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艳阳高照——by三更灯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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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月儿蹦蹦跳跳地坐回小板凳,将小兔子平平整整地铺在腿上,大眼睛望着余燕至道:“燕至哥哥,你再给我剪只小兔子吧,它一个人没有伴。”

余燕至点点头,问哑巴婶要了张彩纸,反着方向又剪了只。两只小兔子被贴在了纸窗上,面对着面相望。

屋里渐渐飘出山药蛋的香味,秦月儿谗出了口水,胖手就往那铜壶边伸去。余燕至连忙捉回她的手,小声道:“师姐,那个烫。”

“我想吃……”秦月儿扭着胳膊往外挣。

余燕至不敢松开,一边困住她,一边小心地将颗山药蛋拨得离铜壶远了些,晾了小会儿,这才拿指尖捡起放在腿上。那山药蛋隔着厚衣料仍是烫,余燕至又哄了秦月儿半晌,待那温度降下来些便掰开吹吹热气,给了她半块。

哑巴婶忙活完手里的针线活,一抬头瞧见余燕至正将剩下的半个山药蛋往秦月儿手里送,便不觉微笑起来。她看了看纸窗上的两只小兔子,又看向炉灶前坐着的两个孩子,笑容渐渐加深,半晌后又边笑边摇了摇头。

铜壶里的水开了,喷出热气,将壶盖掀得东倒西歪,哧啪作响。

哑巴婶收起装着布线针剪的竹蓝子,将壶提了下来,又捡了几个山药蛋包进布兜里。她拍净裙面上的线头,拢了拢鬓边散乱的发,便要摸黑将这些送去庄云卿的住处。

“婶,我去吧。”余燕至赶在哑巴婶面前,从她手中拿过了布兜。

哑巴婶连忙摆手摇头,指着铜壶又指着屋外,意思是这壶烫,外面天黑,她不放心。

“不用担心。”余燕至提上壶柄,哑巴婶怕烫着他也不敢抢夺,便小心地递了出去。余燕至走到门外回头道:“你和师姐休息吧,我去见过师傅就不过来了。”

“啊,呀啊啊!”哑巴婶点点头,转身又取了两个山药蛋塞进他怀中,目送他拐进山路才反手阖上了门。

哑巴婶不偏心,何英算是她看着长大,只是何英从来与她不亲,也不愿接受她的好意。

何英不去哑巴婶屋里,他在庄云卿那儿。

庄云卿住在高处,比余燕至和何英的房间还要冷。庄云卿并非苛待徒弟,他道学武之人不仅要有强健的体魄还要有坚韧的精神,若连寒冷都忍受不住,又能有何作为?

一路上,余燕至小心谨慎但走得并不慢。冬夜里一壶滚烫的水,盏茶工夫也能变得不温不凉。

今夜无月亦无星,比之昨日更是阴冷。

转过道弯,朦胧灯火出现在了眼前。余燕至加快脚步,接近途中听见屋里传出笑语。

“你看这张如何?”

“英儿,莫胡闹。”

余燕至停在屋前,顿了顿,一时不知是该先出声还是叩门。

“是燕至么?”随着庄云卿声音响起,门由内缓缓打开。

余燕至忙开口道:“师傅。”

庄云卿微笑点头,让进了余燕至。

何英敛起笑容,将笔下的纸张移开,重新提笔落下。

余燕至先添满了桌上的空茶杯,放好铜壶,又将装着山药蛋的布兜放在了茶杯旁。他向那随意铺散开的纸堆望去一眼,只见那每一张上都画着个人脸模样,若非有旁边的小字根本辨不出是谁。画儿虽不敢恭维,那行楷却是清雅隽秀,端端正正的“庄云卿”三字。

何英这时抬眼看向了他,余燕至与他目光相撞竟莫明心虚起来。

何英龙飞凤舞地在纸上写画一番,放了笔,将那张纸轻飘飘往他面前一掷,便端起茶杯走向了庄云卿。

余燕至低头看去,见那上画着只大大的乌龟,这乌龟倒是惟妙惟肖,龟壳的地方竖写三个潦草大字——余燕至。

“何英,天色已晚,你随燕至一起回去。”

何英仰头望着庄云卿,道:“师傅,我想同你住在山上。”

庄云卿拍着他肩膀,和蔼道:“你已长大,理应学会独立,况且你是燕至的师兄,更该做出榜样。”

“师傅……”

“英儿,听话。”

何英不死心地拉住庄云卿袖角哀求,庄云卿不为所动,末了便皱了眉道:“莫再任性。”

抿紧双唇,何英又失望又羞恼;他被师傅拒绝得干脆,偏偏还让余燕至瞧去了热闹。

何英与余燕至一前一后地走在山路上,何英走得飞快,几乎不看脚下,虽然这条路来来回回已行过许多遍,但此时伸手不见五指,潮气又渗入地面,也不知何英是被磕绊了住还是脚底打滑,踉跄几步竟是摔趴在了地上。

余燕至瞧不真切,只那响动听得一清二楚;他赶上前弯腰去扶,却是被何英推了开来。何英似乎摔得不轻,站起来后脚步慢下了许多,余燕至继续沉默地跟在他身后,无人开口说话。

躺进被窝,余燕至从怀里摸出了张折好的纸,纸上带着墨香。他将它塞进枕套,闭上了眼。

半夜,余燕至被轻咳声吵醒,迷迷糊糊半晌才确认那声音是来自何英。

爬出被窝,趴在何英身旁,余燕至迟疑了会儿小声道:“你怎么了?”

何英只是轻咳,断断续续。

余燕至有些心惊,他伸出手摸索到何英的脸,觉得那脸颊滚烫。

“何英?”余燕至摇了摇他。

何英有了些反应,哆哆嗦嗦地往被子里缩去。

余燕至连忙抱起自己的摞在了何英身上。

隆冬的天,被子里的何英打着战,被子外的余燕至也打着战。

第4章

余燕至穿回衣裳,缩在何英脚边睡过了一宿。太冷,他睡得不塌实,第二日天未亮时便被身旁的动静惊醒。

何英翻身坐起,看了看多出的一床被子,又看向了角落的余燕至。对方的面容隐在黑暗中,只有一双眼睛亮晶晶地望过来,让何英想起了刚睁眼的小松鼠,胆怯地想要寻求温暖。何英曾经可怜余燕至,因为同病相怜,他将余燕至当作自己的影子去爱惜,然而现在,余燕至成了横在他面前的一堵墙,扎进心中的一根刺。

余燕至眼瞧何英一声不吭地下了地,穿戴整齐后推门离去,他也急匆匆地跟了上前。

藏青色的天际飘下蒙蒙细雨,余燕至搓了搓手臂,忍不住打个冷战,他悄悄瞄向何英,在淡淡天光中,何英的脸颊显出奇异的粉色,他眼帘半垂,无精打采地望了一眼水缸,然后提起木桶朝山下的方向走去。

山路湿滑,余燕至跟在何英身后丈余远外,时不时听见前方传来轻咳。他担忧地想,何英这是生病了。

走过盏茶工夫,眼前开阔之地出现了一片碧湖。

阴霾的天空落下如丝细雨,雨水接天连地,引动湖面阵阵涟漪。

何英弯腰蹲在湖边,舀起满满一桶水。他直起身时颇显吃力,将桶放回脚边轻轻喘息起来。

余燕至不知何时已站在他身旁,伸长手臂提起了木桶。

“你……”何英脸上的表情应该是愤怒,可他连出声也有气无力,便又换上冰冷的态度,轻声道:“滚开。”

何英的目光恍惚地犹如雨幕,像在看他,又仿佛没有在看。呼吸间白雾散开在冰凉的空气中,两人的发梢与肩头的衣裳被雨水淋湿。何英面庞嫣红,手却冷得像冰块,与余燕至的一起叠在木桶的把手上。

余燕至发觉何英的力气变小了,若是平日,何英不开口,余燕至也从不敢与他争抢什么,可现在何英病了,人生病的时候就会难受。余燕至还是怕何英,如果他能说真心话,他不会让何英在这冷雨天里出来打水。余燕至的小脸也红,却是冻得,他有些讨好道:“来的路上你提,回去我提吧?”

何英变了脸,紧抿的唇角扯出不耐烦的线条,他用力拽着把手,任凭水泼洒而出溅湿衣摆。余燕至见他真的动怒也不敢再惹他,便要将手放开。哪知何英今日异常烦躁,很快便将耐性用尽,胳膊一伸搡上了余燕至的胸口。

余燕至方松手的瞬间被一股力量向后推去,雨天湖边地面十分湿滑,他踉跄两步,仰面朝天直直往水中栽下。落水前,余燕至瞧见何英怔然的表情和紧接着朝他伸出的手,然而那手只来得及与他指尖相触。

身体猛地撞击上湖面,片刻的缓和后是急速下沉。

大量的水随呼吸涌入口鼻,余燕至奋力地挣扎着却是越陷越深,湖水冰凉刺骨,渐渐麻痹了知觉。在这深不见底的黑暗中,最初的惊慌与恐惧逐渐消失,反而觉出了一种温暖,这让余燕至感到平静安心,恍恍惚惚间,他听到了有人在叫他,一声“燕至”仿佛是师傅,还有一声……是谁?

余燕至做了一个漫长的梦,梦里有许多人从他身边经过,第一个是爹,第二个是娘,然后是牵着师姐的哑巴婶,最后是师傅。他朝他们呼喊但无人回应,他想走上前,低头一瞧,自己的双腿陷在泥沼之中,寸步难行。余燕至慌了,急出满身的汗。就在这时,又有一人从他身边经过,余燕至急忙抬头望去,只见那人竟也停下脚步回望向了他,何英……何英。

何英从薄薄的眼皮下看他,目光里带着审视,“你在干什么?”

余燕至呆愣愣地盯着对方,嗫嚅道:“我……我动不了。”

何英点点头,然后转身就走。

余燕至急道:“你要去哪儿?”

何英回头对他微笑,“找师傅。”

余燕至眼瞧他越走越远,渐渐同先前的那些人一样隐入白光之中。余燕至拼命地想自泥沼脱身,一次次尝试,一次次失败,他几乎就要绝望,压抑的情绪如黑色潮水一波波袭来,他头皮刺痛,痛到极至后是麻木。余燕至的身体冰冷起来,由内而外地渐渐丧失着温度。

“走得出来吗?”

余燕至缓缓抬头,与那轻飘飘的视线相接。

何英半蹲下身,静静地注视他片刻,朝他伸出了掌心。

余燕至睁开双眼,这漫长的一梦在光亮照进眼底时仿佛只经历了一个瞬间。

“婶,燕至哥哥睡醒了。”

秦月儿的声音响起在耳旁,余燕至环视四周景象,发现自己躺在哑巴婶的屋里。

“啊!呜啊啊。”哑巴婶的乌拉声中满含喜悦,她端着碗热气腾腾的汤水来到床边,扶抱起余燕至,点着下巴将碗凑在了他的唇边。

热气扑面而来,浓浓的姜辛窜入鼻腔,余燕至吸了吸鼻子,也不怕烫,咕噜噜几口喝了个底朝天,一股火热顺着喉咙直暖入肚腹,逼出丝丝寒气。

“婶。”余燕至向哑巴婶露出一个让对方安心的笑容,道:“我没事。”

哑巴婶摸了摸他的额,才有些放心地点起了头。

秦月儿踢掉小鞋子,爬上床坐在了余燕至的腿上,忽闪着大眼睛道:“燕至哥哥,你怎么这么冷的天下水玩儿呀?师傅生气了,可凶了,又把英哥哥关去庙里啦。”

哑巴婶隔着厚棉裤在秦月儿屁股上拍了下,把她从余燕至腿上抱了下来,然后急忙朝他摆手,指尖点了点自己,双手合十做了个拜佛的动作,又点向屋外,意思要余燕至别担心,她一会儿就去庙里看何英。

余燕至呆了呆,一声不响地穿起衣裳。之前的湿衣已经被烘在了炉灶旁,现在这身是哑巴婶去他屋里取的换洗冬衣。

哑巴婶拦不住他,回头叮嘱秦月儿几句,匆忙撑起伞追在了余燕至身后。屋外的天看不出是什么时辰,只有雨比清早大了许多,哑巴婶赶上余燕至时,他肩背的衣服又已淋湿。

庄云卿正站在门前的屋檐下,视线送去的方向是十里远外的废庙,他眉间深深浅浅苦愁痕迹,目光茫然而忧虑,仿佛有许多不能言说的心事。

余燕至来到庄云卿的面前,毕恭毕敬道:“师傅。”

哑巴婶小声乌拉着,眼含愧疚地望向庄云卿。

“你回去罢,麻烦你了。”庄云卿对哑巴婶言罢,又转对余燕至道:“燕至,随为师进屋罢。”

余燕至的来意简单明确,他不为何英求情,只是陈述事实。

庄云卿亲眼所见何英将余燕至推入湖中,再者何英前科累累,余燕至又生性温良,他以前只道天长日久,两个孩子之间总能慢慢生出些感情,何英也总有一日会懂得罪不及孥的道理,可如今看来,何英满腔血海深仇无处可报,他认定父债子偿,竟是真心要害余燕至。庄云卿不得不思量,当初是否不该将余燕至带来落伽山……可若不如此,谁又能保他周全?当年之事疑点重重,庄云卿有心追查到底,而毕竟身单力薄,只怕顾此失彼。比起事实真相,将何英抚养成人才是庄云卿心中首要大事……

“燕至,你是仁厚善良的孩子,你的心意为师明白。”庄云卿转身面对了余燕至,轻拍他肩头,道:“可何英之错,为师不能姑息。为师是想他好,不愿见他日后行差踏错,后悔莫及。”

余燕至仰望庄云卿,道:“师傅,是徒弟要与师兄挣抢木桶结果不慎失足跌落,错不在师兄。”

“好了。”庄云卿向他摆了摆手,道:“何英已经承认,你不必再为他开脱。”

余燕至怔愣,急道:“并不是他所说那样。”

“燕至。”庄云卿神情严肃,继续道:“你为何英着想就让他在庙中思过,他如此心性若不及早收敛以后定要铸成大错。你之慈悲宽容,难能可贵,可对何英而言只是一种纵容。惩罚何英,为师同样心受煎熬,但为了他日后成人,为师必要严教。”

“师傅……”余燕至上前一步,似乎是想拉庄云卿的袖角,可手伸到半空又缩了回来,他小声哀求道:“师傅的教诲徒弟一定句句记在心上,只是……师兄身体抱恙,师傅若要罚能否等他养好……”

庄云卿怔了怔,转身沉默半晌,低声道:“何英病了?”

“是!”余燕至急忙回答,心中暗喜,“求师傅网开一面,放师兄离开废庙——”

“好了。”庄云卿打断他,又是片刻沉默后道:“你方经历险境,早些回去休息罢,何英之事莫再过问,为师自有斟酌。”

余燕至微微垂首,唇角动了动,道:“是。”

离开庄云卿住处后余燕至躲在了山路拐角的一棵树下,他等了半柱香工夫,没有等到庄云卿走出房门。余燕至握了握拳头,冲进雨中疾奔,他小心避开哑巴婶的房间来到了灶房后堆积木柴的棚前。双手握住斧柄,余燕至咬牙使力,将斧头自木墩上拔起。

余燕至跑到废庙时,剧烈的咳声正自其中传出。他沉默地举起斧头,一下下劈向门锁,将那年久失修的木门砍得惨不忍睹。铜锁和着许多碎木屑一起散落在了地上,余燕至推开门,走了进去。

何英已经没有跪着的力气,他趴伏地面,脸庞埋在双臂之间,咳声缓和下来后,何英慢慢地抬起了头。

余燕至狼狈极了,从头到脚被雨淋得透湿,膝盖以下尽是污泥,握着斧头的右手沉重地垂在身侧。他望向何英,望见了何英嘴上,袖子上的血。

何英怔然看着他,仿佛被吓住了。

余燕至扔远斧头,走上前跪在了何英身边,何英双眸大睁,刚要开口却被他整个抱住。余燕至面无表情,眼泪大颗大颗淌下,那泪水滑上了何英的脖颈,甚至比他的体温还要滚烫。

第5章

倾盆大雨哗啦啦直泻而下,余燕至背着何英行走在雨中。背上的人依旧轻咳,星点血水洒在了他的胸前,余燕至渐渐感觉到了恐慌,他想起自己的奶娘某年冬日突然咳血发热……没过多久奶娘就死了。

余燕至不理解师傅苦心,他固执地认定师傅不是为何英好。在余燕至心中,没有什么比冤枉一个无辜之人更可恨,他把事实真相告诉庄云卿,庄云卿却口口声声都是大道理……他爹就是被这些口口声声害死,再多的辩解也无人肯去相信。何英不是故意将他推入湖中,他落水的刹那,何英分明想要拉住他,可师傅不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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