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相与右相,内讧的情况,显见是历史悠久,就看他们那纠缠不休的多情的眼神!
“都闭嘴!”
夜合欢气运丹田,厉声大喝。
其实也没多大声,他后背的伤刚愈合,他也没力气吼出多大的嗓门来。
但对习惯暴政压迫的朝臣来说,上位的那人,一言一行都是他们要关注的。
于是,朝堂立时鸦雀无声,众人虽然各拥其主,但真正让他们恐惧的,还是那个喜怒无常,动辄酷刑严苟的人。
接着只听那个君王暴戾道:“巫大人,放了崔侍郎,立刻!马上!谁再吵,灭了他九族!”
我今儿要不表现一下,你们是不是就不知道‘昏君’两字是怎么写的!
脖子扭着,杏眼翻着,鼻孔朝天,眼珠从眼角斜斜睨出专制跋扈的光,整一个就是昏君的典型造型!
众臣居然在这么光荣的形象照射下,低着脑袋,鸦雀无声。
夜合欢龇牙,原来当个昏君是这么有‘说服力’的事!
柳凇卿也被突然发疯的君王镇住了,然后反应过来,犹疑着试图道:“陛下,这事还是……”
从长计议,四个字没说出来,因为,帝王突然对他‘温柔’一笑。
然后,从牙缝里阴渗渗道:“朕说,先放了崔侍郎及其族人,其女暂时——孤王还没玩够,柳大人,你不满意?要不,待会,柳大人先陪朕玩玩?”
玩玩?激灵灵一个冷战,柳凇卿再次深刻体会,皇上‘中邪’后的恐怖。
于是,第一天上朝,夜合欢就树立了昏君的伟大形象。
并且,在众目睽睽之下,他这个暴戾的昏君,一改往日宠信柳相的做法,让人掉下巴地,头一次,拍板了巫右相的决定。
很敏感的朝臣,立刻就有了预感,日后,右相会比左相得宠。
其实,合欢对原夜合欢还是很有‘感情’的,如没有他以往暴虐的形象深入人心,他这个异世之魂,如何能一出马,就威慑住一众朝臣。
改变,从来都不是一蹴而就之事,不说他其实没有想改变的决心,即使有,在改变的初期,在他没有完善的策略前,借助一下暴政的余威,也未尝不是权宜之计。
夜合欢一直都是沉稳有加的人,虽然那是他自己认为的。
但对于身处闻所未闻的的世界,总是免不了的好奇,其实他很想走出这个宫墙,看看古代人真实的生活。
可,他也记得有句话,叫做先安内再攘外,身边这么多有关自己有生存的大事,不先了解透彻了,总是有后顾之忧的。
比如,那个鬼眼。
上朝之前,就让小秋在前殿等着,传话给巫龙吟,让他下朝去御书房面君。
巫大人一向为人疏远,虽是一副难得的出色容颜,却冷意逼人,不假辞色。
众臣下朝都是各有圈子,没有几个会愿意拿热脸贴冷屁股,但不敢靠近,并不代表无人注意,庙堂之上的诡谲之道,身为右相几年的他,是最清楚不过的。
见了侧殿门口等着的小秋,巫龙吟微微蹙眉,不着痕迹走过去。
能服侍帝王的侍儿,自是很有眼色的,小秋一边隐到树荫处,一边低声道:“陛下请您去御书房。”
“知道了。”
因为有小春的带路,夜合欢终于是踏进了他‘向往’的御书房。
御书房除了一如既往的奢华摆设,只有一案一椅一榻,再有,就是案上几摞卷成束的奏折。
坐到那把椅子上,合欢对着摊开的奏折发懵。
文言文,好多年没见到啦!
蝇头大小的黑色小楷,偶尔有浅红的梅花楷批注,用字生僻,呜呼哀哉,有看没有懂。
话说,俺看野史、列志的时候,咋都能看懂呢?
巫龙吟进门看到的,就是一国之君愁容满面地,盯着案上的奏折发呆,连他进来都没发现。
“咳,”巫大人只好咳了一声,“陛下,您有事召见微臣?”
“啊。”夜合欢见龙吟来了,注意力就从奏折里转移了,“巫大人,请坐。”
说完,就在龙吟一言不发的扑克脸里,感到了尴尬,呃,御书房里,貌似唯一的一张椅子,就在他自己屁股底下坐着。
抿了唇笑,知道自己这把椅子,无论如何是臣子不敢坐的。
即便是平日处理国事的两位相国,也是在御书房偏殿,单独设有书案的。
连同他刚才看到那奏折上的浅红墨迹,也不是帝王专用的赤朱砂,那是在帝王无法处理朝政时,两位相国特权,才可专用的宫用朱砂。
“巫大人,不知是否可以陪同我去个地方。”
在巫龙吟的面前,夜合欢不必提醒自己是个皇帝,千万别搞错了称呼,用‘我’来称呼自己,居然还是个奢侈的事了。
“陛下,您要去何处?”龙吟声音清冷,不喜不怒。
又是这个样子,从案前站了起来,夜合欢状似无意,蹭到右相修长的身形前,我就不信没有让你动容的事。
用他特有的温和音调道:“去昨晚那个地方。”
“……冷宫?”
龙吟眉头跳了一下,鼻端有浅浅棉布晒过的干净味道,他才发现,那双墨黑的眼,又靠近到自己眼前,眨啊眨的。
“嗯,对啊。”
近在耳边的回答,那个‘嗯’字,就有让人酥软的低柔。
巫龙吟强忍着想倒退一步的冲动,那脸,就更淡漠了神情,干巴巴拒绝:“后宫,除了内官宫女,连侍卫都是不可随便踏进一步的。”
眼睁睁见巫龙吟玉白的耳根,悄悄浮了粉色,夜合欢满意地退开一步,“那么,昨晚,是谁在冷宫的窗外,抱住朕的腰的?”
“……”
抱他的腰?!
这么暧昧的话,让巫龙吟差点吐血,这个颠倒黑白的昏君!
“咦?难道巫大人敢做不敢当?明明深更半夜,明明你抱住朕的腰,把朕带回了寝宫的榻上……”
清澈的眼神何其无辜,说出来的话,却让人心尖发颤。
“陛下!臣愿意陪同!”
咬牙打断喋喋不休,巫龙吟只觉得,自己的耳朵嗡嗡直响,第一次让心情暴露在脸上,这是多么有违师训的动作。
想他从懂事起,就开始修炼‘雪寒功’,不过十几载,已经达到第八重,那是连师父都点头称赞的境界。
居然,居然,一次又一次,被这个昏君撩拨得变了颜色,这,这,要不要考虑,那个弑君的提议?!
夜合欢心情很好地看着咬牙的人,“那,现在就去?”
“不能,要去也是要等到晚上,难道皇上想让微臣背上扰乱后宫之罪?!”
巫龙吟的青筋,忍无可忍在他白皙的额角跳了出来。
“哦,这样啊,还有这样的说法呵。那,现在,要不巫大人先给朕解释下这些奏章的事?当然,巫大人要记得,今晚亥时我在‘晏德殿’等你。”
夜合欢一本正经地踱到龙椅上坐下,一本正经地摊开他看不懂的之乎者也,眼角的余光,瞄到巫右相额角,那条跳了又跳的青筋。
垂下的眼脸盖住夜合欢眼里的光芒,微翘的唇角,却让巫龙吟了解这个家伙的恶劣。
巫龙吟不知道的是,夜合欢现在想的却是——
其实吧,俺的这位美人右相,在有人类的表情的时候,真的是,相当的迷人的。
第十章:鬼眼
‘咯吱吱’的开门声,在一片荒寂的夜色里,带起惊悚的效应。
看着巫龙吟推开的那扇落了漆的门,黯淡的月光落在高高的门槛里,夜合欢一瞬就有扭头回去的想法。
门内,静悄悄,丝毫没有因为殿门的推开而惊奇,或许,长年的囚禁,早已磨光里面人应有的情感。
如豆大小的光晕,让人只能勉强看清所处的环境,只有一个破落可以形容了。
夜合欢并没有很注意床榻上挤在一处的一大一小,他的注意力,一直放在靠近窗子的墙角里。
那里,长长的铁链锁着一个衣不蔽体的人,拇指粗细的铁棍围在墙角,形成一个笼子。
鬼眼的主人安静地坐在肮脏的干草上,一片污垢的脸上,只有一双呆滞的眼,直勾勾看着来人。
夜合欢打量下那扇窗子,只有窗的下角那个缝隙被封在铁笼里,果然,自己是很有选择性的看中了那个缝隙。
没敢靠近那个铁笼,虽然他很想钻进去和鬼眼面对面。
巫龙吟说过这个人被挑了经脉,废了武功,应该是没有危险性了。
但考虑目前自己‘娇弱’的身体,还是小心为上。
往前蹭一步,在他以为的安全范围内,蹲了下来,因为那人是坐着的。
巫龙吟皱眉,跟上一步,站在他身后,再怎样,他也不能让他在冷宫里出事,还是在自己眼皮底下。
夜合欢其实很想问巫龙吟这个人的身份,但终是没开口,信任一个人,其实很难,不是他不想相信龙吟,是怕,龙吟信不过他。
“你,吃饭没?”
让人绝倒地,寻思了半天的夜合欢,对笼中人如此寒暄。
一缕淡红的幽光,从看不出面目的乱发里闪过,是那人的眼。
这就是为什么夜合欢会叫他‘鬼眼’的原因,那晚,一瞬间的对视,对方死气沉沉的眼里,有红光隐现。
巫龙吟暗里提气警戒,这个人,即使被废了武功,也绝对不能疏忽。
他知道夜合欢想知道这个人的身份,但,自己却不能告诉他,不但是因为他没问,其实就算他问了,他也不想回答。
现在的夜合欢,不是以前的夜合欢,太多的事,需要他自己去寻找答案。
右相的身份还有那个同样煎熬的人,期盼的,本是一个遥遥无期的救赎,现在,这个期盼或许不会太遥远。
夜合欢看着鬼气幽森的人,三年的囚禁,是怎样的意识让他支撑到现在,废了引以为傲的武功,剥夺了自由自在的权利,人不人鬼不鬼和后宫女人囚禁在一起,会不会早已疯狂?
三年的时间,可以发生很多事,宫里的人,甚至都不知道这里还有个犯人,他的一切,似乎早已被人遗忘。
瑟缩在破床一角的女人和瘦弱的孩子,一直用惊惧的眼神看着他。
看着那道明黄色的人影,女人的眼神有恨有怨有惧,三年了,她没见过除了那个送饭的哑巴奴仆外的任何一人,今日,他为何来?
夜合欢又往前蹭了一下,再次努力,声音低而温和,“那个,你还认识我吧?”
巫龙吟不由自主又咬牙,却更是戒备。
原是皇后的女子却在眼里带了丝疑惑,不由就盯住和君王一起来的巫右相,他依然和三年前一样俊逸逼人,那冷漠的气息却更为疏远。
而那人见合欢蹭近,淡红色的眼眸一闪,出乎意料地猛地从墙角扑到栅栏前,拖动四肢的铁链哗啦啦响。
蓬乱的毛发,污垢的脸,细长的指关节凸显,距离合欢的鼻尖只有一掌的距离。
还没等夜合欢惊惧,身后的巫龙吟就一把捞起他,后退几大步。
回过神来,夜合欢感慨地拍拍勒着自己腰部的手臂,会武功的人就是反应快啊!
巫龙吟松开勒在怀里瘦削的腰身,为了自己瞬间的悸动而微微失神。
夜合欢再次踏前,直面那张污黑看不出面目的脸,这双带着红色的眼,狭长而幽深,有着诡异的,地狱彼岸花一样,燃烧着的颜色,其实,很美。
“如果,我放了你……”
话还没完,夜合欢就被那瞬间灿亮的红色摄了心神,真是,魔般的地狱颜色,居然有慑人的美感。
“……好……”
不但是夜合欢,甚至巫龙吟,更甚至是被关押在一起的女子,第一次听这个人开口,想是长久不说话,只是一个字,却说的很嘶哑,很模糊。
看着那燃烧的颜色,看着那空洞的眸子,夜合欢心头一阵酸涩,三年,多少个日日夜夜,三年,那是晓森和自己从相识到相爱到分离的时间,遥远到几乎是一辈子的时间。
这个人的三年,有多苦,有多痛,不是身在其中的人,无法体会。
三年的不见天日,一千多个日夜,是不是,早已磨平他原有的锋利?
所以,才会在合欢一个试探般的提议,甚至不听放他的条件,就一口应承下来,只为,那窗口的一方天地,只为那天地外的笑傲江湖。
这么出乎意料的反应,夜合欢发现,自己真的无法再说下去。
扯了扯嘴角,算是笑,低声道,“如果有条件,你是不是也都答应?”
红眼毫不犹疑,点头。
合欢一声喟叹,夜合欢啊夜合欢,无论是你对还是我对,无论是你错还是我错,从此,你我再也无法分离。
我必须承担你的后果,无论是好的还是坏的。
你必须承担我的决定,无论是对的还是错的。
唯一的区别,所有的后果和决定,都与你再也无关,是悲剧还是喜剧,都只有我一个人承受……
那么,夜合欢的改变,就先从这个人这里开始。
至于这改变的后果,依然是由我一个人来承受。
咬牙,转身,面对巫龙吟,却把眼睛转向了那个瘦小的男孩,“我不想追问为什么这个人既然是刺客,却没有下到刑部大牢,我也不想知道为什么被断了经脉的人,还能让你如此戒备……我不是他,但我必须解决他的事,我想,你会同意的,对吗,巫大人?”
巫龙吟安静地看着对面这张俊俏的脸,依然是精致的眉目,依然是初醒时的温润气息,却在这瞬间,在昏暗的灯光阴影里,这个人散发了无比的睿智,而又隐约有无比的气势。
巫龙吟转头,看了看映进被推开殿门里的,那道淡淡的月色,皎洁干净得如同眼前人。
是不是,等待,总是不会亏待甘于等待的人们的?
一丝淡淡的,难以捕捉的笑意,缓缓浮在淡漠的嘴角,明天,还是个好天呢。
夜合欢并没有靠那对母子很近,那戒备的神色,怎是自己一夕之间就能靠近的距离?
女人很憔悴,黯淡的娇颜却有掩不住的美丽,曾经是皇后的女子,一国之母的凤仪,没有被冷宫的生活磨灭,即便是落魄,那气度也是无人可及的。
那男孩,瘦骨嶙峋,大大的眼睛嵌在干瘦苍白的小脸上,惶恐而惊惧地瞪着眼前的人,孩子的记忆里,只有那个穿着黄袍的男人,疯狂地叫嚣着折磨母妃的一幕。
夜合欢暗自一叹,真的无须再说什么了,他也无话可说了,因为,从那母子的眼神里看出,即便他说什么,他们也是不会相信的。
曾经的皇后,夜合欢没有那个重修旧好的想法,即便她是这个身体的合法妻子。
因为,支配身体的是灵魂,而这个灵魂,对能做自己爱的人很挑剔,无论男女,他没有当‘种马’的习惯和爱好。
那个孩子,他却有纳入羽翼的想法,不是因为可能是这个身体的儿子,只是因为那是个只有七岁的孩子而已,七岁的孩子,该有的童真他没有,不该有的摧残却是这个身体给予的。
所以,一言不发转身走到了门口,站在月光里的君王,抬头看着天际那轮半月,还有月色里,一片静谧的大夜帝宫。
用他淡淡温和的声音,对每一个人,轻轻道:“过去的,我无法改变什么,但是我却可以许你们未来,尽我夜合欢最大的努力,保你们平安,如果信我,明天我会派人安排你们的生活……”转身又对着红眼所在的地方,黑暗里看不到那抹红色,他却知道那双眼正燃烧,道:“你也一样,如果想和我谈,明日会有人带你来。巫大人,我们走吧。”
一袭明黄,一袭玄衣,一前一后,悄无声息,静静漫步在寂然无声的宫道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