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铮回到古斯的临时住处,只觉得身上所有的力量都被抽干,疲倦、沮丧、失落、绝望。
他觉得讽刺。自己是被诅咒了吗?还是命运太眷顾自己。
他从没像此刻一样,希望琴沁在身边。他会明白他,他不再是一个人,他不需要这么苦苦地支撑。
他几次想拿起电话拨打那个没有寄存却烂熟于心的号码,拨通,拨过去,琴沁就会接,会飞到他身边……
但不行。
离铮觉得自己就是尝过罂粟的味道却被勒令戒断的可怜虫。不过戒毒,熬过最初的痛苦,总会戒掉。自己还不是。
刚分离的日子算是好熬的,他每天去拍戏,除了拍戏,他没日没夜看剧本,不让自己有时间去回忆去想念。
可是随着时间的推移,痛苦丝毫没有淡去,相反日益难熬。一日后再是一日,空落落的胸口再没有东西能填满。
被他支开的衡明见离铮回来,总算放下了心,他已经确认这位超级明星具备绝佳的战士素质,如果他真想甩掉自己,易如反掌。
「离先生,您母亲来了。」
母亲?
离铮进到屋内,离桐果然坐在客厅里,整个人憔悴呆滞,见到离铮进来忙要站起,嘴里说着:「阿铮,对不起,对不起……」
离铮不知道母亲说了些什么,他不想知道,或许他知道她会说些什么。
这是他的母亲,自己除了原谅她还能做什么?
只是他撑到了他的极限。他觉得无以为继。心中的那个大洞什么也不能将它填满,只会一日复一日地扩大,扩大,或许总有一天将他吞没。
他很想回到幼时,不用拚命苦忍,痛了就哭,想了就要。
他默默跪下,抱住了离桐的双膝。
离桐惊呆了。她的膝盖湿润了,阿铮竟然哭了!哭得像个孩子。
她的阿铮,即使战败回来,受到不公正的待遇也从没哭过。准确说,这个儿子过了幼时哭闹的年纪,除了演戏需要,就再没哭过。
「你怎么了?虽然妈妈骗你生了病,害你被关起来,可是惠女士跟我说好的,你不会有事!阿铮听妈妈话,和琴资政分手是好的,我们不去掺和那些很危险的事情,搞政治的没什么好东西,你那个天杀的父亲是,琴资政也好不到哪里……我们好好演戏,以后还可以找个女孩儿,白芊雯来看过我……」
离铮站起来时,除了眼睛有些红,便什么也看不出,神情还很平静:「妈妈,你好好休息。」说完,默默进了房间。
他深吸口气,想到自己在声明中说的话,想到琴沁的话。他会勇敢地认真地活下去。
于是,拿出卿九为他准备的有助安眠的药膏,贴于相应的穴位,顺手拿了一本剧本看起来。
卿九的药膏比西药有用,贴上后,有时还能睡上一、两个小时。
第二十章
琴沁目不转睛地盯着大屏幕,这是衡明每日发回的离铮的影像,有他拍戏的,也有些日常生活,不过衡明也不敢多拍,怕被发现。
琴沁走到占据整面墙壁的屏幕,如痴如醉地摸着屏幕中离铮的脸,心疼,怎么又瘦了。
是不是又失眠了?没好好吃东西?简直五爪挠心。
他几次打电话给他,发现自己的号码已被设为拒听号码。
那家伙,为什么要对他自己那么狠,做得这么绝。其实他明白,离铮是怕一旦控制不住接听电话,会忍不住,会情不自禁。
这都是些什么事。
你乖啊,铮铮,再忍下,我们马上就能重新在一起。
但他越看越难受,拿起电话打给夏燕:「姓夏的不是让你好好照顾他,他越来越瘦,你不是说你老婆能让他好好睡觉吗?不是说卿九暂时请假陪着他吗?」
『你冷静点!』夏燕轻声喝止,『如果不是你,谁陪着也没用,难道你不知道吗?』
他也经历过失去爱人的痛苦,相爱却无法相守,那是何等折磨人?他夏燕连世上最难熬的酷刑都撑过去了,却也无法忍受与卿九生离之痛,那种度日如年,五内俱焚,绝望到想死的感觉是世界上最恐怖的经历。
琴沁咬住牙:「他很不好吗?」
夏燕听他声音暗哑,知道他也不好过:『琴沁,惠女士为什么这么做?离铮的形象非但不会影响你在玄州的地位,还会给你加分,你知道吗,他有魔力,古斯现在有多少人为他疯狂,我觉得如果他来参选首相,恐怕连我父亲都敌不过。我想不透姨妈的想法。』
琴沁有些吃味,却更多是骄傲,他的离铮啊!
他轻叹口气:「夏燕,其实,离铮是恒石林的儿子。」
『啊?』夏燕震惊,皱眉叹道,『惠女士担心离铮身分曝光你会受影响?』
「惠女士老了,老人的担心总是比较多。」
夏燕挂了电话,若有所思。
卿九凑过来问:「他又怎么了?既然已经分手了干嘛纠缠不休嘛?害离铮不能重新开始!对哦,燕子,你觉不觉得《鹰鹤记》里演明玉的那个新人演员很美啊,离铮还不如跟他在一起,离铮敏感多情却又含蓄内敛,身手厉害,能够体谅人,又能保护人……」
「打住!」夏燕突地想起什么,脸上露出恍然之色,这才是琴惠芬妮出手的真正原因!
「你想到什么?」
「没什么。」夏燕勾起嘴角,摸摸卿九的肚子,俯身吻他,卿九再顾不上多问。
《鹰鹤记》片场,离铮这天的戏分是贺秋发现身世后当着英亢的面自废一臂,决绝而去。
这场戏本就是故事的高潮,戏剧冲突强烈,离铮更是把贺秋伤痛欲绝、痛苦决断演绎得丝丝入扣。
贺秋的奴隶身分被发现,当他如珠如宝的英亢不能接受,不容许自己打破自小信奉的戒条。
但是贺秋其实并非奴隶,而是古斯贵族与巫国贵女的私生子。
贺秋在雨中狂奔,身分真的如此重要?是不是奴隶就能改变爱人对自己的爱?
最终他来到英亢身前,粲然一笑:「英亢,不管怎样,我是真心爱你。不为你的权势武功,只因你是这世上对我最好的人。可惜,我们是不该在一起,不该遇见。」
他微微低头,伸出左掌闪电般劈向右肩,密密的汗珠从额上沁出,却还是笑着,笑容灿烂却又惨淡:「你放、心……我再……不会使你的武功了。」
导演喊「结束」,电影中演明玉的新人演员飞奔而至,钦佩崇拜地看着离铮:「阿铮哥,你好厉害!你真的有把出汗都演出来哦!」
离铮笑笑,这个演明玉的少年人很会撒娇,但还算有天分。
「我很怕我到时候演不出,我觉得传奇故事也太扯了。」少年闷闷地说。
离铮知道他在愁什么,在这个故事里,明玉来自一个传说中已经消亡的种族,这个种族某些男子也有受孕的可能。因此少年人要在电影里出演怀孕生子的场景。
确实有些难为人。不过却也是锻炼演技的好机会。
离铮正想安慰他,却看到了夏燕。卿九来片场多,夏燕倒是稀客。
「你怎么有空来啊?」到了古斯才知道夏燕的威名,在他手上不知道有多少连环杀手、凶残变态落入法网。
夏燕看了眼离铮身边的少年人:「想跟你聊聊。」
「哦?」
离铮点点头带他进了自己的休息室。
夏燕斟酌着怎么开口,要不要说,但看到离铮卸妆后遮掩不住的黑眼圈,以及日益消瘦的身体,知道眼前的人每日都是在咬牙苦撑。但是人是有极限的,一旦过了极限,再坚强的人也会崩溃。
「离铮,我说的话只是我的推测,也有点惊世骇俗,更是秘辛。」
离铮惊讶地看着他。
夏燕缓缓道:「《鹰鹤记》里明玉来自一个男子也能受孕的种族,并与右烈产下一对双胞胎。这是我们古斯家喻户晓的传说。」
离铮当然知道。
「其实这不是传说。」
什么意思?
夏燕沉吟了会儿:「我想我是世上知道这个秘密的数人之一。我母亲知道我是同性恋后,担心我没有后代,孤苦终老,一直反对。直到临终前,她告诉我,世上真的有右烈和明玉。而——」他顿了下,「而琴家就是右烈和明玉的后裔子孙。」
离铮惊讶地看着夏燕。
「这不是我母亲临终臆语,她让我尝试寻觅这样的人,好有个后代,母亲嘛……但我之后做过暗中调查,确实发现过蛛丝马迹。」
「我母亲之所以知道这个秘辛,是因为当时惠女士产下琴沁后一度得了产后忧郁症,无意中向我母亲吐露。惠女士一直想生个女儿,怕儿子会遗传到男子受孕的特质,毕竟琴家曾经有人遗传到。但偏偏事与愿违,琴沁出生就被在世的长辈判定为最有可能继承这一特质的子孙。」
离铮消化了这些话语,半晌才有些不确定地问:「你是说,你是说,琴沁可能会遗传到、男子受孕的特质,能受孕生子?」
「不能完全肯定,但可能性很大。」
虽然太匪夷所思,但是夏燕绝不会说谎。
离铮震惊之余,低头想了会儿:「你是想告诉我,惠女士反对我和琴沁交往的真正原因是怕琴沁和我会产下恒石林的孙子?」
「至少有七成可能性。」
离铮回忆起分手的那夜,琴沁那么执拗地、一反常态地要求自己上他,还不许他戴保险套,一定要射在里面。
想到琴沁无意中表露的意思——只有当自己爱他犹如他爱自己一般深,他才能抱他。
难道……
可是,这真的很荒谬。
琴沁甚至比一般男子性欲更旺盛,在床上每次都要折腾得他不得安生。
受孕?
夏燕看他沉思的模样,嘴角露出一丝略带狡黠的笑:「可是离铮,我忍不住想问,我亲爱的表弟琴沁,难道不是上面的那个吗?」
离铮脸突地有些红,连夏燕都看得呆了一呆。琴沁迷恋这个人是有十足的道理啊。
「据我了解,当年琴家第一代家主琴尚……」
离铮当然知道琴尚,辉亚大陆乃至流西有谁不知道琴尚的大名。是他在世界大战期间奇迹般地打败了北顺当时根本无法战胜的古斯帝国。
战后他在北顺独裁统治数十年,一改北顺百年积弱,经济迅速腾飞,可就在他处于政治生涯的巅峰时却慨然让出权位,致力于北顺民主制度的建立健全,当第一届总统选举上台,他远避流西。
也正因为他,琴家在北顺政坛始终拥有不亚于总统的影响力。
难道琴尚也怀过孕?太扯了!不过据说琴尚的容貌冠绝一时。
「不是,琴尚根本没有受孕生子的空白期,我仔细研究了他的生平,他曾与一位来自海外群岛的神秘人士过从甚密。你知道,右烈和英亢他们最后就是避居海外群岛。」
离铮抿唇。
「振作起来吧,离铮,也许你和琴沁还有相守的机会。」
「谢谢。」
就在这次秘密谈话后,离铮开始重新观看有关琴沁的一切报导,电视新闻,报纸。本来他已经戒看很久。
衡明总算可以不害怕每天向琴沁汇报离铮近况,前些日总会被骂得狗血喷头,或者被冷漠以对冻得遍体生寒。
这几日他发现离铮饭量增加了,每晚的休息情况也变好,甚至有次看到他在看少爷的新闻。
但是琴沁听到他的报告,之前是很高兴,铮铮总算缓过来了,可是之后又暴跳如雷,是不是铮铮最近跟那个演明玉的小破明星真有点什么呢?
他知道自己是无聊吃醋,可是就忍不住要这么想。
人不在身边啊,要是在身边,他肯定二十四小时监控,哪个人敢靠近他琴沁的人!
钟秘书安抚着暴跳如雷的琴沁:「资政大人,您的情绪。」
琴沁想到什么,总算安静下来,皱着眉,撑着腰坐到沙发上。
「您吃得太少。」
不然怎么能瘦。
离铮想打电话,他越来越相信夏燕所猜测的是事实。
琴沁憔悴了,明显变瘦,他算过日子,从分手那天到现在正好两个月,如果男子怀孕也会孕吐的话,是不是……
他几次举起电话,又想起惠女士的威胁。
那家伙会照顾好自己吧,那家伙会有应付的办法吧。
虽然很难想象挺着大肚子的琴资政,很难想象自己和他的孩子正在男子身体中的不知何处孕育,但是,这些都不重要。
重要的是,他到底好不好,为什么会憔悴变瘦,甚至精神都有些不振。是不是排斥有孩子呢?或是只因为分别的痛苦。
就在离铮满怀疑虑紧张的同时,琴惠芬妮也正处于数十年来少有的焦虑期。
家中知道这家族绝密的人只有家主琴锦、三子琴澈、琴沁和她本身。连长子琴沐和次女琴涓都被瞒着。
琴澈从外间进来,心中也充满了不知名的怅然,很难形容。
自己的家族不知是被诅咒还是眷顾,男子竟有可能受孕。不过,自从知道自己的死党和偲苑娶了一个如假包换的男狐狸精,他对任何事都能处之泰然了。
只是家族中并不是所有人都会被遗传,他这一代也只有琴沁被家中长辈判断为最可能遗传到的孩子。也因此,坚强如惠女士竟一度产后忧郁。
而琴沁也正如家族中所有被遗传到该特质的人,天生喜爱男性。惠女士几乎从小就耳提面命,绝对不能屈居下方。而他的四弟,虽然不时与美男子们传出绯闻,其实就他所知,根本从未与任何人发生过实质的关系。
除了离铮。
他微微叹口气,向琴惠芬妮报告:「今天,小沁见了沈雅。」
「沈雅?沈雅不是精神科医生!」焦虑中的惠女士越来越像一个普通的母亲。
琴澈没说话。
惠女士喃喃地:「精神科医生……难道小沁很排斥……接受不了所以要见沈雅……」她脸色一白。
这么说,小沁是真的有了……
「四弟不会拿这个开玩笑,而且,据古斯那边回报,离铮最近精神变好,而且开始看四弟的新闻,还……上网浏览了有关妇女孕期保健的……」
「够了!」惠女士闭上眼,竭力平静自己的情绪。
「阿芬,何必苦恼。」穿着宽松长袍的琴锦从内室出来,他走到妻子身旁。
琴澈趁机悄悄离开,不打扰他们夫妻谈话。
琴锦拍拍妻子肩膀,「家族中并非没有先例,没有生命危险,孩子也很健康。」
「你懂什么!」惠女士再无法保持她的冷静和理智。
四十岁冒着生命危险好不容易生下的儿子,却要做承受的那一方,还要为别的男人生下孩子。还是那个杀人狂恒石林的孙子。
她琴惠芬妮,绝对不能要一个恒石林的孙子!
琴锦还是淡笑,继续宽慰:「我了解过,离铮也是个不错的年轻人。尤其容貌好,不会有损我琴家的形象,再说孩子生下来不是姓琴,也会姓离,不会姓恒,你又何必多虑。」
「你当然不会多虑!」琴惠芬妮突然提高了声音,激动起来。
「你除了琴沁,还有琴沐,还有琴澈,我只有琴沁。我的琴沁是最能干的,为了你琴家,我让他放弃继承权,我逼他去玄州,如果他不去玄州他就不会遇到离铮,他就不会遇到那个冤孽,他就不会……说不定他会找个女子结婚!你、如果是老大老三怀了别的男人的种,你也这么悠闲笃定吗?」
妻子这么发飙,琴锦却也不生气,只是轻叹着:「你知道的,我最疼小沁。我要将家业传给他的,是你固执。再说,这么巧,能遇上,也是命啊!」
「不,不是命。还没确定呢,小沁他可能没怀上!」琴惠芬妮抿紧嘴唇。
这时,家人突然急匆匆跑进来:「夫人,两位檀岛的老太爷来了。」
琴惠芬妮蓦地站起,脸色数变,她的儿子可长进了。竟然将两位老人家都搬出来。
她自幼为养父惠晖抚养长大,她琴惠芬妮谁都不怕,单单敬畏父亲。
在佣人引领下,两位老人缓缓而入,脸膛有些黑、忠厚慈祥的是惠晖,年已九十四高龄,却精神矍铄步履松快,一双厉目隐约还有精光闪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