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艳阳高照——by三更灯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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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声,雷声,泥土碎裂声,骨肉分离声……一瞬间的剧痛后何英陷入了无底黑暗。

余燕至离开时何英还未醒,此时却见何英穿戴整齐正坐在床边。

往日何英总要等他照顾,从穿衣到洗漱,甚至吃饭也是一勺一筷地喂到嘴边。何英一日日好转,这让他感觉既开心又新奇。

放下饭菜,余燕至摆了布巾走到何英身旁,边擦拭他脸庞边微笑道:“会自己穿衣裳了?”

何英微微垂着眼睫,脸色苍白,双唇紧抿,仿佛憋着股劲。

察觉异样,余燕至担忧道:“怎么了,何英?”

话音方落,何英唇角溢出一丝红线,余燕至盯着那缕血红竟是愣在了当场。

血越涌越多,聚集下颌,一颗颗犹如红玛瑙珠般滚落,可何英仿佛失去知觉,连眉头也不见蹙起。

余燕至终于自震惊中回神,他捏住何英下颚,另一只手就要撬开唇齿——这血太过鲜艳,全不似内伤或中毒时会呕出的颜色,更何况无缘无故,何英怎么会突然受伤!

何英握住余燕至手腕,一边拉扯,一边偏头躲避。

“你想做什么!松开!”余燕至又急又怒,不禁加重了力量。

何英轻咳一声,血水点滴洒上了余燕至手背。

余燕至怔然,缓缓放开何英,不可置信地睁大了双眼。

没有听错……

何英抬手抹过唇角,目光移向了余燕至,他虽看不见,但感受得到对方的位置。

“……燕……”嘶哑难辨,是扯裂了喉咙发出的声音,一个字已经让何英额角淌汗,他重新抿起双唇,咬紧了舌头。

垂在身侧的双手开始颤抖,余燕至只是站在那里,紧紧盯着眼前的人。

吞下血水,何英再次开口,“……燕……至……”

余燕至瞧见了他张开的嘴巴,血肉模糊,舌尖几乎快要被他咬碎。

“何英……”声音变了调,像从鼻腔发出,一瞬间眼前豁然明亮,仿佛之前他也瞎了哑了,泪水模糊了视线,但又觉得比任何时候都更清晰,“你记得我了?”

何英艰难地出声道:“记……得……”

支撑了太久,狂喜与疲惫一齐将他击垮,余燕至跪了下来,跪在何英面前,他仿佛是连动一根手指的力量也丧失了,颓然地垂着脑袋。该笑还是该哭?他脑海一片混沌,理不清情绪……

脸庞被冰凉的手指抚摸,从额头到眉眼,从鼻到唇……

“燕……记……得……”

眼睛一眨,泪水流了下来。余燕至握着何英的手,将他掌心整个贴在了面庞上,“不疼么?你不疼么……求你别说了……”

何英闭紧双唇,另一只手抚上了余燕至发顶。昏死前的一刻,他以为已经一无所有,无可留恋,然后是混混噩噩的一场梦,梦醒后,有个人还在原地等着他,似乎从不曾离开。

恨,不恨?

继续前行就能找到答案。

无论走出多远,一回头,这个傻瓜总是在他看得见摸得着的地方。也或许他才是真正的傻瓜,被仇恨蒙蔽双眼,对那颗纯粹的心视而不见。

十年前的初遇,余燕至紧紧拉着师傅的手,眼里满含泪水,他因为父母的离世而伤心,对周围陌生的环境感到害怕,可当那年纪相仿的男孩出现面前时,余燕至的目光却不由自主地追随在了他身上。从那时到今日,他依然如初。

余燕至抬眸一瞬不瞬地望着何英,似乎要永远这样望下去。

——中部·完——

下部

第40章

体内的毒始终没有解,那一日后,何英无法再开口说话,他渐渐明白了这具身体与两年前的差别,已经不是依靠忍耐与毅力可以改变。

为了方便何英行走,余燕至劈回了根小竹竿,竹竿一头包裹上了几层布条。

接过这简易的手杖,何英显然怔愣了瞬间,虽然心里明白,可当真面对犹如废人般的自己,何英心有不甘,他试图掩饰,却没能逃过余燕至的双眼。

余燕至曾几次想对何英说,天荒谷邵秋湖正在研制解药,他是江湖赫赫有名的神医,定能让何英恢复如初。可是话到嘴边,又说不出口……邵秋湖给余燕至希望,余燕至便要在希望与失望中煎熬,不到最后,谁敢信誓旦旦承诺?何英方神志清醒,余燕至不想加重他的负担,一句“别担心”已是最大限度的宽慰了。

何英仔细地摸着手杖,然后握住了缠绕布条的一端,另一端点了点地面,他自凳中站了起来。

探索着方向,何英依靠手杖走出了十步远的距离,他认为自己一直在朝前行走,可按原路返回时却没能立刻找到余燕至。手杖划过四周,在左侧碰到了障碍,何英这才走回了余燕至面前。

“用着顺手么?”

何英点点头,牵起余燕至的手握紧在了掌心中。

来来回回,十步,二十步,三十步……何英一次走得远过一次,也一次比一次笔直,直到能行至东厢前的石阶,何英才坐回了凳子休息。

余燕至留下句话,转身进了屋中。

一手拄着手杖,一手自怀里取出玉簪,何英仰起下颌,微微眯着双眼,视线仿佛送向了遥远的地方。现在,他有大把时间去“回忆”,回忆那晚的每个细节——是什么理由,让那些人痛下杀手却偏偏对他只擒不杀?又是什么理由,那些人竟然放过余燕至……一句“命大”根本难以解释,定然是有所目的,目的的实现需要他与余燕至活着,可他想不明白,自小生活在与世隔绝的落伽山,他们如何会牵惹一群身份不明的杀手?若根源并非在他两人身上,却又与他们有所关联,那是……

何英的猜想与余燕至不谋而合,但真相仍需调查,哪怕明知道了南诏巫医这条线索,可以他的模样,能做什么?

指腹摩挲着玉簪,何英想,他寸步难行,也困住了余燕至。

重新站起,何英试探着朝北而行,他想首先熟悉这不算大的环境。无计可施,却不意味停留原地等待,如果身上的毒有能解的一日,那一日是何时?如果不能,是否就得当一辈子废人?

两年多时光对何英而言几乎是片空白,恢复之初,充斥心中的依旧是当年的愤恨与悲痛,短短两三日已经犹如两三年漫长,然而余燕至怀着同样心情却度过了近千个日夜。锋利的刀刃渐渐变钝,钝刀缓慢地拉割伤口,愈合的同时血肉又再度分离,日日夜夜,每时每刻。

余燕至背负沉重的担子直到今日,这份沉重里包括了他,可他清醒过来不是为了继续拖累余燕至,他想与他一起分担——这是责任,也是他们共同的仇恨。

端着茶水从屋中走出,余燕至瞧见了快要撞进墙角的何英,手杖毫无悬念地遇到阻碍,何英原地转过身,像只被剪了胡须的猫,继续朝错误的方向一错到底。

“何英。”余燕至出声唤他。

何英暂停脚步,竖起耳朵确认声音传来的方向,而后手杖在地面轻轻一点,向余燕至走去。余燕至同时迎上前,途中牵起手杖,将何英带回坐下。

“喝水。”

手杖从左手送往右手,何英接过茶杯喝了几口,又小心翼翼地将杯子放回了身下的长凳。如今他极少用右手持物,原因不仅是手筋被挑断,想要恢复到普通人的程度非一日之功;更重要,即便恢复了他也无法再以这只手握剑。

余燕至察觉到了何英的变化,他说不上这变化是好亦或不好。想象中,让何英接受又瞎又哑,功力尽失的打击,即使不消沉也会因痛苦与不甘而有所反应。但何英很平静,却过于平静……

初秋的午后,阳光温暖了面庞,何英的神情显得有些慵懒,无法穿透黑暗的双眼依旧美丽,长而浓密的睫毛在眼角周围落下阴影,半遮掩了如雾目光,无辜得令人怜惜。

从竹笼抱出小兔子,余燕至将它送向何英,何英迟疑片刻,却只是抬手摸了摸,他不像之前那样痴傻无知,所以不再有心宠爱。蠕动着三瓣嘴,小兔双眼通红,它总被何英抱在怀中,被何英养得又胖又懒,以为对方很爱它,眼巴巴在笼子里盼着等着,却没能等到。

余燕至看了看小兔,又看向何英,心想何英是清醒了,可也不会再有曾经单纯的快乐了。

第41章

余燕至心想何英也坐不住,与其在小院里转悠,不如多往外走一走,他借口摘些苜蓿草给小兔子,带着何英四处闲逛。

圣天门中景色宜人,春桃、夏莲、秋菊、冬梅,四季交替,任何时节都可一饱眼福。

每经过处庭园,余燕至便描述园中景色,栽了什么树,开着何种花儿,又是哪些颜色;何英偶尔颌首,更多时候他的精力只能放在脚下,石子铺就的小径坑坑洼洼,无论是探索道路的手杖或落下的步伐,感觉都变得不确定起来。

余燕至一边说着,目光却停留在了何英冒出细汗的额角上。何英之前几乎没有一件事需要亲力亲为,当他试图依靠自己才终于发现,一个三岁稚童就能轻易做到的对他来说也是艰巨的任务,他不得不十分专注——听最细微的响声,感受一缕风的气息。

何英忽然停下脚步,手杖磕着地面虚写出了一个字,怕余燕至瞧不明白又重新描画了一遍。

“就在不远处。”余燕至牵起手杖,将何英带往庭园西南角的方向。

香气愈显浓郁,令人醺醺欲醉,树荫下,余燕至仰头望去,茂盛的枝叶间开着一簇簇淡黄的小花,花虽小,香味却掩过了满园群芳。

纵身跃上枝梢,他摘下一串花朵。

浓烈的花香飘入鼻端,何英唇畔微痒,感觉有东西搔挠着他。不知该笑该恼,余燕至明明对外都是副正经模样,与他独处时却又爱做些戏弄人的举动。

接过花朵,何英轻轻嗅了嗅,那花儿嫩黄可爱,衬得他雪白脸庞楚楚动人。余燕至一愣,就见何英抬起手臂竟是将月桂别在了他的发间,何英轻抿唇角,因为戏弄了余燕至而笑得十分得意。

揽住何英的腰,余燕至仿佛受了蛊惑,无法自拔地贪恋着这个人,吻落在了何英的脸颊上,温柔怜爱。

手杖“砰砰”地敲起地面,何英提醒余燕至不要得寸进尺,他抬手贴上余燕至脸蛋轻轻拍了拍,而后滑向胸膛,推出去一把,却没能撼动对方;余燕至瞧何英神情自若,面庞带着微笑,气势却霸道嚣张,似乎一点不怕他真的“造反”。

见余燕至没有放手的意思,何英反手也搂住了他,“报复”似的在他臀上又揉又捏。

余燕至露出苦笑,凑近何英耳边正待开口,余光却瞄见了徐徐而来的一道人影。

捉下腰间手臂,余燕至轻声对何英道:“来的人是程松。”

言罢,余燕至迎了上前,抱拳道:“师兄。”

程松回礼,站定在余燕至面前,他长相并不难看,但又高又瘦,面色发黄,像个病秧子,说起话来也气若游丝。目光在余燕至发间看了看,又移向他身后何英,程松似笑非笑地扬了扬下巴,道:“师弟也有此雅兴?”

余燕至醒悟过来,抬手取下发髻上的桂花,道:“附庸风雅,让师兄见笑了。”

程松敷衍地点了点头,继续道:“我是专程来找寻师弟,师傅命你前去议事堂见他。”

南诏事件后苏无蔚未再私底召唤过他,此次不知为何?余燕至一边思索,一边道:“有劳师兄,待我将表兄送回住处便前往拜见师傅。”

“师傅命你即刻前去,定有要事相商。”程松不急不徐,心平气和道:“令兄就由我替你送他回去罢。”

“怎好——”

不等余燕至说完,程松掌心按住了他肩头,微笑道:“正事要紧,师弟无须与我客气。”

身后传来手杖点地的声音,余燕至望一眼程松,走回了何英身旁。何英握住余燕至手臂,紧了紧又松了开来,手杖朝前方指去,无声地言语道——不必担忧。

余燕至深知何英不想被当作废人,更不想成为他的累赘……

心中轻叹,余燕至转身对程松道:“那就劳烦师兄了。”

第42章

拒绝了程松的帮扶,何英拄着手杖跟随在他身旁。

程松不看脚下,亦不看前方,微微侧首打量起何英;他听说余易的表兄恢复了神志,果真如此,这张面庞上已无之前的怯懦与战战兢兢,反而显得冷傲起来。程松感觉滑稽,一个又瞎又哑的废人有什么资本可傲?

他很是有兴趣揣摩何英如今的心情,不甘?痛苦?彷徨?越是不甘痛苦彷徨,越是表现得平静淡然无畏。这种心高气傲的人经历挫折时,内心承受的冲击往往更加强烈。

当初何英刚到圣天门,不少弟子前往看望过他;理由各异,有些出于同门情谊,有些好奇,也有单纯的怜悯。程松三者都不是,他起初兴趣缺缺,可一次、两次,归来的师兄弟们总会在闲聊后感慨一句——不愧是余师弟的表兄。

余易性情温和,谦卑有礼,圣天门上上下下皆对他青睐有加,可程松眼里余易却不单纯,他看似谦和实则虚与委蛇,这样的人,竟从天而降多出个表兄,且“不愧”表兄的身份,是何不愧?

程松怀着一探究竟的心思,见到了何英……原来所谓不愧指得是最肤浅之处,偏偏如此肤浅,程松却着了道,失了魂。

仍记得面对余燕至冷硬而满含戒备的目光时,他仓皇逃离,方寸大乱,可等再次回想,他又有了死里逃生的庆幸——他什么也未做,余燕至的态度才是真的奇怪!

不过是一副好皮囊,一时的鬼迷心窍,程松打心底看不起何英,他看不起他,可又忘不了他……像一滴墨汁滴入水中,眨眼就无处不在。

微笑不语,程松加快了脚步。

为了跟随上对方,手杖几乎失去探路的用途,何英感觉诧异,可他既无法开口也不愿低头示弱。

程松瞧何英不得不放弃手杖,小跑地追上来,胸口便仿佛灌进热油,在滚烫里猛得一个激跳。

脚底踩空,心陡然往下一沉,何英怔忡地闭起了双眼。故意而为……这个人是要看他出丑。原因不屑说,与余燕至脱不了干系!何英简直气急败坏,如果看得见,如果右手未被废,他一定打得这人满地找牙!

想象中的疼痛并未如期而至;何英落入了一人怀抱,硬邦邦,冷冰冰,硌得他难受。

“还是我牵着你走罢。”程松不等何英答应,扯住他手腕向前拖去。

耳边响起潺潺流水声,何英意识到这条路与他来时的不同,第一个念头是挣脱对方,他也确实如此做了,可他的抵抗在程松眼里不过是蜉蝣撼树。何英只觉身体一轻,眩晕中被人扛在了肩头。很短的时间内,何英甚至忘记挣扎,他记忆里不曾以这种姿态被人降伏过,与其说愤怒,不如说耻辱。

腿弯被在程松的臂膀下紧紧压制着,能够活动的只有悬空耷拉的双手,左手的手杖拖在地面,右手随程松前进的动作无力地晃荡。

已经不是死要面子的时候,何英咬着舌尖想送出声音,几乎尝到腥甜,可奇迹却没能再度降临。

焦急,无助,莫名其妙,会被如何对待?何英渐渐冷静下来,如果是私怨,逃不过一顿拳脚,若是别的……难以想象,因为他对余燕至在圣天门的人际一无所知。

片刻工夫后,何英被程松放下了肩头。

何英在轻微的流水声中静立片刻,越发捉摸不透,程松隐藏起了气息,他明知对方就在附近却辨别不出位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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