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艳阳高照——by三更灯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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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英晃荡着右腿,搂住余燕至脖子,觉得对方身上很暖和;他常年的手脚冰凉,很贪恋那点人气,住在山上便能跟师傅睡一个被窝,可下了山就要孤枕难眠地受冻。余燕至被何英那凉飕飕软绵绵的手腕缠着,像是身陷蛇窟,脊背上的寒毛直竖。

清风明月,何英倚着余燕至肩头,小声哼唱起来,“笑你我僧俗有缘三生幸,笑你我和诗酬韵在桃林,笑你我二八妙龄巧同岁,笑你我知音人不识知音人……”

这是江南戏曲,余燕至生长北方,听不明白唱词;何英哪管他懂不懂,自顾自唱得前村不着后店,片刻后却也觉得实在难听,便又若无其事地闭了嘴。何英以前也时常哼哼两句,因为虞惜爱听戏,他学得再不好,庄云卿喜欢。

余燕至是雷打不动地沉默,何英拐腔拧调地亮了一嗓子,却连个捧场的人都没有,便觉得面上挂不住。他一抻余燕至的嫩脸蛋,哼笑道:“我唱得好不好?”

余燕至低眉顺目地点点头,小声道:“好。”

何英心思转得飞快,余燕至懂什么?只管是敷衍他的,“哪句唱得好?”

实话自然是句句都不好,可余燕至确实听不出好坏,他思量一番,道:“头两句最好。”

这话说得就让何英有了些欢喜,头两句最好,倒没说剩下的不好,何英想了想,也觉得那段唱得着调。他搂紧余燕至,唇角弯弯的,又小声哼唱道:“他笑我醉翁之意不在酒,他笑你口念弥陀假惺惺;笑我佯作轻狂态,笑你矫情冷如冰……笑我枉自痴情多,笑你不该少怜悯……”

夜里凉凉暖暖的风,吹得人一半舒坦一半犯冷。

回到屋中,余燕至出了门打水,何英坐在床边,他如今是个“身残志懒”的状态,由着余燕至伺候洗漱。

余燕至蹲在木盆边,瞧那浮在水里的两只脚丫,一只饺子似的白嫩小巧,一只馒头似的肿胖浑圆;他一边朝那脚面上撩水,一边握住了何英右脚。

何英立刻就扭了眉毛,右脚朝外挣去,余燕至以为弄疼了他,曲起手指想要放轻动作,哪知指尖蹭过那红嫩嫩的肉,引得何英猛地一颤,竟忍不住笑出了声。

余燕至原本十分无辜,被何英的笑声一怔,愣愣地望向了对方。

面庞上的笑容不及收回,何英笑得目光散成了碎片,他心里也发急,觉得不能这副模样面对余燕至,可越是急越是在意余燕至的手。

何英再要将脚抽回,却是实实再再地被余燕至攥牢了。他左脚是一丁点不能动,右脚的力气还在,可试了几次竟然没能逃脱,何英渐渐有了恼怒的征兆,原来余燕至在这儿等着他呢,瞧他使不上全力就想趁火打劫!

何英是打心底地不怕余燕至,简直是瞧不起他,就算被对方把住了只脚也能叱责得理直气壮。他先是冷茫茫地看着余燕至,仿佛是给他一个磕头认错的机会,然而余燕至不识好歹。何英觉得自己仁至义尽了,抬起巴掌就朝余燕至脸上送去。

掌心还没落下,何英又笑了起来,笑得花枝乱颤,东倒西歪,生不如死。他终于是无力地躺在床上,眼圈泛红,眼里充盈着水光几乎是要掉泪了。

“王八……”何英断气似的吐出两个字,大口大口喘息起来。

余燕至这会儿才放开他,端着木盆出了屋。

何英双眼大睁望着房梁,他想余燕至怎么能这样对他?自从踩过余燕至的底线,“好日子”就越来越远,他活蹦乱跳的时候还有精力挑衅应对,此刻他简直要怀念打不还手骂不还口,棉花似的余燕至。

小浑球!

何英在心里啐了余燕至一口,翻身坐起,将余燕至的枕头扔了出去。

余燕至正巧进门,眼明手快地接下,看了何英一眼,走到床边将枕头安稳地放回原处,一蹬鞋,半湿不干的双脚便踩在了床上。

何英拖着只伤脚,挪蹭到余燕至面前,他不朝余燕至发火,只将余燕至的枕头扔下床。

余燕至微微垂着眼帘,一声不响地捡起。他捡一次,何英扔一次——第三次捡回后,余燕至将何英推倒在床上握住了右脚,何英真急了,不仅急竟然还有了些怕。

“你放开!”何英是习惯对余燕至发号施令,只是偶尔也有失灵的时候。

何英尝尽恶果,全身哆嗦地缩成了一团,他脸庞埋在被褥上,咬得嘴唇破皮。

余燕至不是真要招惹他,他只想何英消停些。停下动作后余燕至去拉扯何英,何英好容易肯抬头,一抬头就朝他挥拳头,嘴里骂咧咧地没半句能入耳。他自然不会打何英,何英却也没能讨得便宜,最后竟只能小声嚷嚷地要余燕至放手。

闹腾过后,何英惴惴不安地缩在被窝里,睡不着,半夜时便爬进了余燕至的被中。

余燕至跟何英同住一年多,早就睡成了惊弓之鸟,何英翻个身他都有醒的可能,更何况被何英贴在身边。余燕至先是装睡,他以为何英是要打他,等了半晌,何英却是将手伸进了他衣服里,何英的手冰凉,在他腰上,胳肢窝处又摸又挠,余燕至渐渐有点明白了,于是不动声色地翻了个身,无所谓地搂住了何英。何英身体一僵,仿佛是觉得效果不明显,便要钻出被窝,却是被“熟睡”中的人搂得更紧了些。

何英一天的光景里,受了罪,受了委屈,师傅的安慰有限,他又疼又累,如今有个暖被窝,还有个小火炉,他就又心安理得的舍不得了。

第10章

光阴似苒,物转星移。

两年之后,余燕至与何英终于得以持剑,跟随庄云卿修习剑术。

两年时光,脱去孩童稚气,两人已初长成了少年模样。十岁前,余燕至颇有些男生女相,如今个头一日日地窜高,虽清秀依旧,却多了分少年俊逸。何英也比两年前挺拔不少,只是一张小白脸越发寡情,让人又爱又恨。

他二人的性情都随娘,余燕至的母亲谢玉岑自然是大家闺秀的端静温良,平和仁厚;而何英的母亲虞惜虽有倾城之貌却是个病西施,不免任性娇气。庄云卿对这个师妹看似严厉,实则爱在心中。虞惜十六岁那年下山探亲,路途中救了遭遇劫匪的徽州商贾何石逸,何石逸对虞惜一见钟情,追至落伽山,为见虞惜一面竟于寒雨中苦候三日。虞惜情窦初开,渐渐被其温柔痴情打动,半年后便下嫁给了年长她二十岁的男子,同他一齐回了徽州,庄云卿眼见心爱之人离去,黯然神伤无可奈何。五年后,庄云卿与虞惜的师傅仙逝,也是这一年,虞惜将三岁的何英留在了庄云卿身边。

看着何英一日日长大,庄云卿一时感慨,便转身进入屋中,自书架上取出幅画卷,展了开来,静静凝望起那画中人。

屋外空地,余燕至和何英正练习师傅所传授的基本剑术,握剑,起势,抡臂,刺、劈、挂、点,单调而枯燥。余燕至耐性极好,十分沉得住气,一招一式,一板一眼;反观何英,练了会儿便偷偷模仿起庄云卿平日里的剑招,虽无威力,架势倒还有模有样。

师姐秦月儿自年初时也跟着何余二人上了山。

秦月儿如今俨然长成了粉嫩嫩的小姑娘,可于武学方面着实资质愚钝,庄云卿有心让她与何英或余燕至同修“云惜剑法”,可观此情形,惋叹之余也不得不放弃心中念想。

一个步法,秦月儿三、五日依旧走不对,不是右脚当左脚地迈出,便是错步时不得要领,绊得膝上浑数淤青。余燕至练完剑便陪在秦月儿身边,一遍遍演示正确姿势;何英却从不与他们一处,在他眼里,余燕至和秦月儿简直天造地设,一个混蛋一个笨蛋,般配得很。

何英偷练庄云卿的剑招,练得如痴如醉,脑海里全是与师傅双剑行走,挽出漫天剑影,配合天衣无缝的景象,他心知云惜是双人剑式,亦是师傅在师祖所传剑法基本上与娘一同所创,娘虽离世,可他一样能陪师傅共舞云惜。

秦月儿腿上功夫不到家,几个转身踏步便身形不稳地一路踉跄朝后,她若摔在地上也就疼疼屁股,可巧不巧撞上了何英剑势!何英是个将剑前送的姿势,也未料到半途冲出秦月儿,要说他肯勤练腕力基础扎实,这一剑或许还收得回……就在千钧一发之际,一只手猛地握上剑刃,同时拽扯住了秦月儿。

何英面色煞白,双唇微张,显然是被方才惊险所慑,他此时回神,急忙收起力量,然而剑刃上一抹艳红血丝,不堪重负地汇聚成滴淌落而下。

余燕至微微拧起眉毛,掌心一紧,手腕用力,何英手中长剑便被轻松夺下。何英先是茫然,眼瞧余燕至用另一只手拭净剑身,将剑重新送入剑鞘,茫然倏忽变为震惊与愤怒!何英刚要开口,秦月儿却抢先一声大哭起来。

何英和余燕至皆是怔然,余燕至一心销毁“物证”,却忘记还有秦月儿这么个“人证”。

庄云卿自屋中走出,眼见余燕至右手哗啦啦往外淌血,他身边的秦月儿哭得像个小泪人,惟独何英从头到脚的安然无恙。微微蹙眉,庄云卿沉默无语地返回房间,拿出药瓶与布条为徒弟清洗包扎,然后抱起秦月儿在院中来来回回走动,边走边轻声安慰。

秦月儿好容易止了哭声,眼睛肿得像桃,她搂着师傅脖子,哽咽道:“燕至哥哥……教我……我学不会……英哥哥拿剑……来了……燕至哥哥的手破了……流了好多血……”

何英垂首立在一旁,心里把秦月儿骂了个遍,笨丫头除了会吃就会告状,话都说不清还敢告状!

“何英。”庄云卿声音不大不小,目光送向了何英。

何英唇角抿成一线,走到庄云卿面前,小声道:“师傅。”

“是否如月儿所说?”

事实是他偷习剑招,出招后反而收不回来,差点伤了师妹,还好被师弟及时阻拦没有酿成大祸——何英想他不能这么说。伸脖子一刀,缩脖子也是一刀,半垂了薄薄的眼皮,何英道:“徒弟不慎……徒弟知错。”

余燕至看了何英一眼,转向庄云卿开口道:“师傅,是徒弟起了玩心与师兄耍闹,刀剑无眼,徒弟的伤是个教训,以后一定不敢再对手中之剑不敬。师兄有错,徒弟也有错,师傅要罚便一起罚吧。”

庄云卿看了看余燕至,又看向秦月儿,道:“你与月儿所说似有冲突,为师希望你如实以答。”

余燕至走上前,轻轻握住了秦月儿的手,仰头继续道:“师姐方才是吓坏了,徒弟在师傅面前不敢有所隐瞒。”

言罢,余燕至举起包好的手,对秦月儿笑道:“师姐别怕,已经不流血了。”

秦月儿迟疑地摸了摸余燕至的手心,吸溜着鼻涕喃喃道:“燕至哥哥……疼不疼?”

庄云卿颇为无可奈何,秦月儿是胆小的女娃娃,语焉不详似乎也难免;何英十句话,九句都要打折扣;余燕至……庄云卿觉得余燕至是无可挑剔的好徒弟,然而也是跟他最不亲近的,明明是十三岁的少年,庄云卿却不知道这孩子心里想什么。

何英最后一次被关进废庙时差些送命,自那以后庄云卿倒是不再关他,每每忆起当初,庄云卿便悔恨不已,许多大人尚做不到罪不及孥,何况一个孩子;而且那次,他是真的误会了何英。所以信与不信间,庄云卿选择相信,毕竟两个徒弟还在眼下,总归闹不出大事。

就当是他二人耍闹不慎受伤,庄云卿训诫过后,余燕至并未受罚,何英也不算受罚,只是比受罚更难熬些罢了。

余燕至牵着秦月儿朝山下走去,何英不紧不慢地跟着,末了揪了把秦月儿的小辫子。

秦月儿摸着后脑勺回头看他。

何英指头朝她脸蛋上一戳,似笑非笑道:“你昨天刚吃了我两个梨,今天就向着他?”

秦月儿眨着大眼睛,仰起小脸在余燕至和何英之间看了看,她是真笨,长得水灵灵却没半点聪明劲,“梨我吃光了,没给燕至哥哥。”

何英早知道她是笨丫头,脑袋里只记得个吃。

余燕至扯了扯秦月儿,一言不发地又拉着她往前走去。

何英受了冷遇,目光凉凉地望着那一高一矮两个背影,心里想,他也没少给秦月儿好吃的,秦月儿怎么就偏偏喜欢余燕至?他倒不是多爱这个师妹,就觉得对方养不熟,小白眼狼一个。吃了他的,撂嘴就忘。

回到哑巴婶住处,秦月儿又声泪俱下学了遍,反正她说不清,含含糊糊来去就那么几句话。哑巴婶只听明白一点——余燕至受了伤。她心疼地看那包好的手,然后进灶房炖冬瓜猪脚汤了。

何英不敢“违抗师命”,他往日几乎不进哑巴婶的屋子,如今却像个小跟班似的寸步不离余燕至。

余燕至跟秦月儿坐在床边,隔着张矮床桌,上面摆了几样剪纸,是余燕至剪给她的。何英站在屋角,盯着纸窗上贴着的两只小兔子看了半晌。

汤炖好了,余燕至和何英去了灶房。

余燕至右手虽疼,勉强也拿得起勺子,何英谨遵师嘱,抢过勺子就要喂余燕至。他舀起块大冬瓜,笑微微送到余燕至嘴边,余燕至垂着眼帘一口吞下。

“好吃吧?”

余燕至点头。

其实从不吃冬瓜的是何英,可他见着别人吃心里就痛快,然而余燕至真吃痛快了何英又不高兴,他想这冬瓜有那么好吃?何英又舀起块,吃了一小口,立刻唾了出去,把剩下的塞进余燕至嘴中。

除了冬瓜还有猪脚,何英喂他一口,笑道:“吃什么补什么。”

把那碗里的肉菜喂光了,何英舀起勺汤自己喝起来,喝了口,又喂余燕至。

余燕至朝他扬了扬下巴,意思让他再喝些。

何英把勺子朝碗里一丢,坐回长凳,轻飘飘的目光就放了出去,“你丈母娘熬给你的,我凭什么喝?”

何英的话,余燕至听着糊涂,反正何英不高兴根本不需要理由,余燕至端起碗便将汤喝了个一滴不剩。

第11章

布巾丢进木盆,何英使劲搓弄两下,拧干后扔向了余燕至。

余燕至单手撩开,擦拭一把,走上前便要端起木盆。

何英夺过,盆中的水左右晃荡地泼洒出了些,他偏首看向余燕至,道:“师傅知道了,我可要受罚。”

余燕至目送他走出房间,坐回床边,动作缓慢地褪去鞋袜。他盯着赤脚琢磨,虽说是碍着师傅的命令,可若以前,何英定然不肯低头,如今的变化是因为何英没那么恨他了吗?

余燕至年纪不大却已劳神费心,他希望何英心中的仇恨能一日日淡去,他与何英可以回到最初。

进屋后何英将木盆放到余燕至脚边便退出许远,他转身走向窗前,从袖子里摸出了张彩纸剪的兔子。

余燕至抬眼望去,那兔子他再熟悉不过。

何英看起来很高兴,他们屋里没有糨糊,何英伸出舌尖舔了舔彩纸背面,然后将兔子贴上纸窗。他全然不觉羞愧——这兔子是从别人那偷来的。

余燕至垂了眼皮,一时也不知心里什么滋味,他没剪过小兔子给何英,他还没来得及剪何英就恨上他了。

何英满心欢喜地坐到了余燕至身边,踢了鞋,褪去布袜,把脚也伸进了水盆。他们常年用凉水洗漱,如今初春之际,何英怕冷,便将双脚踩在了余燕至的脚背上。余燕至抬起只脚,撩了些水洒在他脚面,何英不满地将他重新踩进水里,狠狠捏住他的手,道:“冰!”

右手猛地刺痛,余燕至不禁就要挣脱,何英也是一怔,连忙松了开来。

“有那么疼?”何英盯着那伤处,似乎不以为意。

余燕至看着他的眼睛,摇了摇头。

何英轻哼了声,无所谓地捉起余燕至的手放在掌心,他看那裹了几层的白布又看余燕至,感觉有些别扭,他想他是被师傅训诫过要好好照顾余燕至,并不是真的心疼对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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