怒无常的帝王诊脉。
刚刚退出去的时候，就觉得他不对，那么重的伤，怎能坐起来，还硬撑着跟没事一样审问刺客。
巫龙吟不明白这个昏君，这么硬撑着审问崔嫣，到底为了那般？
巫大人更不明白自己的心思，任这个昏君伤重而亡，难道不是整个大夜国的国运？甚至是整个天翔大陆的幸运？
只是，在看见他清如秋水的眸子，在看见他冷汗润湿的鬓发，在看见他苍白的紧抿的唇，自己怎么就改了想法？
巫龙吟有些懊恼自己的反复，在看到御医拆开纱布，露出狰狞的刀口后，又隐约有些庆幸，庆幸自己及时找来了御医。
伤口的一阵清凉，打破了挣扎的梦魇，伸手也抓不住的亲情，让夜合欢猛地清醒过来。
朦胧的视线里，一把胡子的章太医，小心地在自己后背伤口涂药。
原来，我还是没有挣脱这身体的束缚啊！
夜合欢无力地再次闭上眼，不想再去注意，那抹淡漠地站在太医身后的玄色身影。
章太医轻手轻脚替帝王缠上纱布，低声道：“陛下，您的伤势不轻，最好将养些时日，莫要劳动，臣动用了内宫疗伤秘药，自是事半功倍，不出两月，陛下定能恢复如初。”
“哦，好，谢谢。”
这句随口说出来的话，不过是夜合欢的习惯而已，三十多年文明生活的习惯，岂能因为身体的不同而说变就变？终究是，灵魂主宰了身体的。
于是，大夜王朝高高在上的右相大人——巫龙吟，再次确定，他不是他！
于是，大夜王朝太医院御医之首的章太医，老泪想纵横，白须乱抖，皇上，伤到的地方，好象不只是后背！
但是，列祖列宗啊，原谅臣的不忠不义吧，若皇上真的是伤了脑子才这样‘忠厚’，那，可千万别让皇上的脑子恢复啦！就这么‘病’下去吧！菩萨保佑！
晕晕乎乎的夜合欢，自是没有余力去注意，老太医那诡异的思想活动。
他只想马上昏过去，他想再见一次有老妈的世界。
见合欢阖上眼，巫龙吟悄悄退出寝宫的门口，看着白须抖动的章太医走远。
然后对着门口等候的四个人，低声吩咐，“好好伺候皇上，他要问你们什么，都据实回答，不必隐瞒。”
小翠、小春、小秋、小柳，四个侍儿毕恭毕敬，“是，巫大人。”
四个侍儿里，小柳是最机灵和有眼色的一个，小翠是最心思单纯的一个。
听到他们心目中，神一样的巫大人的吩咐，小翠马上就忍不住开口：“大人，皇上的问题，若是我们答不上来，会——被他打死的，你怎么能……”
小柳赶紧扯了小翠的衣襟，阻止她的胡言乱语，这傻丫头，你总这么莽撞下去，不被皇上打死，总有一天，巫大人也会打死你！
面无表情是巫龙吟最大的表情，转身而去留下句话：“做好你们份内的事，小夏的下场你们不是没见过，以后，希望不会再出现这样的事……”
希望真的就如那个人所言，阴历的七月十五，就是昨天，是大夜国祥瑞异呈的一天。
想想那天，当时那个帝王，只有出气，没有入气，无论忠奸，众人只等丧钟敲响而已。
甚至，身处边远封地的那位，都已经做好了准备，回京夺权的准备。
而任谁都没想到，屏气等待的，却是推开殿门，骤然出现在眼前的一双带着好奇，却又清澈似水的眸。
巫龙吟走出皇帝的‘晏德殿’，缓缓抬头，头顶，是夏季一片蔚蓝的天空。
整个大夜国的帝宫，笼罩在一片静谧里，树影绰绰，花木扶疏，鸣蝉织知，曲廊幽深处，偶有侍儿如柳扶风。
大夜国，经历了任性而暴虐的五年政权，是否，老天也不忍见，战战兢兢的朝臣，水深火热的百姓，越来越衰弱的国气，越来越颓败的国势。
七月十五，猛鬼之节，自是百鬼呈现，却经由崔嫣之手，换来个全新的统治者。
那么，是不是，我们都有理由，需要一个机会，给彼此，或者是给国家，给百姓一个机会？！
或许，右相和左相，巫大人和柳大人，经过了这个猛鬼节之后，无论是在朝堂，还是在私下，都会有翻天覆地的变化了吧？
首先，就表现在，崔侍郎的暂停行刑，不是吗？
想着司马杉急火火跑到大牢，一改往日刚正的模样，巫龙吟总是冷清的容颜，莫名就带上了一丝笑意。
刹那的笑容，开放在夏日的深宫里，无人得见，却有让盛夏盛开的最美丽的花朵，也自愧不及的明媚风姿……
夜合欢睡了醒，醒了睡，一直处于半梦半醒状态不知几何。
终是在第二日的傍晚，彻底清醒过来。
胡子乱抖的章太医，看来还是有把刷子的，起码这次醒过来，合欢没有觉得伤口痛得难以忍受。
因为不痛了，夜合欢立刻就感觉到了一件生计大事，好象，我不吃不喝好久了啊？
立刻，空荡荡的肚子，就火烧火燎地想念起，公司楼下那家渔家风味的饭菜来。
因为住在这身体里的人，已经是习惯自给自足的灵魂，所以，夜合欢高贵的身体，依然没有需要被人伺候的意识。
挣扎着从趴了两天的龙床上下了地，夜合欢有些头重脚轻。
一直在外殿呆着的几个侍儿，自是没有想到，那个一向暴戾的帝王，已经摇摇摆摆走到了他们身后。
四个侍儿都各自坐在一张案前，忙着手里或刺绣，或打络的活计。
冷不防，一个低哑的声音响起：“那个，小……小柳？我，饿了。”
真是不好意思，要不是这个鬼地方，这个鬼身份，他天才的何总，怎会堕落到和人‘要饭’吃的地步？！
“啊！”
仿佛成了四胞胎，四个侍儿同时惊跳起来，小翠甚至把手里的绣布扔了老远。
“嗬。”
合欢笑出来的声音，让四个侍儿同时跪倒地上，不由自主就颤抖不已。
“皇上……皇上……”
小秋想求皇上饶命，可小夏血淋淋的死亡场面在他眼前浮现，让他说不出话来。
夜合欢无奈了，唉，夜合欢，你都堪称猛鬼了！
一屁股坐到小秋身边的木凳上，格老子的，被人捅刀子原来是这么无能的感觉！
拾起小翠扔的绣布，打量几眼，花花绿绿，有花有草，绣的不错，就是看不出那个黑色的一团是个什么动物。
眼见四个黑色的脑袋都要贴到地面上了，夜合欢才慢悠悠道：“怎么？趴在地上就能看出饭来不成？孤王饿了，小柳。”
夜合欢从不认为，人真的没有贵贱之分，一直标榜人人平等的和平时代，同样是人命，赔偿的价格都分等级，何况是地位尊卑极为分明的古代？
所以，在知道魂归的夜合欢是个帝王身份的时候，对于眼前所见跪拜与恭敬，即使不是自己喜欢看到的，他也不认为自己该去改变。
不是他不愿意去改变，是他认为没必要，阶级的泾渭分明，岂是他个人之力就可改变的？！
妇女身上的三座大山，解放百年也没见得真正推翻，他一个孤魂野鬼，即使真的就是帝王，难道还能凭几句话，就能让人人平等了？！开玩笑！
没有前途的事，作为精通贸易买卖的何总，很是明白，在什么样的场合，才值得他浪费他宝贵的口水。
四个侍儿，依然是小柳恢复的最快，皇上说了两遍了，她不想死得不明不白。
赶紧爬了起来，“皇上，奴婢马上传膳。”
小柳跌跌就退了出去，剩下的三个还是跪在地上。
看着筛糠的三个孩子，的确是孩子，都不过十三四的年纪，夜合欢叹气，“都起来吧，你们，吃饭了？”
已经是傍晚的时分了，宫里的作息规矩也是很严格的。
三个侍儿各自用眼角沟通一番，终于确定，皇帝陛下是真的和气地对他们说话。
小翠带头爬了起来，她记得巫大人的吩咐，巫大人说不希望看到小夏的事再次发生。
小翠和小柳是双胞胎，从她们进宫，很少有人能一眼就分辨出谁是谁，夜合欢却一眼就看出她们的不同，小翠的眼神，很率真。
或许，我要想了解的事，能从这个小姑娘嘴里知道。
夜合欢再次打量手里拿着的绣布，微微勾起唇角，笑了。
第五章：期待
天翔大陆。
夜国，炙国，凉国，三国割据。
三足鼎立的格局，因为国力相当，即使有心觊觎，却又互相制约，谁也不敢冒一打二的风险起战事，天下倒还算是太平。
夜合欢跟条没骨头的虫子一样，瘫在门口的软榻上，膝上摊着一本‘列国史志’。
及腰的黑发只用条明黄色缎带束着，垂下的睫毛在眼脸投下阴影。
认真读书的侧脸，削挺的鼻，微抿的丰润的唇，有着浓淡相宜的味道，有着清朗不自知的风情。
因为热，养伤的身上，只简单着了件青衣，青衣上绣了暗色的龙纹。
赤着脚板，滑出衣襟的，是懒散的两条小腿交叠。
长长的指，一边翻动着纸张，一边偶尔会无聊地抚弄细致的下巴。
远远站在殿外那颗槐树下，看过去，如画。
巫龙吟站在树下有一会儿了，原来，人在画中，就是这样的。
看着那个慵懒的人，从来不会为谁停驻目光的巫右相，有些儿愣怔，有些儿失神。
听那几个侍儿说，皇上也没问什么问题，只是让小翠拿‘夜国记’‘列国史志’‘天翔物化’等杂书给他，说是解闷。
倒是憨憨的小翠，皇上倒问了几个让丫头莫名其妙的问题，比如皇后现在在哪个宫，比如哪位妃子育有儿女，比如左相右相府里的情况，等等乱七八糟的古怪问题。
“大人。”
小柳和小秋站在俊美如神的巫右相身后，低声提醒，巫大人今儿是怎么了？
巫龙吟收回遥远的目光，深邃的丹凤眼莫名就有丝赧意，他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怎么会看那昏君直了眼！
掩饰地轻咳，巫大人仍旧保持一贯的冷漠，“小柳，你说。”
虽然，巫大人总是一副生人勿近的冷情，却有着深藏的，和外表冷漠刚好相反的良善之心。
因为，右相大人，从那个喜怒无常的君王手里，不止一次，救过他们的贱命。
即使当日，巫大人没有救下小夏，他们也是无法怪罪于他的。
毕竟，君要臣死，臣都不得不死，何况死的不过是个没有眼色的小小侍儿？
小柳压低了柔细的嗓音，“大人，陛下身体恢复得很好，只是，好象……”
小柳有点迟疑，看了看小秋，小秋只好接道：“皇上的习惯和以前不一样了，以前喜欢的，现在都不闻不问，对我们也很——宽厚，好象，好象，换了个人一样！”
对，就是这句话，小柳用力地点头，他们几个这几天一直偷偷观察着，每个人都有这个感觉，就是，受伤后的皇上，简直就是换了一个人！
不说对待他们几个近身侍儿的态度，光是对左相柳大人，就够让他们吃惊了。
“柳大人刚刚来过，”小柳接话，“皇上没有让我们回避，柳大人提出崔侍郎的事，柳大人说崔大人的五族已经缉捕在京，请陛下下旨处决，然后陛下说——”
龙吟扭脸看了眼停顿的小丫头，小柳的眼里带了丝捉狭，压低了嗓子，学着夜合欢的口气，“陛下说，此事，孤王已经交由巫大人彻查，巫大人年纪轻，多跑点腿也不累，柳大人年纪不小了，没事的话，就来陪孤王下棋聊天吧，孤王现在身体不好，这么呆着实在太闷，很需要柳大人的日夜陪伴，不如，柳大人今晚就留在‘晏德殿’，和孤王把酒言欢，不醉不休，如何？”
说着，小柳和小秋不由就掩嘴偷笑，当时听到这番话，不但柳大人面色青红交加，连他们几个侍儿，都有些目瞪口呆了。
因为，说这番话的那位帝王，不但话说得轻言细语的温柔，那看着柳大人的眼神，更兼柔情缱绻。
还把那个‘日夜’‘言欢’几个词，暧昧地加重了语气。
最后那个‘如何’，更是用舌尖在唇边卷出来的，粉色的舌尖，似乎是无意，在丰润的红唇一卷，恁个风情无限。
离皇上最近的小翠，嘴张得能吞进只鸡蛋，眼睛瞪得到了头顶。
而最晚进‘晏德’宫伺候帝王的小春，更是被皇上沙哑的嗓音，魅惑的眼神，无意的动作，震得嫩脸绯红。
在小柳他们的印象里，高高在上的君王，拥有一副出色的容颜，却因为蛇蝎心肠的偏执性格，阴鸷了漂亮的杏眼，模糊了俊俏的面庞，只余人见人怕的暴虐。
甚至那嗓音，都是喜怒无常的锐利，只要一听到那拔高嗜血的声音，众人只有大难临头的恐惧。
而今，面色平和的君王，没有了阴鸷，没有了锐利，反而多了温润，多了笑意，本就出色已极的容颜，就有了让人猝不及防的魅惑。
可以说，不管陛下是不是故意那么对柳大人的，总之，听完这番话的柳大人，几乎是逃出了‘晏德殿’，踉跄的步伐，还有让人偷笑的狼狈。
小柳学夜合欢的话，不但一字不漏，甚至那音调也十足十的象，就连最后那把舌尖卷出来的动作，也照样搬到巫龙吟眼前。
这是小柳不为人知的一个异能，凡是她见过的，她都能模仿的惟妙惟肖。
虽然这些动作是小柳学夜合欢的，而巫龙吟只要想象就能知道，用夜合欢的模样做出来的时候，该是怎样的蛊惑人心，微微皱了眉头，心里，居然莫名有些涩意。
夜合欢，你有没有必要这样对柳凇卿？你似乎忘记了，你还是大夜国君王！
抬眼看着那个如画的身影，那人已经趴到了软榻上，青色的衣摆有些凌乱，垂到了汉白玉的地面，黑色的发与明黄色的缎带纠缠，侧压的一只白皙的小腿，不安分地伸出衣襟，掉到榻角的书籍，随风一页一页地翻动，迤逦了盛夏。
槐树下也是静悄悄，三个人都看着这样的画面，有些受了蛊惑。
小柳看了眼巫右相的眼光处，小声低叹，恐惊醒那个浅眠的人，“哎，从来都不知道，陛下原来，是个象画一样的人呢！”
有伤在身的君王，总是不时会睡过去，可能与章太医用的秘药有关。
巫龙吟移开目光，他本来想和他说一件事的，看来，只能等他睡醒了。
离开‘晏德殿’的时候，巫龙吟叮嘱小柳，“尽最大努力保护陛下，今时不同往日，你们该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