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艳阳高照——by三更灯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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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英的个头与余燕至相仿,分量也不比他轻,余燕至背他行走在雨中的山路上颇为吃力。他走得小心翼翼,心急如焚。何英轻咳不止,是十分压抑的声音,克制不住时便会猛地呛出一口血唾沫,那滚烫的额头贴在余燕至的脸颊上,让他眼圈发红。

奶娘没了,爹没了,娘没了……余燕至不想何英也没了。

紧抿双唇,余燕至将他往背上托了托。

雨水把何英的发打湿在额间,他脸庞苍白,双颊嫣红。

外衫披在何英的身上,余燕至想让何英少淋些雨,可那单薄的衣裳阻挡不住漫天席地的雨水……无处可逃,无处可逃。

带着一身雨水淋漓,余燕至将何英背回了屋中。

褪去湿衣的何英被紧裹在被褥中,他浑身烫得惊人却止不住颤抖,浑浑噩噩地说起了胡话。余燕至听不真切,耳朵凑到了他唇边,仿佛是一声,“娘。”

余燕至在被子下摸索到了何英的手,握住了,对着他细声道:“你别怕,我去找哑巴婶。”

何英微微皱眉,半睁了双眼,目光在虚空中飘浮半晌后终于找到了余燕至,他声音暗哑,出气似的吐字道:“别去……”

余燕至乖顺地点了点头,道:“你哪儿不舒服?”

“水……”何英小声道。

“你等等。”

余燕至一骨碌翻下床,趿着鞋跑了出去。哑巴婶住得离他们不远,他跑进灶房,抱了捆干柴,提了壶水又摸出小半块姜和把糖,然后急匆匆返回。他跟何英的住处没炉灶,所以在屋檐下生了火,铜壶蹲在火堆上,余燕至把那姜掰成小块和糖一齐扔进了壶中。铜壶被烧成黑色,手柄烫得不能摸,余燕至拿着脸盆站在雨下接了些水,扑灭了火焰。

何英是快给烧焦了,只想喝口水,凉的热的没有区别,他等了许久,等来的是一碗飘着点点烟灰的姜糖水,一个花脸猫的余燕至。

余燕至像哑巴婶一样扶着何英的背,将碗凑在了他的唇边,这姜糖水他在外面吹过,不烫嘴。

何英喝了,刚喝完就咳了起来,将姜糖水全吐在床上。

余燕至手足无措地抹着何英的下巴,眼眶里冒出潮热。他想去找师傅,可又怕师傅还要责罚何英……余燕至在庄云卿眼中是不能再好的徒儿,其实骨子里坚韧到顽固,认定的事十匹马也拉不回头。师傅的那些道理,余燕至道徒弟句句记在心上,可他所做所为却是件件违背师训。

余燕至没去找师傅,何英不准他去。他钻进被中抱住何英,何英连睁眼的力气都没了,余燕至觉得何英热得像火,冷得像冰,他将头埋在何英的肩窝,跟着何英一起打颤。

啪——

木门从外被猛地推开。

余燕至没有抬头,他感觉到了笼罩而下的阴影。

何英被庄云卿抱出时余燕至紧搂着不肯撒手,他第一次被师傅厉声呵责。

自那日起何英住在了山上,余燕至每日替哑巴婶将饭送去师傅屋前,然后趴在窗边往里看上一眼。何英没醒,何英醒时是十天后了。

拥着被子,何英埋首在庄云卿的怀中,絮语道:“你忘了我娘么?”

庄云卿抚摸他的后背,温柔至极,“英儿,你以后不可再如此任性,燕至并无过错,你爹娘的不幸不该苛责于他。”

“你忘了我娘么?”何英又问道。

庄云卿垂眸沉默许久,缓缓开口道:“虞惜是我师妹,我怎会将她遗忘。”

何英抬眸望向庄云卿,双手紧攥他胸前衣襟,“你没有忘了我娘,你还记得她是如何惨死?”

“英儿!”庄云卿敛眉,出声呵止。

何英眼眸闪出泪光,一字一句道:“是余景遥……他杀了我爹,侮辱我娘……你却救了他的儿子,收他为徒……”

“师傅……”何英双眼通红,咬牙道:“你教教我,教教我怎么不恨!”

庄云卿默然无语,只是紧拥了何英。他双目轻阖,眉间满是隐忍愁伤,掌心一遍遍抚过何英的后背。

屋外,余燕至悄无声息地迈步离开。

何英与师傅的对话,他不觉惊诧……当年将他与爹娘逼入绝境的人口中叫嚣的正是何石逸夫妇无辜惨亡。有证有据,北武林大侠余景遥觊觎虞惜美貌,勾搭不成便恼羞成怒杀害其夫君,又将虞惜奸杀。江湖之中,余景遥已是为人不齿的恶徒伪君子,只有余燕至还将父亲当做英雄。

余燕至不相信那些人的话,只是没有想到何石逸是何英的父亲……

雨在几日前便停了,余燕至边走边踢着路上的土疙瘩,踢到个大的时,那疙瘩里包着石块,余燕至被生生绊了出去。他摔得有些疼,小声哼唧地坐了起来,拍拍手上的土,发现掌心蹭破了皮。余燕至伸舌去舔,嘴里是土混杂着血的腥味,他楞楞地静坐片刻,忽然仰起了头……头顶上的天湛蓝湛蓝,艳阳高照。

第6章

何英对他的恨,余燕至几乎不放在心上,他相信爹不是凶手,所以对何英没有负罪感。余燕至只将何英看作一样无父无母的孤儿,他可怜他,就如刚来落伽山时,何英给予他的温暖,他也想对何英好些……没人比他更明白何英的心情,其实何英也是同样,然而得知余燕至的身世后,何英的怜悯在一瞬间扭转成了仇恨。

又过了半个月,何英被庄云卿“赶”回了山下。

经过这场大病,何英整个瘦了一圈,细细长长地像根麦杆。他坐在屋中灯下,看余燕至蜜蜂似的勤劳,又是扫褥又是铺被。何英微仰下巴,从半眯的眼缝望出去,半晌后蹙起眉毛,收回视线盯住了脚尖。他见不得余燕至,却要日日与他面对,这样的日子对何英简直是煎熬——余燕至若是个惹人厌的小鬼就罢了,可偏偏逆来顺受,打不还手骂不还口。何英没有欺负人的喜好,他是真恨余燕至,可他做的那些事除了“欺负”找不出别的形容。他想余燕至跟他对着干,这样他对他不好,也能不好得理直气壮。

以前的余燕至既缠人又爱哭鼻子,可那时候何英想他这样挺好,甚至觉得他像个小猫小狗一样可爱;后来余燕至在何英眼里不可爱了,何英瞧他就像狼盯着羊,有股恶狠狠的劲。何英以为余燕至怕他怕得理所当然,为什么不怕?余景遥欠下他爹娘的命,他还没手刃仇人,对方就被群“正义人士”逼死了;何英寻仇无门,满心阴郁时,老天爷开眼将仇人之子送到了他的面前。父债子偿,天经地义。

何英想得出神,直到余燕至跪在床沿上,朝他开了口,“你病刚好,早些睡吧?”

何英抬眼看着余燕至,余燕至的目光有些畏缩,他垂下眼皮,片刻后又瞄向了何英,似乎在随时等待对方发难。

“你知道我为什么讨厌你。”何英站起身走到床边,平视着余燕至。

余燕至闭紧嘴巴,只拿哀求的眼神望向对方,他不想何英再说下去。

何英看穿了余燕至的心思,他跃跃欲试,笑容一丝丝恶毒起来,“因为你爹是杀人凶手,你是杀人凶手的儿子。”

余燕至表情痛苦,然而痛苦得十分克制,他清楚何英的仇恨,可不表示他将因此置疑父亲。余燕至沉默地摇了摇头,是微弱的反驳。

何英可不是要看他这副模样,他既然不能弄死余燕至,也不能教他懵懵懂懂地过安心日子;他以前只动拳头,其实像砸进了棉花里,因为余燕至根本不反抗。何英的心情是矛盾的,他想余燕至怕他,又想余燕至恨他,他希望报复得实实在在,而不是看起来像小孩间的打闹。

“你摇头什么意思?你爹不是杀人凶手,还是你不认那个杀人凶手是你爹。”

“我爹不是——”

余燕至话音还未落下,便被何英扑倒在了床里。何英一拳头挥得余燕至偏了脑袋,他轻轻喘着气,仿佛这一下用了不少的力气,何英唇角抿成一线,目光飘落在余燕至泛了红的脸蛋上,“你还敢说不是?如果余景遥没杀人,他是怎么死的?”

余燕至嘴唇苍白,维持着偏首的姿势,小声喃喃道:“我爹不是……”

“你爹杀了人又畏罪自杀,是个缩头乌龟王八蛋,那群逼死你爹的也不是好东西!我爹娘的仇关他们什么事?!”

眼瞅何英的拳头和话音一齐落下,余燕至咬紧牙关,忽然曲起膝盖撞进了何英腹中,何英吃痛地从余燕至身上翻了下来,余燕至趁机跨坐在了何英腰间,双眼大睁地紧盯着他,神情异常认真,“你不许污蔑我爹!”

何英落了下风,挥动着双拳还想要寻机会揍余燕至两下,“狗屁!余景遥活该被逼死!他杀我爹娘,是个大混蛋,你是他儿子,你是个小混蛋!”

余燕至左躲右闪,听他满嘴的脏话,心里那点火苗越窜越高,竟渐渐有了燎原之势。他一巴掌扇在何英脸上,声音脆响,“我再讲一次,你不许骂我爹。”

何英只怔了瞬间,他脸上火烧火燎,往日里漂浮的视线变成了一把刀,直扎进余燕至眼中,“王八——”

余燕至又是一巴掌落下,比之前那次更脆更响,“你娘怎么教你说话的?”

何英懵了,他是想余燕至恨他,可余燕至凭什么恨他?!何英觉得余燕至反了,敢骑在他头上,余燕至不要命了!

何英发了疯似的抱住余燕至,和他扭打在了一起。这床挺宽敞,两个半大小孩从东头滚到西头,没人说话,只有何英气急败坏的喘息声,何英又踢又打毫无章法,余燕至躲的时候多,难得出一次手就能让何英痛得倒抽凉气。何英是个大病初愈的身体,精力实在不能跟余燕至比,全凭那一口恶气撑着,撑到头了便瘫软得像摊烂泥,他趴在床上脸憋得通红,余燕至扭着他一条手臂,整个身体都压在他背部。

余燕至也微微喘着气,他脑袋里像着了火,烧得他几乎有些糊涂,他望着何英那耳骨周围薄得透明的白肉,道:“你答应不再污蔑我爹,我就放开你。”

何英念头转得飞快,余燕至这是要他低头,他何时污蔑了他爹?他说得句句都是实话!何英恨不能朝他脸上呸口唾沫,他哪能让余燕至得意,“余景遥活该,他是混蛋——”

余燕至全身着了火,他觉得牙痒痒,痒得受不了。何英露出领口的脖子又白又细,余燕至张嘴咬了上去,他使了狠劲,就是为让何英闭嘴。

何英猛地一颤,喉咙里发出声哽咽似的痛吟,他身体变得僵硬,紧紧抿起了唇。什么小狗小猫,何英觉得自己被余燕至那副可怜的模样骗了,余燕至果真是余景遥的儿子,跟他爹一样有颗虎狼心!何英一开始还忍着,渐渐觉得余燕至要发疯。何英疼得厉害,又恨极了,索性叫嚷起来,“我早知道你不是个好东西!小王八蛋,小混蛋!在师傅面前装什么乖徒弟,你本事大得很!还敢拿斧头砍庙门!”

余燕至原本是恼得没理智,可骤然听见何英的控诉便怔了怔,他离开何英的脖子,想为自己辩解一句,“我担心你。”

何英倏忽皱眉,偏着脑袋道:“谁要你多管闲事!”

余燕至稍稍清醒了些,火势自脑海一点点如浪潮般退去,他察觉出口中的腥味,低头一瞧,何英那细白脖子多了圈牙印,血珠子正往外渗着。余燕至有些发懵,一时也辨不清心里的滋味,他将目光移向何英,何英眼角粉红,眼里水亮亮的,不知是气得还是疼得。余燕至对何英做了补偿,他垂首一点点舔着血丝,何英全身的寒毛都要竖起,因为余燕至舌尖的动作异常缓慢,在一个个牙印上徘徊着。

余燕至感觉到何英在微微颤抖,他舔净了那伤口,就在何英脖颈边担忧道:“很疼吗?”

何英咬牙闭上了双眼,他有种自掘坟墓的不甘,他病刚好,体力不济,所以被对方如此压制不能反抗;可更让他愤怒的是余燕至竟然是这么个东西!明明一副软弱可欺,温顺听话的乖模样,明明是那凶手的儿子……余燕至把他骗了,也把师傅骗了,师傅总在他面前说余燕至的善良无辜,都是狗屁!余燕至发起狠来就是个狼崽子。

何英的眼睫颇长,但并不如何卷翘,他睁开双眼时,睫毛像个小帘子将轻飘飘的目光遮掩得更加云中雾里。此刻阖着眼,扇子似的眼睫颤抖着,仿佛十分脆弱。他对余燕至重新看待了,清楚自己现在没本事跟对方硬碰,可又不肯伏低作小,就生硬道:“舔够了没。”

余燕至傻愣愣地点头应了一声。

“那还不滚开!”何英终于忍无可忍地大声道。

余燕至心里的火苗在啃上何英脖子时就渐渐熄灭了,他那一下也实在没对何英客气;这会儿就忘了方才的初衷,手忙脚乱地从何英背上翻了下来。

何英一起身,抄起手边的枕头就砸在了余燕至脸上,然后眼瞧着一张纸片从枕头缝里落了下来。纸是叠得整整齐齐的四方形,何英好奇地捡起,余燕至竟是发了急。

何英见他模样慌乱,更是有些得意,“什么东西见不得人?”

余燕至双臂从何英身侧绕出,像是个搂住对方的样子,双手便要去抢那张纸;何英这会儿也不与他计较,一边推挡着他,一边将纸展开。很眼熟……惟妙惟肖的乌龟,背上三个大字——余燕至。

何英愣了愣,然后笑起来,他回手一把推开余燕至,将那张纸拍在他脸上,“你还说你不是小王八蛋,傻子!”

何英骂他打他,他能忍,因为何英心里有恨;可何英不能骂他爹,他爹是用死来证明清白的人,一个人死都不怕还怕承认罪过?不仅仅是他爹,还有他娘……他爹也曾辩白,但无济于事,所以余燕至早明白百口莫辩的无奈,一个人的嘴巴怎么能跟十个百个斗?何英也是那十个百个人中的其一,余燕至堵不住那么多张嘴,但能堵何英的嘴。一件事归一件事,他分得清楚。

余燕至将那张纸撕碎,揉成团扔在了地上,他看着何英道:“我就是个小王八蛋,你怎么说我都行,可你不能说我爹。”

何英也看他,挑着眼皮,不以为意。

余燕至下床捻灭油灯,返回后一掀被子躺了进去。

何英在黑暗里瞧不清什么,他邪火簇簇,好象第一次认识余燕至。他想趁黑狠狠揍余燕至一顿,可想归想,他也不肯白白吃亏,他被余燕至差点咬死,被他折腾得早没了力气。何英也翻身躺进被窝,睁着双眼想心事,这样挺好,绵羊露出了狼尾巴,他以后不用对余燕至客气。有力气的时候就该揍得对方爬不起来,总不至于像今天这样狼狈,何英越想越窝火,连梦里都不得安生,全是余燕至的影子……余燕至拿着斧头站在他面前,一身的雨水,眼里凉飕飕的,何英有些害怕,他眼睁睁瞧着余燕至朝他举起了斧头挥下,余燕至想要杀了他。

何英从梦里惊醒,天亮了,身边不见余燕至。

何英像往常一样,洗漱过后直接去了庄云卿屋里,他趁庄云卿不注意,取了纸笔趴在桌上又画了只乌龟,乌龟壳上照样是余燕至三个字。

早饭的时候何英破天荒地坐在了余燕至身边,跟他挨得极近,然后偷偷将折好的纸塞进余燕至手心。

余燕至只顾埋头吃饭,虽然接下了却也没当场打开的意思。何英在桌子底下踢了他一脚,余燕至抬起眼皮,从桌上夹了一筷子凉拌苦瓜放进了何英碗里。

庄云卿眼瞧他们竟然有了些师兄弟的感情,唇边隐隐的笑容,却不知何英最讨厌吃苦瓜,只跟余燕至说过。

第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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