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艳阳高照——by三更灯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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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人便是庄云卿。

当年何石逸夫妇前去落伽山看望何英,结果在所言之期一月后仍旧不见到来,庄云卿担忧路途生变,便下山接应,何英期盼父母心切不肯独留山中,便同师傅一起离开。师徒二人直到落脚一处城镇时方知那件江湖中已传得沸沸扬扬的大事——北武林大豪侠大英雄余景遥其实是个杀人夫奸人妇的恶棍!而那遇害的夫妇不是别人,正是徽州富商何石逸与其爱妻虞惜。何石逸为人良善,处世和忍,时常接济贫苦百姓,在徽州十分有名望,此事一起,徽商群情激愤,南武林更是将矛头直指北武林,而武林第一大派圣天门也牵扯其中,便当仁不让地站出主持公道。

庄云卿强忍悲痛,将何英送回落伽山,独自奔赴事发之地,然而一无所获,因为何石逸夫妇尸骨无存。

之后,庄云卿一路行至北边,余景遥却竟在此时自戕身亡!

受害者与加害者皆亡,死无对证,真相石沉大海。庄云卿心有疑惑,他所怀疑的正是那出现时机十分巧妙的圣天门,后得知余景遥之子被圣天门带走,庄云卿又生恻隐之心,他救下余燕至不仅仅是担忧其遭遇不幸,也因整件事迷雾重重,若有能真相大白的一日,或许离不开这个孩子。

庄云卿将余燕至带回落伽山,他不曾对余燕至提起何英身世,同样也不曾对何英说起余燕至的过往。

何英不疑有他,因为庄云卿几年前就曾救回过一个哑巴婶。

何英第一次见余燕至时,余燕至眼里噙着泪光,紧紧攥着庄云卿的手不放。何英有点不高兴,半哄半拽地将余燕至从庄云卿身边扒过来,从此将这怯生生的小娃当做了自己的东西。他养猫养狗似的逗余燕至,余燕至渐渐不粘着师傅,变成了何英的尾巴,以为对方真心跟他好。

再后来何英知道余燕至没爹没娘,他对他就有了怜惜,有了爱护,有了真心……

天色彻底暗下,余燕至已不知在雨中站了多久,他对庄云卿道:“徒弟知道您心里的牵挂。”

庄云卿听不见。

“您放心。”余燕至继续说着,他自言自语,“师傅,您放心……”

第22章

灶房里那张四四方方的饭桌上点着盏油灯,余燕至从案板取了碗,走向灶旁,掀开锅盖,他将热呼呼香喷喷的米粥舀进碗里,是满满的五碗。碗沿有些烫,他端得小心谨慎,一碗碗摆上桌,哑巴婶和师姐的碗在右手边,师傅在左手边,中间并排放着他与何英的。饭桌正中有一碟菜,是哑巴婶腌的萝卜,他切成了丝,就着粥吃。余燕至坐上长凳,拿起筷子,夹了些咸菜搁进碗里,拨入口热粥,细嚼慢咽。

不饿,可不能一辈子不吃。

手端着碗,碗口凑在嘴边,他垂下视线,面无表情地送进食物,直到将最后一粒米咽入,余燕至把碗放回桌面,筷子搁在碗上,肩并肩,头尾对得整整齐齐。他缓缓抬眼,向前送出了目光——有一盏油灯陪伴他,还有四副碗筷。

冬天,粥凉得快,饭桌上没了一点热气,冷冷清清的,余燕至想,太安静了。

他站起身时向后退了半步,长凳倒地发出“嘭”的响动,余燕至欠腰扶起,然后去洗碗,洗得叮叮当当,擦得咯叽咯叽。他像个戏台上的丑角,卖力表演,演得很热闹,可惜是强装出的滑稽笑脸,不逗趣不讨喜,没人捧场。

四碗冷粥被倒回锅里,收拾干净灶房,余燕至在屋外站了会。

雨势渐小,天上无星无月,视线所及得很有限,但他知道右方十丈远处突起着个土包,里面躺了人。他闭上眼睛,眼前便黑了,睁开后依旧是片黑暗。

余燕至下山,回到住处,他脱掉衣裳,赤条条立在水缸前,用木盆舀起水从头到脚浇下,冲洗了发上污泥和身上血渍。屋里常备有外伤药,他匆匆擦拭身体,将药粉敷在伤处,虽然严重的地方能看到皮肤下红红白白的肉,但也就瞧着吓人,除了左肩一处颇深,他缠上几圈布条,其余的用过药后便不闻不问。

处理完伤口,余燕至翻出里里外外的干净衣裳换好,然后面对窗户的方向坐在了床边。

靠窗的桌上放着两把剑,一把属于他,一把属于何英;纸窗上贴着两只小兔,一只是何英从哑巴婶屋里悄悄拿的,一只是他手撕的。他直直盯着那里,心里估摸天快亮了,天亮后他决定再去山中找一找,之前漏掉了许多地方,也许何英逃了,只是不慎跌落在哪里,也许他伤势太重不得不藏身某个地方。他不觉得这是自欺欺人,哪怕丁点的可能性他都要尝试——他想着想着,坐不住了,把半干的长发高束脑后,捻灭油灯,蒙蒙细雨下又提剑进了山。

他们住的地方四面峭壁,远看是个梯型,自南向北逐渐高耸,这里不是连绵不绝的崇山峻岭,何英若还在,就无找不到的道理。

余燕至像是要在这山林湖泊,树海草浪中寻一根银针,他行走过每寸土壤,将一花一草,一石一木收入眼底,不分早晚,不知饥寒,整整的两天两夜。当他再次返回,唯一的收获是确认了何英不在落伽山。

将剑挨放在何英剑旁,余燕至终于感觉疲惫,不只疲惫,他头重脚轻,眼前发黑,他想,还是太累,饭不能不吃,觉也不能不睡,他和衣躺下,一闭眼就是三天。

这三天漫长的犹如三年,一会儿冷得像跌进冰窟,一会儿又热得像被火焰炙烤,哪一种都是酷刑,可偏偏他动弹不得,身体沉重仿佛石头。他中途醒来一次,想找水喝,然而全身的力气只够微微睁开双目,舌尖轻轻舔过干裂的嘴唇,总不至于渴死,他模模糊糊地仍认为自己是累了。

余燕至重新阖上眼帘。

梦里,他跑遍落伽山每个角落寻找那片湖,当终于瞧见碧绿的湖面时,他没有任何犹豫便冲向前跳了进去,湖水瞬间灌入口鼻,余燕至没觉得解渴,只感到窒息的痛。身体沉入水下,意识渐远,他快要淹死在这梦里……忽然,有人唤他的名字,余燕至猛地抬头望去,阳光自水面折射而入,一道身影像只鱼儿般游向他,那人越来越近,面庞也越来越清晰,余燕至双眼大睁,他狂喜地想要喊出声,然而却让更多湖水涌进喉间,他在水里阖动双唇,拼命朝对方伸出手臂,在即将接触的刹那,声音终于穿透过了层层冰冷的水……

余燕至醒了,出了一身汗,连被褥上都有潮意。他恍惚片刻,对之前的梦境已经记得不清,只是那股绝处逢生的狂喜还留在身体深处,这让他感觉到更多的希望。翻身下床,穿鞋,走出屋子,余燕至微微眯起双眼,今日是个艳阳天,阳光暖洋洋晒在身上,赶走了连绵阴雨的寒冷。

他走到水缸前,探头去拿葫芦瓢,然后看见了水面上倒影的人。余燕至怔了怔,抬手一遍遍拂过头顶,感觉诧异……半晌后,他解开发带,长发披散在背上,胸前,余燕至捏起一缕发丝仔细地看了看,发现不是错觉。

他实在太渴,所以喝了满满四、五瓢的水,水很冰,流进肚腹后像要由内而外将整个人冻结。

水瓢被扔回缸中,余燕至脚步虚浮,缓慢地走进了太阳底下。

阳光铺在他长至腰际的发上,白亮白亮地仿佛落了层霜,微风拂面,将一缕发丝吹上了余燕至的脸庞,发丝缠绵地落在湿润的双唇间,红艳的唇,灰白的发……短短六日。

阳光耀眼刺目,余燕至垂首,掌心覆盖上了面孔,他唇角微微动了动,叹息似的轻声道:“你在哪啊……”

风将轻叹吹走,四周又恢复了安静,安静极了。

三日后,余燕至离开了落伽山。

临走前,他给师傅磕了头,给师姐烧了许多彩纸剪的小兔子。

他身上的包袱很轻,两件换洗衣裳,一些银两,最重的是背上何英的剑。

余燕至停步落伽山西南处的峭壁,回头去望来路,这个他生活了八年的地方,有慈祥和蔼的师傅,温柔善良的哑巴婶,可爱的师姐,有许多的快乐,如今那些人和那些快乐变成了回忆,但他却不能永远活在回忆里。

身上的包袱很轻,心里的却有千斤重,或许一生都不能放下,可他愿意背负,因为心怀希望就活得下去,走得动。

他不能让师傅,师姐和哑巴婶死不瞑目;他在师傅面前发过誓。

余燕至在落伽山以外无人可依,寻找何英或背后真相,对他而言似乎大海捞针,然而并非毫无头绪,怀里藏着的暗器是重要之物,以及与八年前那桩江湖轶事间千丝万缕的联系。余燕至能留下性命绝非侥幸,那晚他是被人从后偷袭晕死过去,那些人不要他的命,可却杀了庄云卿,擒走何英……活下的两人,他与何英有何渊源?余燕至所能想到的只有那“不共戴天”之仇。若一切因当年之事起,在何石逸夫妇与他爹娘死后,唯一牵扯进的便是“圣天门”,可圣天门乃江湖名门正派,怎会做出如此残忍阴狠之事?而更蹊跷的,带走的人竟是何英。

有太多疑惑等着他去解开……余燕至缓缓回头,深吸口气,提起劲力攀跃下崖壁。

第一次上落伽山是师傅背着他,如今他已有了独自离开的身手,虽然他曾以为这里会是他的家,有他的家人,曾以为不会与何英分开。

陡峭的悬崖上,一道身影灵活跳跃在凸起的石块之间,远远望去,那人头发灰白犹如过百老人,然而再去细看,却是个俊美少年郎。

少年身后的山中似乎传来小姑娘的声音,“一场风波平地起,大祸临头你怎做人,到如今我身染重病无所求,愿与你生死同心在庵门,我是欲爱不能心滴泪,只怕我要连累你遭难哭一生……”

甜甜软软,幽幽荡荡。

——上部·完——

中部

第23章

圣天门位于中原腹地,南北武林之间,自第一任掌门传承至今已有两百余年,其中第二任宋祁山,第五任顾伶以及当今掌门苏无蔚皆同时身兼武林盟主之位。圣天门行事公正严明,惩恶扬善,锄强扶弱;其九霄剑法奥妙精微,达于极点,曾缔造几代绝世高手之传奇。圣天门弟子个个剑艺不凡,其中出色者更于江湖享有声望,颇受敬慕,所以许多少年子弟都以能拜入门下为理想。

然圣天门每隔三年才广开派门收徒,掌门亲临观看,前代弟子对报名者进行练试,能否通过皆由掌门决定,筛选后的人仍需经历重重考验,最终留下的有如凤毛麟角,甚至传闻,第四任掌门曾十八年未收一徒。

两年前,圣天门迎接了第七十六代弟子,百余人中唯两名脱颖而出,有幸成为武林龙首门派的一员。

俯仰之间日月如梭,又逢绿柳成荫,莺歌燕语之季。

春樱烂漫,粉白的花瓣如雨纷飞,伴着幽香的清风里有一人一剑。那人身姿潇洒,腾挪起跃间气息沉稳,长剑飞舞,直如神龙入九霄,剑光游曳,轻灵徊转若清风无迹,剑气惊鸿,尤可斩空却不伤一片樱瓣;花与剑相映成画,画中人容颜如玉,萧萧肃肃,却是韶华白首,令人唏嘘。

“余易!”翠鸟般婉转清亮的女子声音打破平静,一道鹅黄身影翩然而至。

余易并未随即收势,待整套剑招完成后才轻吁一口气,端正了身形望向来人——女子约莫十六七岁年纪,鹅蛋脸,脸蛋白里透红如明珠生晕,她笑吟吟的十分甜美,梨窝浅浅,眼儿弯弯。

微一颌首,余易开口道:“师姐。”

鹅黄裙衫在风中微微颤动,勾勒出玲珑曲线,仰起笑靥,少女道:“我在东院寻不见你,就知道你定是来这儿练剑了。”

余易摇了摇头,无奈道:“若被师傅发现,你又要受责备。”

少女俏皮地眨着眼睛,嘻笑道:“严丰被爹叫去了,平日里就他多嘴长舌,别的师兄弟才没那么坏的心眼。”

“师兄行事一丝不苟,他也是遵照师命,并非有意为难你。”

少女收敛笑容,侧过身去,气鼓鼓地小声道:“你也要跟爹说一样的话吗?我如今大了不该再随意进出师兄弟的住处,须有个姑娘的样子。”

迟疑片刻,余易温和道:“师傅这番话是为师姐好。”

猜不透对方真心,少女只觉又羞又恼,脱口而出道:“我以后不去就是。”

这原是气话,可见余易神情淡然,她便越发无地自容,连忙话锋一转道:“季师叔游历归来,他的暗器谱上又多了些新图样,你若想看就自己去看罢。”

“师姐。”余易走了上前,目光垂下,欠身一礼道:“多谢。”

唇角微微一动,少女心中既委屈又难受,她将余易的事当作自己的事,哪里又为了一声谢呢?

此师姐非彼师姐,然而多多少少移情其中,余易不是懵懂少年,正因为有所察觉才远不得,近不得。他当对方小姑娘,可回想当初,他十三岁便已初识情字,如今这十六七的少女,如何也算不得个小姑娘了。

“挽棠。”

耳边响起道温柔嗓音,两人不约而同朝前望去。

“裴师兄。”苏挽棠忽然紧张起来,微微瑟缩到余易身后。

裴幼屏缓慢行来,停在两人面前,看一眼苏挽棠,又将目光送向余易,温声细语道:“师傅找余师弟。”

苏挽棠竟是连头也不敢抬,一颗心七上八下地落不到实地,“爹他……”

“师妹无须担忧。”裴幼屏斯文儒雅,又是天生的垂眼角,不笑也是个温柔相貌,“只是些派中琐事。”

苏挽棠心虚点头,至今不知如何面对裴幼屏,对方年长她十岁,自小便被她看作兄长,可爹一意孤行决定下这桩婚事。苏挽棠不想做裴幼屏的妻子,不是裴幼屏不好……悄悄斜睨余易,苏挽棠想,莫非要亲口说出他才能明白?还是这人真对她毫无情意呢?

余易收剑入鞘,跟随裴幼屏一齐离去。

裴幼屏与苏挽棠的婚事是苏无蔚意旨,他断然没有理由拒绝,虽说圣天门如今上上下下都看得清楚,苏挽棠对他避若蛇蝎。可裴幼屏态度始终随和坦荡,心无旁骛,哪怕是面对未婚妻心仪的余师弟。

“巫医以活人试药,半年已有许多无故失踪的男子,师傅一直关注此事,如今终于寻得些蛛丝马迹。”

裴幼屏边说边看向余易,这个两年前进入圣天门的师弟虽年纪轻轻,却已有了一头霜发,哪怕容貌如何俊美,也难以掩饰那年少白头的沧桑。他总是很平静,似乎无喜无悲,让人忘记他不过十九岁而已。

余易,或者是余燕至,他化名来到这里,两年时光仍旧一无所获,在裴幼屏说着巫医恶行时,余燕至脑海所想是季师叔处的暗器图册。

第24章

坐北朝南的大堂里,正前方的位置一人背身而立。

余燕至与裴幼屏走进堂内,停步正中,双双抱拳一揖,齐声道:“师傅。”

“恩。”发出沉吟,苏无蔚缓缓转身,他魁伟挺拔,须髯若神,只静立眼前便有不怒自威的气魄。抬臂指向右侧,苏无蔚道:“坐。”

“谢师傅。”两人毕恭毕敬地欠身行礼,等待苏无蔚落座后才各自坐下。

裴幼屏的位置靠近苏无蔚,这时,他微微侧身,朝前拱手道:“弟子于来路已对师弟大致说明了巫医一事进展——”

苏无蔚颌首,缓缓立起掌心,然后重新搭上扶手,裴幼屏立刻噤声,谦恭地垂下了视线。

“余易,你来圣天门的两年一直刻苦勤奋,为师都看在眼里,翌年,你也将随派中其他弟子行走江湖,你的未来,为师寄予厚望。”苏无蔚是个风采卓然的年长者,他说话中气十足,沉缓有力,令人不由要去信服。

余燕至静待对方话音落下,垂首道:“弟子一定不辜负您的期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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