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艳阳高照——by三更灯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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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余燕至左眼下的红梅开得鲜艳夺目。他还有一丝意识——冬雪中的父母,秋叶间的师傅,夏蝉里的师姐与哑巴婶,春光明媚下的何英。最后他耳边响起甜甜软软的声音,“我是欲爱不能心滴泪,只怕我要连累你遭难哭一生……”

冬至了。

寒风过后,小雪飘落。落在余燕至脸庞上,融化成水珠,一颗一颗。

何英安静地看着眼前一切,感觉不可思议,不久前他们并肩作战,击败了数十黑衣人,他们正在报仇的去路上!

不是要报仇么?

为什么余燕至躺在他怀里?

何英摇晃着,轻声道:“燕……至……”

余燕至身体已经冰凉。

“我只有你。”

“我心里只有你。”

嘴唇一张一合,何英像又变成了哑巴,他眼里干涩,哭不出声。

雪越下越大,雪花飘飘洒洒落了何英满头,远远望去仿佛苍然白发。

第60章

苏无蔚提防了裴幼屏,却意料不到梅清早已在圣天门布下暗桩。裴幼屏想借屠魔大会斩草除根,梅请则利用正道齐集之机妄图一网打尽。届时裴幼屏失去靠山,身陷绝地,唯有重回罗刹教的庇护。梅清所做与当年梅寒湘如出一辙,结局也如出一辙,他们的爱最终只换来卓真亦的死,裴幼屏的恨。

唯一出乎梅清预计的是天荒谷邵秋湖。

整整忙碌十个昼夜,邵秋湖眼底蒙上了浓重的阴影,摇摇欲坠倚门滑坐在地面,他也顾不得干净与否,额头埋进臂腕,惶惶不安地闭起眼睛。

“邵神医,孤影城宋少侠情形似乎不妙。”

邵秋湖像被兜头浇下一盆雪水,他立刻惊醒,站起身大步朝院外走去。因中毒者过多,严丰访遍附近药铺医舍请来数位大夫襄助;十天里各门各派陆续离开圣天门,而留下少数者中毒较深,邵秋湖依然不能休息。

迎面碰见童佳,邵秋湖打量他手中托盘,不禁蹙了眉头。双手接过,邵秋湖转向一旁的人,“请刘大夫先行,我随后就到。”

寒风下童佳嘴唇干裂发白,他一声不响跟着邵秋湖走回了居住的小院。

眼望邵秋湖推门进入,又反手关了门,童佳挪步门口,贴着冰冷墙壁蹲下,低头看拴在凳腿的小兔,他解开喜庆的红线,将小兔抱上双腿,感觉几乎是有些抱不动了。小兔很白,童佳上个月才给它洗得干干净净。捏把青草,童佳喂到它的嘴边,小兔蠕动着唇瓣没有吃。

良久后,一直寂静的房间响起巴掌声。

又过了许久,撕心裂肺的嚎啕震痛了童佳耳膜。他终于是听见他的声音,近得像从自己喉咙发出。童佳张开嘴巴大口大口喘息,忽然肩膀一缩,头脸捂进了小兔柔软的毛中。

哭泣与哽咽隔着一道墙。

周遭的一切都失去颜色,只剩雪白小兔和小兔红得仿佛滴血的眼睛。

春风融化冬雪,夏蝉鸣落秋叶。

光阴似箭,一如山路上疾行的骏马。

时逢立春,山中草木吐绿,雀鸟欢歌,野花摇曳送出淡淡芬芳。

马蹄得得,从山林到城镇,停在了一家饭店前。

白衣人翻身下马,伸展双臂,将马背上的男孩抱入怀中,走进店内,他寻空桌坐下,要了几碟清淡小菜,一笼包子。

伙计瞧他相貌衣着不凡,招呼得尤其热情,添了茶又点头哈腰地对着身旁孩童道:“小店招牌雪花糕,小少爷要不要尝尝?”

凑近一看,伙计察觉异样,这孩童始终紧闭双眼,倒不像作怪,仿佛当真无法睁开。

男子道:“送上来吧。”

伙计眉开眼笑,“哎!”地吆喝一声,甩开大白布巾,嘴里喊着菜名走远了。

等菜上齐,孩童捏着糕点咬一口,嘴边笑出两个小小梨窝,“爹,你也吃。”

何英狼吞虎咽了包子,又灌下茶水,然后摇头,“牙疼。”

“吃那些多栗子糖当然会疼,我说一日三颗你也不肯听,如今见了雪花糕是不是后悔啦?”何鱼儿吃了两块雪花糕,提起筷子,碰到碟沿,感觉夹住了些菜便送回碗里,低头凑近,一口口细嚼,“剩下的包起来,等你不疼了再吃。”

“这点心带着不方便。”何英将碟子移到何鱼儿近前。

何鱼儿点点头,雪花糕被一扫而空。

走出饭店,何英抱他上马,跨坐在他身后,扯动缰绳,骏马再度腾蹄奔驰。

五日后,何英摇动船桨渡向湖水对岸。

下了船,何鱼儿先在湖边洗洗手脸,掏出布帕擦干,然后拍了拍袖口,衣摆,仰起头问道:“我干净吗?”

何英微微一笑,牵起他走向前去。

穿过大片药圃,视野里出现了几座木屋,屋前石桌正烧着壶茶,桌旁站立一人,缓缓转身,与何英相视颌首,目光又落在了男孩脸庞,“鱼儿。”

“邵叔叔!”何鱼儿笑容灿烂,梨窝浅浅,谨慎地迈开脚步。

邵秋湖迎上前将他抱起,声音里含有愉悦,“一年未见你又重了。”

何鱼儿伸手摸他面庞,“邵叔叔没变。”

邵秋湖失笑,望住那双眼又深觉到了遗憾,他被誉神医,却对此情形束手无策,何鱼儿既非中毒也非生病,他是天生的“有眼无珠”。

省过寒暄,邵秋湖抱着何鱼儿与何英并肩走向山谷。

盏茶工夫,山谷深处的一面石壁显露出石门。邵秋湖摸到藤条掩藏起的石块,旋扭半圈,门应声开启。

进入密道立刻便受寒气侵袭,邵秋湖将怀中孩童拥紧,加快脚步又行走片刻,狭窄的通道渐渐宽阔,邵秋湖停步一间石室,七颗碗口大的荧光石将四周照得通亮。

何鱼儿坐在石床上,双手紧紧揪着衣角,他安安静静,内心却激动得不知所措。

何英站在附近,眼瞧邵秋湖打开石室中另一道门,空手走进,又握着只紫水晶盒走出。

水晶盒被放置桌面,邵秋湖点燃线香,白烟袅袅升起,一股梅花香飘入鼻腔。

何英仿佛是被香气吸引,缓慢地走了过来。

小心翼翼掀开盒盖,邵秋湖抬眼凝视何英。

何英低头看去,盒底蠕动着一条“红线”,极细极长。他神情淡然,左手轻轻探入,“红线”突然狂躁不安,蛇一般缠绕住他的手指,线头猛地刺向手背,顷刻便摇头摆尾地钻进了皮肉深处。何英只觉刺骨冰凉直袭心房,他捂紧胸口,一阵寒战。

邵秋湖扶上何英,何英摇了摇头,深深吸口气又长长吐出,他转身走向室内的那扇门。

驻足门前,何英掌心摸着冷硬的石板,充满温柔怜爱,像抚摸情人。

时间短暂而漫长,线香燃尽,何英缓缓低下了头。

何鱼儿不知几时来到邵秋湖身边,他几乎讨好地握紧对方的手,小声道:“邵叔叔,你说我师傅今年就会醒,是吗?”

邵秋湖默然无语,该说的他早已对何英说过,何鱼儿却还小,不懂希望前方或许等待着绝望。

“鱼儿,这里冷,你随邵大夫先离开。”

何鱼儿忧心忡忡地轻唤,“爹……”

“听话。”

何鱼儿鼻尖一红,仰着小脸喃喃道:“求求你,求求你救救我师傅吧,求求你……”

邵秋湖弯腰抱起他,然后看向何英背影,眼中流露哀伤,终于他十分克制地垂下眼皮,扭头走出石室。

孩童的声音渐离渐远,当完全消失后何英有了动作,他打开石门,在晶莹剔透的冰屋中一眼望住了那人。

何英在冰床坐下,注视着余燕至,虽然头发花白,但面容年轻,几乎不曾留下岁月痕迹。

轻轻牵起余燕至的手,手心朝上展平开来,何英先拿指尖戳了戳,看他没有醒,然后窃喜地画了只乌龟,一遍一遍,画了许多只,何英想用它们换小兔子。

兔子跑得比乌龟快,它得意洋洋,因为一回头就能发现慢腾腾跟在身后的乌龟,有次兔子依旧没心没肺地去瞧,结果却不见了乌龟的踪影。兔子气恼乌龟跑得太慢,于是蹲在树下等。日升月落,斗转星移,春天里它数花瓣;夏天里它扑蝴蝶;秋天里它踩落叶;冬天里它冷得缩成一团。兔子等了太久,望了太久,双眼变得通红,它终于纳闷,乌龟去哪儿了?

指尖一颤,何英抬手捂住了脸庞。往事不可抑制地涌现脑海,全是他,全是他!可他在哪里?自己究竟把他丢在了哪里?

何英简直想不起来,他忽然觉得眼前的人根本不是余燕至,余燕至好好活在某个地方,只是懒得来跟他打招呼。

自欺欺人的念头令何英咧开了嘴角,他重新抬起头,伸手抚摸余燕至左眼下的梅花,若成功,这朵梅花将会消失,而它此刻肆无忌惮绽放,艳丽的颜色刺痛了何英双眼。千辛万苦养育的盅虫毫无效果,何英想或许余燕至并不愿醒来,因为他活得太累,人生充满是苦楚。

何英紧挨余燕至躺下,侧身凝望住他,指尖点着唇移向胸口,最后落在了腿间。

“够不够?”空寂冰冷的室内,何英自说自话。

余燕至睡得安详,唇角微弯,仿佛做了好梦。

何英加重力量,然而那事物和余燕至同样安详。何英又引领着余燕至按往自己身下,他感受不到余燕至的温暖,余燕至也感受不到他。

“你还想要什么?”额头抵上余燕至肩膀,何英闭起眼睛,“什么都可以。”

余燕至无声无息。

“你说无论前路如何,我们都在一起,你说想我,心里只有我……你说会对我好,比师傅更好。”眼睫颤动,何英轻声道:“骗我的么……”

“我想你,心里只有你,会对你好……不骗你……”何英伸长手臂拥抱他,枕着他肩膀,“我以后再也不画乌龟了。”

余燕至的身体柔软冰凉,被奇珍异草吊着口气,是活死人。

何英磨蹭他手臂,似乎想暖和他,“我们明日就走,如果不喜欢我住的地方,回落伽山好吗?回去刚赶上挖竹笋,小时候——”

何英闭了嘴,挖空心思搜寻,发觉实在找不出许多相亲相爱的故事,于是惭愧地蹭了蹭余燕至脸颊,“我以前真坏。”

“我那么坏你喜欢我什么?”何英仿佛有了新发现,忽然兴趣十足,半趴在余燕至身上,自己笑起来,“你不用说,我知道。”

其实何英不知道,没人告诉他。

“你什么我都喜欢!”何英嘴巴凑近余燕至,狠狠亲了一下。

也没人问他。

盯着对方冷淡的脸,何英又道:“你听见了吗?”

感觉有些自讨没趣,何英重新躺回余燕至胸口,似乎是百无聊赖地乱画起来——大大的圆,四只粗短手脚,半缩的胖脑袋,一根细细小小的尾巴……

“我是乌龟精?”

“你是我的尾巴?”

兔子认为中计了,它明明该跟在乌龟身后,它回头去找,翻山越岭,日夜奔波,茫茫天地间只有它雪白身影。

何英四肢渐渐僵冷,他头脑清醒,知道应该离开,然而不想动。他等了一年,两年,三年……八年……想象第二个八年,第三个八年,直到死的那天,他感觉疲惫,疲惫得再也走不动。他想好好睡一觉,在余燕至身边。

万籁俱寂,兔子环顾四周,雪地上只有一排孤单的脚印。它找不到乌龟,安静地蹲在了雪中,孤零零伤悲着,心碎成一片片雪花,掩埋住了自己。

眼睫越眨越慢,何英陷入昏沉,静静地呼出一口气,他闭上眼睛。

半梦半醒,他感到一只手臂搭在了背上,仿佛拥抱着他,何英露出笑容,真实地几乎不像梦中。

“何……英……”

低哑的声音缭绕耳畔,何英轻轻应道:“恩。”

“何英……”

第二声接着响起,背上的手挪到脑后,扯住了他发丝。

微微疼痛里何英皱眉抬起头,不耐烦地望向眼前。

苍白的脸庞上镶嵌着一双黑色眼瞳,闪烁水光。

何英怔了怔,猛然起身,“咚”地摔下床。

余燕至像具行尸走肉,双眼直直盯住何英,他手脚并用一路跌了下来。

何英吓傻了,他回过神随即往外爬去,边爬边大声吼叫,“邵秋湖!”

余燕至一把扯住何英脚踝,力气大得何英倒抽凉气。他犹如大片阴影,缓慢地覆盖住了何英,最后将他牢牢锁在身下,“不……许逃……不许……”

何英还在絮絮念叨着邵秋湖,剩下半句是,“他醒了!”

“你要去……哪里……”余燕至眼圈通红,一瞬不瞬看着何英,他紧咬牙关,双唇抖得厉害。

何英发出哽咽,哽咽在喉间打转,出气似的泄露了两声哭音。

余燕至仿佛山顶滚落的巨石,碾压向何英,将何英堵在胸口的声音挤了出来。

何英双臂勒紧余燕至,哭得痛快淋漓,简直要哭出心肺,积攒了几千日夜的思念终于盼回了倾诉之人。

乌龟伤痕累累地来到兔子面前,它落入陷阱,苦苦挣扎,却一心想着兔子。兔子红彤彤的眼睛流下透明泪水,它欢喜地蹦跳上前,再也不愿跟它的乌龟分开了。

第61章

余燕至初醒的头三天尚不能行动,他沉睡八年,睡光了精神气,亏得身边有个神医,几副药下去倒也渐渐恢复了三四成。

何英自然是欢天喜地的围着余燕至转,全无半点沉稳;邵秋湖心想如此甚好,何英正正经经,苦大仇深的模样他反而瞧不顺眼。

余燕至眼角的梅花从艳红变成浅粉,依然没有消隐。邵秋湖解释,“梅花子母盅”母死则子亡,所以梅清若遇危险,余燕至将随之丧命。而后种入何英体内的盅是以余燕至鲜血养育,但毕竟非亲缘关系,余燕至能够苏醒已属奇迹。何英简直厌恶梅花,可余燕至如今平安无事,他又感觉那梅花点缀得恰倒好处,几乎是漂亮的。

邵秋湖八年前曾道,若此法成功,何英便不得不与余燕至“同生共死”,因以何英之血养不出第二只“替身”。何英没有犹豫,他求之不得。

何英在膳堂里忙活,何鱼儿搬个小板凳坐在门口,双手泡进木盆,一片片洗菜叶。邵秋湖被何家父子双双冷落,只好去园圃打理草药,他厨艺是真差,连整日巴结他恨不能变成小尾巴的何鱼儿都只能呵呵傻笑。

何鱼儿洗净菜叶,控干水,小心地走进膳堂,喊道:“爹。”

何英回头接过,塞给他几掰蒜,他又挪去门口拨蒜皮,“不知道大侠有没有饿肚子?”

“别操心。”何英搅拌锅里的粥,嗅了嗅,挺香。

何鱼儿点头,微笑道:“我想给它洗浴,吕师弟和冯师弟两人都抓不住它。”

何英从他手心拿走蒜,拍他后背,“叫邵秋湖吃饭。”

“恩。”何鱼儿迈了几步,扭头道:“爹,你现在怎么都称呼邵叔叔的名字啦?”

“我以前就这么称呼。”何英恭敬地叫了八年邵大夫,其实也别扭。

眼瞧何鱼儿一路顺利地走向园圃,被邵秋湖牵住手,何英将心放下,返回了膳堂。

简简单单一碟青菜炒蘑菇,一碟黄瓜炒鸡蛋,一锅米粥。何英舀了碗饭,分出小碟菜,端进屋子。

邵秋湖,何鱼儿面对面坐在膳堂前的石桌上,邵秋湖夹了些鸡蛋给何鱼儿,何鱼儿边吃边道:“我自己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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