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艳阳高照——by三更灯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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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好。”苏无蔚抬手轻抚长髯,目光如炬,似乎是欣赏地打量了余燕至片刻,这才不急不徐道:“南诏一带巫毒横行,邪祟为祸,只因当地民风野蛮落后,百姓深受蛊惑,泥古不化,使得这些邪恶势力犹如百足之虫,死而不僵。以前他们曾将活人祭祀,已是有违天理十恶不赦,半年前突然出现一神秘组织,以活人炼药,试药,不仅当地常有人失踪,自中原南下之人也接连消失形迹。此事已牵动许多江湖人士的关注,有勇猛无畏者深入调查,或去而无返,或一无所获,让之更加疑云密布,群心惶惶啊。”

圣天门有规矩,拜入门下的弟子头三年不得涉足江湖,需一心一意钻研武学,三年后也仍要通过考验才决定其能否外出行走,所以外界的消息余燕至都是听师兄们口传,这件事他有耳闻,然而所知不详。苏无蔚找他并亲口讲述细枝末节,显然不是要与他这个辈分最小的弟子商议大事,余燕至凝神聆听,心思活络,他道:“弟子听裴师兄说此事如今已有线索。”

“恩,正是如此。”苏无蔚对余燕至简单直接的反应十分满意,他接着往下说道:“神秘组织的根据地幼屏已带人寻到,只是那些邪恶之徒以周围百姓为掩护,有恃无恐,百姓又愚昧彪悍,我正道人士若一意孤行,恐会与他们发生冲突,若不慎伤及无辜,被指扰民欺弱,对武林正道和我圣天门的名誉皆是损害。为师深思过后,决意派出一名弟子深入敌腹,如此既可名正言顺,又可里应外合,至于人选……”

余燕至对圣天门的作风可谓深有体会,名门正派的大仁大义下,最在乎的始终是名誉——所以余景遥是畏罪自杀,其妻是不耻丈夫恶行,羞愧难当,无颜苟活人世。圣天门不动兵戈,只靠天道正理便教恶人伏法,如何不大快人心,佳誉满钵?有谁会去想,他爹正直傲气,毁誉胜过毁心,人言可畏,犹如匕首,尚且杀人不见血。

苏无蔚言至于此,余燕至还有何不明白?他站起身,揖礼道:“弟子资历尚浅,但除魔卫道,铲奸除恶,江湖人人有责,弟子请命前往,还望师傅答允。”

“坐下说话。”苏无蔚摆手,等他落座后微不可闻地轻叹一声,仿佛矛盾苦恼,可目光十分淡然,“你能有如此用心为师颇感欣慰,为师所顾虑的是邪教之人奸险狡诈,周围百姓皆是他们耳目,你师兄们又在南诏行走多时,想要瞒天过海,令其上钩,我们就需更加小心谨慎。”

苏无蔚确实十分谨慎,圣天门下弟子不曾在江湖露面的唯两人,一是余燕至,还有一个……余燕至想,那另一人定然是不行的,苏无蔚果真只能选他。

余燕至轻轻颌首,道:“弟子谨遵师命。”

苏无蔚掌心拍上扶手,站起身踱步至余燕至身旁,不轻不重地按住他肩头,将计划大致叙述过,具体安排则交给了裴幼屏。

正事言毕,苏无蔚面带微笑,仿佛和蔼长辈一般与两人闲谈道:“你们师母过世早,挽棠自幼缺少母亲教养,我做为父亲又事务缠身,对她关心不够,如今越发没个样子了。”

“师妹年纪尚小,以后自然会收敛心性。”裴幼屏是个十分温柔的长相,说起话来也如和风细雨,令人心情愉悦。

苏无蔚摇头笑叹,道:“挽棠年纪小,可你该比她懂事,不要让老人家替你们操心啊。”

裴幼屏笑得愧疚,望向苏无蔚,道:“师傅老当益壮,风采胜过当年。”

苏无蔚轻拍裴幼屏后背,信任与喜爱之情溢于言表,“你平日里有空多陪陪挽棠,可也莫宠得她无法无天,你是她将来夫婿,适当约束也是应该的。”

裴幼屏只是微笑颌首。

此刻两人是以翁婿的身份交谈,内容更属家长里短,与余燕至不仅无关,还是该退避的场合,然而说者有心,听者有意,三人皆心如明镜。

自大堂退出,裴幼屏与余燕至一前一后行走。

经过处拱桥时,裴幼屏骤然停下脚步,转过身走向了余燕至。余燕至眼见对方举动,便站立原地,颇感莫名。

“师弟。”裴幼屏上前握住余燕至的手,出声唤他。

余燕至胸口猛地紧缩,血色自脸庞褪尽——裴幼屏从头到脚没有与那人相似的痕迹,然而那凉滑的肌肤仿佛一条蛇紧紧嘶咬住了他,连皮带骨拖进阳光下,令人措手不及,无处逃窜。

第25章

裴幼屏温文尔雅,笑容可掬地看着余燕至,道:“师弟,师傅的话你不要介怀,虽说我与师妹有婚约,可我希望她能得到想要的幸福。”

余燕至僵硬地像尊泥塑,他原本刀枪不入坚不可摧,此刻却自被对方握住的地方绽开了细微裂缝,这感觉十分不好。然而听了裴幼屏的话,想要抽回手的动作却停顿下来,余燕至掩藏起动摇,平静道:“请师兄言明。”

裴幼屏低笑一声,温温柔柔道:“我有心成人之美。”

苏无蔚接下来是裴幼屏?一个旁敲侧击,一个以退为进,拿苏挽棠无可奈何,便只能对他煞费苦心?

收起思绪,余燕至坦然道:“师兄与师姐是佳偶天成,何来他人之美?”

裴幼屏怔了怔,慢悠悠摇首道:“有些事强求不得。”

裴幼屏对苏挽棠若无意,理当向苏无蔚提说;若有,便更不该将她拱手让人。无论他是试探或真心,余燕至不想淌这浑水,他不着痕迹地挣脱对方,双手抱拳道:“缘在天定,分在人为。师弟一介外人不宜多言,但愿师兄师姐早日修成正果,皆大欢喜。”

余燕至明明白白表明了态度,裴幼屏看他,然后微笑,宛如春风扶柳般姿态飘逸地转过身,抬步向前边走边柔声道:“师弟深明大义,不枉师傅如此栽培看重……师傅对你我恩重如山,我又岂能教他失望?两难啊……”

余燕至跟在他半步之后,微微垂首,淡然道:“师兄无须多虑。”

“哦?”裴幼屏轻笑一声,却是不再言语。

两人行至处岔路,便一东一西分道扬镳。

裴幼屏走出许远后回头望了那背影一眼,目光和善,笑容亲切,是日复一日,年复一年不变的表情,待对方远离视线,裴幼屏才不紧不慢地朝前行去。

与裴幼屏暂别,余燕至前往西院拜见师叔季辛。

季辛与苏无蔚曾是第六任掌门座下同代弟子,听闻这任掌门当年最喜爱的却是季辛,然而他性情冷若霜雪,对众人趋之若骛的掌门之位并无兴趣,这任掌门无奈之下“退而求其次”,卸位于苏无蔚。季辛离经叛道,苏无蔚何其强势之人,却有碍先师遗命对他无计可施,甚至无法出言相责。

余燕至心知这位师叔是圣天门的异类,向来不问派中事务且长年游历四方,时尔回归也是来去匆匆。

站在季辛居所门外,余燕至报过姓名与来意,等待片刻,门由内缓缓打开,不闻人声,却是无声应允。

前脚踏进门槛,一本书册便迎面落在眼前桌上,朝桌旁背影深深一礼,余燕至将书捧进掌心仔细翻看起来。

时光飞逝,揭过最后一页时已是黄昏十分,余燕至双眼酸涩,心情平静。并非不会失望,可找不到线索,寻不见那人,伤心给谁看?失望又给谁看?索性埋在心底,埋得深了也能无知无觉。

季辛不知何时近在了咫尺,余燕至察觉后抬头望去,只见那冰冷的目光正紧紧地盯着自己……

将书册安放桌面,余燕至挤出笑容,道:“多谢师叔。”

季辛蹙起眉头,随手翻了两下图册,仿佛有些生气。

余燕至化名进入圣天门,至今未查出圣天门与落伽山之间有何关系,那星形暗器是重要之物,他断然不能轻易示人,可他隐隐感觉,季辛似乎知道他在寻找什么,然而却不曾出口询问。

季辛始终未发一语,余燕至拜别季辛,返回了东院。

东院是圣天门年轻弟子的居所,大院套着几户小院,小院里有北正房和东西厢房,北正房住五名弟子,东西厢房各住三名。

余燕至走进院中,一眼便瞧见了坐在西厢台阶上的少年。

少年双目红肿,战战兢兢地望向余燕至,又委委屈屈地垂下了视线,他双臂抱膝,下巴埋在手臂间。

“童佳?”余燕至走向少年,低头看他。

童佳吸着鼻涕,长睫挂着透明泪珠,嗫嚅道:“我……我想回家。”

余燕至心中轻叹,坐到了少年身旁,“师姐来过?”

“我要回家……”整张脸埋入臂弯,童佳小声抽噎。

余燕至看着这粉雕玉琢的小少爷,想起那人也曾是个小少爷,虽然个性南辕北辙……

这少年正是跟余燕至一同入门的另一人,两年前他只有九岁,在校场被提剑的苏挽棠追得满地乱跑,然而不能否认苏无蔚的眼光,童佳是百年难遇的练武奇才。可也是自那时起,童佳见了苏挽棠便像耗子见了猫,恨不能打地洞钻进去,偏偏苏挽棠时不时来找余燕至,碰不上还好,若碰上,童佳势必要被逮着说话,那简直是要他的命。

余燕至抬头看看天色,又看向童佳,然后起身走出了小院,等他回来时童佳依旧坐在原地,愣愣地盯着脚尖发呆。

余燕至将饭菜放到屋中桌上,站在门边道:“吃饭吧。”

童佳既不点头也不摇头,脸上都是伤心。

余燕至回头端了菜碟,放了两个馒头,重新坐在童佳身边。

童佳正是长个的时候,耐不住饥,闻到饭菜的香味肚子便咕噜噜地叫了起来。

拿过个馒头递向童佳,童佳抹掉眼泪,接过后咬了一口,边咀嚼边抽抽搭搭道:“哥哥,我想爹娘……”

余燕至拭了拭他脸上的泪痕,道:“等你学好了功夫能像其他师兄们一样行走江湖,锄强扶弱时,你爹娘也会以你为傲。”

童佳红着鼻尖点了点头。

就在这时有人走进院中,童佳面向院门第一时间发现来人,他急忙拾起筷子,夹了一筷头的菜塞进嘴巴,一边吃一边抬袖子朝脸上乱抹,含糊道:“严师兄。”

严丰高壮黝黑,一身煞气,目光在童佳和余燕至之间来回一扫,站定在了两人身前,沉声道:“明日启程,今晚早些做准备。”

第26章

严丰身为七十五代弟子,比余燕至早三年进入圣天门,他如今已过而立,照辈分或年纪都算是名副其实的“兄长”。论天分,严丰不能与同屋的两个师弟相比,他心知肚明,所以越发刻苦努力,不仅对自己要求严格,也时常督促余燕至和童佳。天分不够,便要以勤补拙,天分出众更是不该任其浪费。严丰性情严肃,又天生一副凶恶面孔,童佳畏惧,从不敢在严丰面前使性子。

严丰认为童佳心志不坚,仍需更多磨练;他对余燕至倒颇为欣赏,但十分不能赞同余燕至对童佳的“娇惯”——两人在圣天门的头三月,童佳每晚跟余燕至睡一起,半夜时严丰听见过童佳哭,余燕至小声安慰他。九岁离家,周围人生地疏,日日除了练武还是练武,童佳想念父母故乡也是人之常情,严丰体谅,所以最初只是沉默,而后童佳依赖成性,严丰怒其不争,才严厉地训斥了他。

余燕至的过去严丰一无所知,所以不懂,并非只是童佳依赖余燕至,余燕至也在依赖对方。他安慰着童佳,心中所想是那个人,想他们当年的形影不离。那人早已融入他的生命……可最终他只能眼瞧着自己被撕剩下一半魂魄,每时每刻都痛得要死,却偏偏死不了。

岁月里身边的人逐一消失,他从何而来,要去向何方?这世间还有谁知道他是余燕至?

还有……那是他的希望与曙光。

仇恨或许能够支撑起一个生命,但若只有仇恨,他会犹如行尸走肉。

余燕至觉得自己还是个人,还是。

半月后,圣天门一行弟子抵达石林。

余燕至乔扮成商人模样,独自进入南诏。他以收购药材的商人身份自一个村庄行走到另一个村庄,渐渐接近了裴幼屏所说之地。

他出手颇为大方,很快便在周遭小有名声。

一日,余燕至借宿一户百姓家中,那百姓是对年轻夫妇,十分热情地招待了客人。酒足饭饱,余燕至被安排在竹楼上休息,夜半十分,楼层间响起吱呀吱呀的声音,余燕至微微抬起眼帘,在南诏潮热的空气中嗅出一股淡淡的香甜味道。屏住呼吸,余燕至阖上了双目。

果不其然,半柱香后有人蹑手蹑脚地走到身边,先是轻唤他出行在外的化名,而后试探性地摇晃他的身体。

余燕至不为所动,酣然入睡。

那对夫妇先是取走了他怀中钱袋,而后一头一尾将他抬下竹楼。

余燕至被捆绑住手脚又蒙上了双眼,大布袋兜头罩下,他被人扛在了肩头,余燕至仔细聆听四周动静,但只闻男人沉重的喘息。半个时辰的颠簸后,余燕至感觉地势骤然下沉,随之温度也由潮热变得阴冷,他虽缺少江湖经验,可依常识判断,此处应是个地下洞穴。

他被自一人肩头换到了另一人肩头,中途竟未闻半句人声,余燕至颇觉诧异,可再一想,此行径对于这些人或许轻车熟路,犹如家常,已不需言语交流。

又行走片刻,余燕至被大剌剌地扔在地上,布袋打开,一粒药丸塞进口中,有人提捏他喉咙,迫使他咽入。余燕至依旧装出昏迷不醒,任人摆布的模样,他喉头上下颤动,却是将药丸悄悄藏在了舌根下。对方仿佛再无顾虑,解开他双眼与手脚的束缚,一阵铁链摩擦声后,余燕至被拖进了某处。

铁链声再次响起,然后是愈渐远离的脚步。

余燕至十分谨慎地半睁双目,舌尖在口中卷送出了药丸。

潮湿,阴冷,刺鼻的酸臭,余燕至记忆里不曾嗅到过这样的气息,几乎令人晕厥。他支撑起身体,开始打量周围——昏暗的环境,有自外隐约透进的火光,眼前是封锁严密的铁牢,剩余三面,余燕至摸向背靠的墙壁,是泥土……视线自前移后,火光照射不到的地方有一大团阴影,余燕至定睛望去,他不太确信,那仿佛是……人?

他是习武之人,对属于人的气息颇为敏感,可那团黑影过于宁静,宁静地犹如死物,他几乎察觉不出活人气息。

余燕至疑惑同时便要前去查看,然而就在这时,脚步声重新响起。他随即躺回原位,那丸药到底是何效用并不清楚,他身陷龙潭虎穴,在圣天门弟子抵达前尚不宜露出马脚。

牢门打开又合上,待人走远,余燕至才放出了目光——一个大木盆,木盆里满满地盛着些什么,余燕至分辨不出,只晓得那是糊状的事物,飘散出异与酸臭的另一股十分难闻的气味。

忽然,角落响起窸窸窣窣的声音,余燕至望去,只见一个黑影爬了出来,紧接着又一个黑影跟上,接二连三,像一群出洞觅食的怪物。余燕至难以形容所看见的景象,衣衫褴褛,蓬头垢面,双肘和膝盖着地爬行的……人。

三个、四个、五个、六个……六个脑袋埋进木盆,牲畜一样。

“以活人炼药,试药……”

何其残忍!

就在这时,又一人缓慢地爬向前,他仿佛饿极了,试探着朝里挤,可无人愿意让出位置给他,食物有限,少一人,自己就能多吃一口。那人只好等在一旁,待其余人陆续返回角落,他才又爬了过去,舔食盆中的残羹。

余燕至眼角发酸,他深吸一口气,轻手轻脚地挪到了那人身旁,压低声音道:“你叫什么名字?”

那人双肘撑在盆边,深深地埋着头,盆里几乎看不见食物,余燕至不知道他还在吃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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