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艳阳高照——by三更灯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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或许是话题唐突,这些人在此处生不如死暗无天日,早已失去对人的信任,余燕至望向对方,又小声道:“别怕,圣天门已派弟子前来搭救你们。”

那人置若罔闻,片刻后,他将脸抬起,缓慢地朝回爬去,借着微弱灯火,余燕至瞧见那破碎袖口处,右手腕上清晰的剑痕——陈旧的伤口,然而余燕至是用剑之人,心知这伤足以断其手筋。

余燕至怜悯,同情他们的遭遇,可此刻实在不是伤感的时机,接下来他要等待与师兄们里应外合,只凭他,独自离开尚且勉强,何况救人?救不了人,再善意的安慰也是无用。所以余燕至不再追问对方,眼瞧着那人艰难地向前挪动。

叮当——

幽暗之中闪现萤萤绿光。

余燕至疑惑望去,然后一点,一点,睁大双目……

“你这发簪怎么卖?”

“赭阳水玉,两百文是看在你热情的分上,这种货色五十文我也嫌贵。”

“破烂东西,扔地上也没人拣。”

…… ……

余燕至像被鬼附了身,他拣起那事物,看了看,没有认错,不会认错。

心开始跳动,似乎在这一刻才真正开始跳动,他缓缓转头去看那爬行的背影,视线里有熊熊燃烧的怒火,他身体健康,身手敏捷,两三步迈出便扯住了那人头发,他咬牙切齿地将簪子送向对方,沉声道:“你从哪里得来的这东西?!”

那人并无反应,仿佛是习惯性地摸了摸胸口,停顿瞬间,他突然发狂,双臂挥舞起来,打落了余燕至手中的簪子。余燕至松开他想去拣拾,那人竟也满地摸索,两人的手无意中叠在了一起……

余燕至猛然抽回手,冷漠地望着那人,望着那人宝贝似的拾起簪子,握在手心摩挲。他慢慢站起身,感觉光线过于暗淡,对方的发又脏又乱,像杂草掩盖头脸,破烂衣衫外的皮肤既不白又不薄,积着厚厚的污垢。他看了许久,像个冷血动物,将对方拖到了牢笼前的火光下。

那人也不知疼痛,倚靠上铁栏,一声不吭。

余燕至蹲下身,拨开他的乱发,捧起脸庞,一下下擦拭……然后擦出了人的模样。

颤抖的手来到那人眼前,左右晃动,黑色的眼瞳石头般冰冷无情,一动不动。

余燕至跪在了地上,仰头盯着洞顶发呆,半晌后颓然地垂下了脑袋。

毫无征兆,一颗冰凉的泪珠从眼中滑落,他自言自语,“终于……”

没有人能看到,没有人能听到。

他不知该高兴还是悲伤,终于找到了另一半魂魄,却比撕裂时更加痛楚,难以言喻。

这两年中他未掉过一滴眼泪,因为大了,因为男儿有泪不轻弹,因为最痛苦之时,眼泪流在心里。他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要哭,或许是紧绷两年的弦如今有了松动,他曾在师傅面前发誓,总算不负誓言!

不是找到了嘛……他把人找到了,他就找到了这么样一个人……怎么就找到了这么样一个人?

余燕至坐到了那人身旁,将他抱在腿上,那人像个物件般任人摆弄。余燕至搂着他,也不嫌肮脏,他抬眼静静望着对方小扇子似的睫毛……若是曾经,这人一定不肯老实被他抱,现在乖多了,不声不响,听话得像个小娃娃。

“何英……”随着一声轻唤,眼泪一颗颗砸了下来,淌落上何英手中的簪子,“你不记得我了?”

何英摩挲着簪子,将它安安稳稳地收回怀里,然后双手放在腿上,他一动也不动,不多久似乎是困了,东倒西歪地靠进了余燕至怀中,当对方是这阴暗牢笼里的泥墙。

余燕至让他枕在了肩头,一下一下地摸着他脸颊,依旧是凉凉滑滑的感觉。余燕至渐渐平静下来,几乎是有种幸福感,什么都不重要……不重要……他终于找到了何英,不在天涯,在咫尺,在怀中。

蓬乱的黑发旁是一头白发,白发人轻声呢喃道:“我来接你了,何英……”

时光在沉默中倒流,清风明月,落了层白霜的崎岖小路上,何英搂住余燕至脖子,倚着他肩头,小声哼唱,“笑你我僧俗有缘三生幸,笑你我和诗酬韵在桃林,笑你我二八妙龄巧同岁,笑你我知音人不识知音人……”

第27章

裴幼屏带领圣天门弟子随后便自那对年轻夫妇的住处寻找到了余燕至的钱袋,他们以此为由,迫使男主人将他们引往巫医组织的具体位置。

那男子家中被翻出绣着药商姓名的钱袋,可却交不出人,再看对方阵仗,心知是有备而来,虽说附近村落有许多人暗中为巫医做事,但到底非是光明正大,他偷敛钱财却已成事实,若不听从对方,少不得要惹祸上身。

他们途经两三村庄,皆有巡夜的村民上前询问,一群人中唯有男子是当地百姓,然而裴幼屏十分谨慎,他从石林带来了位叫阿瓦的青年侠士,精通南诏民族方言,那男人的妻子仍被圣天门弟子看守家中,他不敢耍小聪明激怒对方,便敷衍说领这些中原人穿行前方沼林。

天蒙蒙亮时,一行人终于抵达目的地,阿瓦和那名男子留在了附近。

轻松解决一名看守,裴幼屏同众人冲进了山洞,山洞朝地下挖掘,每隔六丈墙壁上插入火把,光线幽暗,空气阴冷,犹如人间地府。可蹊跷的是,他们行走至今仍未碰见其他人影……

另一方面,余燕至推算时辰,自缚腿取出精巧匕首,灌以劈金断玉的剑气,斩开锁链。他看一眼坐在地上的何英,走出牢房,小心翼翼将铁链摆成原先模样,握紧匕首,脚步既轻且快朝前奔去。他每远离一步,思念就更胜一分,他想时时刻刻守着何英,哪怕一眼也舍不得移开,可不行……他有必须要做的事,为了带走何英,为了真正安全地解救那些人。

如果计划顺利,裴师兄应该已经进入,或者在前来的路途中。余燕至最少要摸清楚这里到出口方向的路线与距离,方便接应救援之人。他屏息凝神,戒备随时突生的意外,片刻后,沿着一条蜿蜒道路,余燕至来到处颇为宽敞的空间,他定睛看去,这空间四面竟各有一条通道,不知通往何方。就在此时,余燕至耳闻轻微脚步声,他立刻闪身躲避回阴影处,背贴墙壁,右手不由自主地牢握了匕首。

当声音的主人自南面通道出现时,余燕至不禁诧异。

“裴师兄?”余燕至先是轻唤,而后缓步迈出。

行走半盏茶工夫,不见一个巫医踪迹,竟是先碰到了余燕至!

余燕至走向裴幼屏,在如此昏暗的环境下也能看到对方突然煞白的脸色,他先是疑惑,然后似乎有所察觉。

不妙……

念头闪现的瞬间,炸雷从另外两旁通道响起,一声接着一声,地动山摇,投影在墙上的影子忽长忽短,形异仿佛鬼魅。

中计了!

在犹如惊天巨雷的震响声中,余燕至转身朝回奔跑!

“余师弟!”裴幼屏大喊。

“师弟!”严丰同时出声,他人高马大,一步跨出便是别人两步,急奔上前扯住余燕至,力大无穷地拖走对方,“回头就是送死!”

后方的师兄们陆续沿原路返回,呛鼻的硝烟气味不断冲出,泥墙不堪爆炸的冲击,土块簌簌掉落,这一处空间眼看就要崩塌。

余燕至挥动匕首刺向严丰手背,严丰面朝前方并未察觉,然而匕首终究没有落下,裴幼屏眼疾手快,一掌砍往余燕至后颈,又快又狠,一击便让余燕至眼前发黑。严丰回头,又是疑惑又是恼怒,他不懂这师弟是否疯了?

“你背他!快走!”裴幼屏单手提上余燕至腰带,在严丰低下身的同时,将人送到了他肩头。

余燕至并没有完全失去意识,他感到有东西不停砸在腰间,又顺着后背滑进了发中……可除了这些他什么也感觉不到,他睁着双眼,眼前却是黑糊糊一片。

有什么跟着这山洞一起塌了,有什么被活生生埋在里面……有什么?

一张一阖的嘴巴发出不成调的咿咿呀呀,悲伤得令人心碎。

山洞在众人身后彻底坍塌,每个人心中既有劫后余生的庆幸亦有任务失败的颓丧。

余燕至彻底清醒过来,却变成了真正失魂落魄的人。他蹲在塌下的洞口处,一抔土一抔土地往外挖,这双手不久前还抱着那人,这双手如何什么也留不住?

何英一定不想他走,所以又闹脾气,看,惩罚来得这么快。

余燕至想起曾做过的梦,美丽的四季画卷,夏天里的师姐和哑巴婶,秋天里的师傅,冬天里的爹娘……他们生活得安详宁静,不容他去打扰。但他还有希望……他的希望被埋在这黑暗的泥土里。

严丰眼看余燕至魔怔似的样子想上前阻止,却被裴幼屏拦下,拍着严丰肩膀,裴幼屏道:“事关人命,不可轻言放弃。”

他们此行不仅要铲奸除恶,也为救人,严丰自然无二话,虽然以情形观看,希望如此渺茫。

裴幼屏转身走向阿瓦,对他低语一番,阿瓦随即带着几名圣天门弟子离去。

半晌后,阿瓦自附近村落借来了工具。

裴幼屏挑了把铁锨,将它插进了余燕至身旁的泥土之中。

二十余人开始挖掘,整整一天一夜的不眠不休,饶是体格强健的习武之人也感觉到了深深疲惫。

余燕至头脑已经空白,无力想象任何事,他似乎有一口气就不会停下,虽然明明是活受罪。铁锨碰到硬物发出叮当脆响,余燕至立刻扔了工具,跪俯下身去挖,刨出几把泥土,余燕至发现了隐藏其中的萤绿,他加快速度拨开周围泥土,终于让那事物重现天光——碧绿的簪子裂开了道缝隙。

心跳加快,呼吸急促,其他人眼中的余燕至仿佛是疯了,他不顾土中碎石,徒手挖着,十指陷入,每一次都是大把泥土,一次比一次快,一下比一下用力。而后在那看似坚实的泥土背后,竟然出现一个碗口大的洞。

急剧的喘息,糅合着疲惫,紧张,兴奋,余燕至在持续一整天的沉默后发出了一道嘶哑的,“啊——”

啊,啊的怪叫低沉暗哑,几乎不像人声。

严丰从未见过师弟这副模样,他感觉微微心惊,然而手中动作不停,帮助余燕至将洞口挖得更大了些,因为担心再次坍塌,当能容纳一人钻过时,余燕至迫不及待地闪身进入。

“师弟!”严丰阻止不及,又被裴幼屏挡下。

漫长的等待后,严丰眼尖地发现洞口有影子蠕动,他连忙探身向前,一个辨不清模样的人被送了出来。严丰朝外拉扯,好不容易将这团事物拖出,那凄惨的形貌怔得当场鸦雀无声。裴幼屏立刻命师弟们将人背往洞外,此时又一人被自洞口送出,第三人出现时与前两人略有不同,他身上多裹了件外衫,严丰一打量,是余燕至的衣裳,他不仅紧张地朝里喊道:“余易?”

余燕至随后爬出,并未看严丰一眼,留下句话便急匆匆追上,从其他师兄怀里接过那人,自己抱了出去。

严丰越发诧异,师弟怎会如此不负责任?他钻进那洞中,点燃火折子瞧去,确实如余燕至所言——里面还有人。

不过都是死人。

原来这处山洞的洞顶有一块巨大石板,石板塌下,形成了一个狭小的庇护所。只是他们若再迟些,剩余的空气支撑不了多久,那些人便是不葬身土下,也会活活窒息而死。

裴幼屏将二十几人分成四组,三组轮流继续挖掘,第四组随同阿瓦将伤者带往附近村落暂时安置。

严丰扛着几人工具走在余燕至身旁,越瞧越觉奇怪,虽说仁义心下不该嫌弃伤患,但那些人散发的气味实在刺鼻,身上更是肮脏不堪,另两人都是被背在背上,唯独他将人横抱怀中,抱得死紧,仿佛怕被抢走。严丰看见余燕至的嘴唇阖动,然而听不见声音,他像是在无声地絮叨什么,时不时朝怀里看一眼甚至莫名其妙微笑,那情形颇为诡异。

阿瓦领他们前往村落,付了些银两,借宿进村民家中的一幢竹楼,并请来了当地的大夫。那大夫医术平庸,治疗些外伤尚可,对巫医之毒束手无策。

另两名获救者被安排在楼下,有师兄们照顾,余燕至则跑上跑下忙碌着烧水,他脚步轻快,没有丝毫疲惫之态,提着两大桶热水返回二楼,他反手阖门,走向竹床边坐下。

终于有了独处的时间,他可以仔细地好好地看这个人。胸口像住进只小鸟,吵得他耳鸣,他不得不用双手捧住,捂住,让它安静一些,安静一些……他目光温柔落上那人脸庞,一寸寸抚摸,爱不释手。

“何英?”他轻声唤道,那人气息微弱还没有醒。

余燕至抬手轻轻拨开他额上的发,郑重地将唇印在了眉间,一瞬间的接触,几乎辛酸。这是时隔近千日夜的吻,他失而复得,苦尽甘来。

他像个偷偷藏起宝贝的小孩,暗暗地雀跃着,想有人知道,可又舍不得真给人看。他在竹楼上来来回回走了两圈,突然想起什么,又慌张地跑了下去,他找到阿瓦,拜托他借来了梳子剪刀和一套半新不旧的干净衣裳。

桶里的水不再滚烫,余燕至摆湿布巾,从头到脚为何英擦洗,怕惊扰对方,所以动作十分轻柔。他避开几处处理过的伤口,发现何英瘦骨嶙峋,甚至有些硌手,那样子不好看,洗去污垢显出原本的皮肤后便越发苍白瘦弱得犹如纸人。但余燕至盲目而冥顽不灵,认为何英还是好着时的模样。

擦洗完毕,余燕至给他穿了衣裳,这是身藏青色的南诏服饰,分上衣与长裤两件,何英穿着稍显宽大,余燕至静静看了会儿,想这衣裳颇像中原的亵衣,何英大概是不想穿出去的。

他手脚不停,匀出一盆热水蹲放在床头,沾了梳子,一点点梳理起何英的发。余燕至并不使劲,实在梳不开的结他便会用剪刀剪去,其实这一头脏发藏污纳垢,实在该齐齐剪了才妥当,可余燕至想了想,自顾自笑着摇头,他几乎想象得出何英的反应,小时候还能找他打架,如今只怕要气得发疯,可到头也就会嚷嚷句,“你敢剪我头发!”

他心里一直有爱意,此刻那爱意化为了情动,他俯身轻吻何英的唇,不同与眉间,这一吻轻怜蜜意,柔情缠绵。

一头发梳梳剪剪,只剩到肩胛的长度,擦干湿发,余燕至用头绳将它整齐高束在了一起,而后他给何英剪去手脚的指甲,收拾妥当残余,掀了薄被盖在何英身上。

余燕至倚在床头,垂下目光,平静地看着何英,仿佛许久没有如此的心平气和。长久以来,无时无刻不紧绷在心间的弦,令他体会着魂不附体的煎熬,而现在他感觉到了塌实,实实在在,有血有肉。

看得见,摸得着。

“师弟。”严丰推门而入,带进饭菜的香味。

余燕至迎上前接过那五个竹筒,放上矮桌,道:“有劳师兄。”

严丰正待开口,一旁发出“嗵”得声响。

不知何时清醒的人从竹床摔下,寻着香味挪来。

余燕至将他重新抱回床上,拿了个竹筒饭喂他,何英吃得很急,筷子将饭送进口中,他不咀不嚼便咽了下去,余燕至一边吹着竹筒上的热气一边轻声道:“还有,慢慢吃。”

一筒饭很快见了底,余燕至走到桌旁又拿起一筒,他视线朝旁送去,发现有一筒中是烧鸡枞,这道菜他吃过,味道十分鲜美,于是便夹了些放进香米中。何英朝床边挪去,余燕至连忙走回,送了香米和鸡枞喂他,何英先是狼吞虎咽,片刻后微可不察地皱了眉头,余燕至望去,将鸡枞拨到一旁,他喂何英两口米,间或自己挑着吃了那些鸡枞。

严丰怔然立在一旁,虽说中了巫毒的人十分可怜,余燕至又很善于照顾他人,可跟对方同双筷子同个碗,甚至一个细微表情就猜透对方心思,这样的程度未免夸张。他仔细去看那人,却是微微愣了愣,那人极白,眉目却浓若水墨,扇子似的眼睫下眼瞳仿佛雾气氤氲的深潭,几乎要将人的魂魄吸入,他面无表情,然而眼角眉梢都带着股哀怨之色,明明是个薄情的样貌,又反像在嗔怪对方无情。再看余燕至,当真就像被勾了魂魄,他一瞬不瞬望着那人,除了那人便旁若无人。严丰这才发现,余燕至左手食指没有指甲,他之前那样疯狂地挖那石土,不知何时被崩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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