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大师兄按规矩、按最好的方式走,其实是没有错的,可事是死的,人是活的,是人,就会有七情六欲、私心情感,这也不是坏的,是天性。」当时还很年轻的木仁青说起话来,却十分的老成:「过去探查工作多是交给门下其他弟子去办,是因为这些弟子没有推拒的权力,也不会对任务表示意见,这对在上位的掌门来说,至少不会出现烦心之事。」
「可……」
「嗯。我知道掌门师兄的意思,任务办不好,烦心的事才会更层出不穷,这点当然没错。」
「所、所以……」
「所以事情可以发给三师弟做,但不能那样子发。」
「咦?」
「十一师弟的事也是,可以扣他薪饷,但不能这样子扣。您以为十一师弟年纪过小,不宜身上有太多银两,可谁又知道,十一师弟的薪饷,是否其实是交付『长辈』管理,您这一扣,肉疼的可不是十一师弟这个当事者啊。」
「咦咦!?」
越陵衫听得都懵了,所谓迂回的来原来是要将他人曲曲折折的心思全部考虑进去,这他可做不来啊……
「师弟,你说得我大致明白,可该怎么办好呢?」
「……」木仁青的城府当时就是深的了,可毕竟还年轻,喜色犹是藏不住:「若掌门师兄还信得过我的能力的话……不若、将这事交付给我如何?」
「木师弟愿帮我!?」青年眉峰一轩,激动起身:「我正愁无人给我出主意呢!师父他老人家总说我榆木脑袋不知变通,这下可太好了!」
木仁青见对方毫不犹豫,心中更喜,原本就挂着不落的笑意加倍殷切。
几日后,他主张将探子的工作转交给轻功平平的小师弟,待小师弟完成任务回到华山后,不但请越陵衫掌门大大称赞小师弟探得讯息的功劳,并授与一笔薪酬。
「真没想到,小师弟的轻功虽然不怎么样,可居然能探得如此困难的讯息。」华山派掌门真心击掌赞赏。
「是我放给他的。」木仁青似笑非笑,「掌门师兄,你还当真以为小师弟能从魔教偷出光明左右使的容貌画像?这是我一月前,从情报贩子手上买来的。」
「欸!那……小师弟他,欺骗了我?」
「不,那孩子是个老实头,不会骗人的。」
「可你说……」
「若不是老实如小师弟,七师叔会信?若想要奖赏小师弟,不拿出这等等级的情报,可以服众人?」
「木师弟……你还是解释给我听吧,我都乱了。」
「探子的工作,在华山一直予人低微的印象,所以你让三师弟去做,七师叔才会发脾气。可其实探子的工作,对一个门派来说十分重要,情报的真伪与传递的速度,若探子不能胜任工作,严重者甚至会造成一个派别的覆灭。」
「说的是。」
「所以,必须让它变得『非常重要而且提高地位』才可以。」
「啊……」
「掌门师兄,你就静观后变吧。」
果不其然,不出三日,七师叔藉一次餐叙,大大赞赏三师弟的轻功如何踏雪无痕、如何片叶不沾身,掌门自己还没意会过来,木仁青已然大大附和,接着一转头:「掌门师兄,我看,让三师弟担任咱华山派第一密探如何?三师弟武功如此优秀,这重要任务舍他其谁啊!」
「可之前我……」
「哎~~」七师叔抢下话头,哈哈笑道:「仁青说的很对,就让小三去吧。」
越陵衫微微瞪大眼睛,这春风满面的样子,跟之前拉长了脸的模样简直判若两人。
至于十一师弟的薪饷,木仁青说不需要调回,「只需要找个名头,把饷银补给二师伯即可。」
「这么简单?」
「是啊,因为真正的问题,根本就和十一师弟无关呐。」
木仁青那时理所当然的表情,奠定了越陵衫日后决定要大大倚重对方的决心。
很快地,木仁青就成为华山派青年掌门仰赖甚深的左右手,他将这些烦扰他的人事工作全部抛给师弟处理,在木仁青积极介入之后,不可否认派务渐渐回到常轨,前任掌门师父,也认为让木仁青辅助越陵衫,是再好不过的决定。
这一次剿灭魔教的计划,自然也是由这位师弟出面,代替掌门决定的结果。
而让这青年掌门坐立不安的情况,自然是因为又遇到了需要他「做决定」的麻烦事了。
「仁青!」青年掌门见师弟跨入门来,赶紧迎向前去,「你听说了吗?」
「掌门师兄。」木仁青刚刚与少林寺的弟子交换完剿魔先后的条件,正准备和掌门说明作法,瞥见对方一脸着急的模样,略一思忖,立时明白过来。
「是那两个麻烦是吧?」他走到桌边,就着师兄喝过的茶杯将凉茶一仰而尽,微皱了眉:「这茶也太涩,掌门师兄怎喝得?」
「我倒没这感觉。」一向对物质欲望也不怎么深的华山派掌门不置可否,「别岔题了,仁青,那乔大山怎可能会与魔教勾结?我与他喝过几次酒,是铁铮铮顶天立地的真英雄,你快向其他四派人说明清楚吧!」
木仁青停了一停,此时的他早已不比数年前藏不住心机,只见他犹是微笑起来,「大师兄,真英雄……可有待商榷呐。」
「呃……」越陵衫愣了一愣,但他一向深信并依赖二师弟的判断,就算他从心底不觉得那丐帮出身的汉子会做出与魔教勾结、祸患武林的事,可如果师弟这么判断的话,也一定有他的理由!
木仁青见青年掌门看着他的表情仍如此信赖而天真,心底禁不住有些得意,但脸上是绝对不露出半分的,对于乔大山二人的勾结魔教疑云,是他暗中联系少林主事,在正派剿魔会议上,引导而得的推论。
虽然只是「推论」,但这个世界从来不缺人云亦云的傻子,谎言多说几次也有三分真。
这样一想,「魔教」还真不宜真正剿灭了呢,他想。
而他设的局,这才要刚开始而已。
一一六
大汉擤了下鼻子,抬头看了看天。
云层很低,似乎要变天了。
听说再北一点、内陆一点的气候还很凉爽,空气也很干燥,正是一年当中最舒适的时候,与其继续待在这里,不如往北方去。
这一次,得自己去了也说不一定。
他觉得心头闷闷的,和龙儿的相识是在五年前左右,在那之前,自己还不都是独来独往惯了的,怎地不过几年功夫,居然真离不开人了?
「乔大侠因何喟叹?」来人带着讨人喜欢的笑,一脸的真诚,「说与木某听听,或可稍稍缓解呢。」
不过乔大山向来不怎么凭表面评断人,对你微笑的人有时居心叵测,冷淡尖锐的语言有时却包含真心。
尤其这人不久前,还曾当着他与龙儿的面,大肆批评了蓝珐一番,是个人云亦云的家伙。
他语气淡淡:「我们没这么熟,就不必了。」
「哎,看来木某一番好意,倒是一片赤诚付诸水流了。」木仁青也不变色,笑意犹在,「但就算乔大侠不说,我也能猜得一二呢。」
这人是铁了心要贴自己的冷屁股就是了,乔大山嗟了一声,他心情低荡,虽个性豪爽不羁,却是不喜欢将气出在他人身上的正直性格,如果这姓木的打定主意要聊到底,只要不失礼,一时间乔大山倒也拿他没有办法。
见他仍不回话,木仁青再接再厉:「我明白的,是那蓝珐的关系吧?」
一语中的。
大汉挑了挑浓眉:「莫再妄言小蓝,否则后果自负。」
「哎,乔大侠休气,上回是木某等失礼,并误会了。」青年连连摇手,「我等已与龙先生说明原委,实是一场误会,绝非有心造谣生事。」又忽地微抬高音调:「咦,难道龙先生还不曾说与您听?」
他与龙儿原是想演他一场戏,小题大做一番,脱离这个名为剿魔,实则汲汲营营于利益的分配、权力的划分的活动团体,他们都不是喜欢这些的人,做一个浪荡江湖的游侠,还比较对胃口。
可龙儿却没有如他想像,配合自己的甩头就走,将脱离的戏继续演下去。
相反的,美青年回到他身边时,一脸的若有所思,没有多加解释,只简单说道:「大山抱歉,吾失了辞退的先机,只能容后再说了。」
确实若对方所言,龙儿什么都没有对自己说。
这其实也没有什么,龙儿自尊心高,失败的事确实少提为妙。
「乔大侠,木某方才才见到龙先生与那蓝珐手执手往城外去呢,您三人一向同进同出,木某见您一人孤身在此,这才忍不住上前来攀谈一番,除了企能与您增进些许理解外,也是……想让您别被瞒在鼓里,失了相同的机会了。」
这人这样刻意透出一点疑意,让人生厌非常。
大汉皱了眉:「贵派掌门越大侠是何等英姿飒爽正直诚实的人物,怎地你却如此小头锐面,总是想着如何钻营生波?」
那彷佛带着笑脸面具的青年脸色一僵,却随即又恢复笑脸:「乔大侠如此误解木某一番好意,倒叫木某不知如何是好了。」
「简单得很,别再靠近我就好。」大汉直言道:「在人后道人长短之事,莫再发生。」
「又惹乔大侠生气,木某自责得很,可我确实是一片好意,就算让您不悦,有些事还是不能不让您知道。」青年一脸的意正词严外加表情伤心,彷佛真的一片真心遭到践踏般的无奈,「言尽于此,木某告退。」
原本就不怎么开朗的心情在木仁青走后,又更糟了,他叹了口气,倏地有人从后面唤道:「乔大哥!」
来人高鼻蓝眼,满面笑容,正是引起他烦闷的对象之一,云梦派的蓝珐。
那清爽俊俏的笑容,还是让大汉的心中一扫阴霾,「唷,小蓝~没跟龙儿一起?」
果然是造谣生事,还小蓝与龙儿手牵手上城外呢!
「龙先生说要回客栈一趟。」蓝珐的表情温柔非常,「早晨我们一同去了城外早市买东西。」
「嗯,都买了些什么?好玩吗?」乔大山露出笑意假装生气:「你们两个自顾自地去玩,倒忘了我。」
青年抿了抿唇,腼腆地解释道:「那是因为我们去……哎、我说了龙先生会生气的,您自个儿问吧。」
两人的关系似乎有些许什么不同了。
大汉总觉得自己像个娘儿们似的疑神疑鬼,自己都想唾自己一口,但还是一派面色如常。
「龙儿那家伙,就是坏脾气。」他道:「倒是、小蓝,其他那些个混帐的话,你别放在心上。」
他拍拍对方的背,这人外貌英气勃勃,骨架子倒是比想像中更纤细啊……他想着无谓的感想,若小蓝最后真让龙儿得了手,自己虽然郁闷,但倒也不是真接受不了。
一个人也无甚什么……更何况,在和龙儿相识之前,他的天下知交、红粉知己也不知凡几,一一去拜访朋友,好似也是不错的选择。
就这么决定了吧,他想,纠缠不清从来不是他乔大山的风格。
多年之后再度相见,也还是挚友。
于是三人间的关系开始有了微妙的变化,看似平静无波的平衡,实际上已经开始倾斜。
被动等待从来不是魔教教主的风格,更何况人家已经准备要侵门踏户,举起剿魔的大旗了。
就算教主已经失了踪,常影却仍能接到指示。
醒来的时候,他在房里的几上发现一叠折得齐整的纸封,拆开后发现是教主的指示,能在不惊扰他的情况下将纸封送入,真不知教主的武功高到何种程度……
常影面色无改,只有微咬下唇的动作稍稍泄漏了一些他的情绪。
教主的指示间单明了,自己先前的疑问,或许只是自以为已经足够接近教主,而产生的错觉罢了。
他将纸封收入怀中,开门走向魔教里专门议事的「谈客堂」,对着迎上来的小童子吩咐道:「去,将光明右使、长老们聚集过来,顺道送信给左使。」
「是。」小童子躬身退下,他则大步踏入堂中。
魔教于教主以降,分为「清净」、「光明」、「大力」、「智慧」四堂,由「青」、「金」、「红」、「紫」四位长老带领,「清净堂」主刑、「光明堂」总务、「大力堂」司武、「智慧堂」行策,四位长老都是拥有高绝武功之人,其中「大力堂」的红长老,即是他与曲正风、佟方的武术师父,是魔教教主以下的第一把交椅。魔教每一次的对外征伐,或守护门户,有八成以上,是倚靠「大力堂」的教众。
常影身为教主的「暗影」,总管教主身边大小贴身事务,原是无法对教务有置喙的余地,可教主留下的信件,还包括了一块灰铁令牌——见此令需如见教主。而他,必须代替教主发号施令。
两位光明使皆不在教内,已然发出召回的命令。
四大长老则以红长老为首,准时入座:「影儿,教主有消息了?」
「嗯。」他点点头,「八月十五,发于机先,以红长老为首,一举之而成之。」
长老们都是随教主多年的元老,当下也不多言其他,「智慧堂」堂主紫长老摊开山水地图,手执蘸了胭脂朱色的毫笔,在长卷上画将起来。
不过两个时辰,从部兵、补给到进军路线一一打点完成,其精细程度,简直不下于官府。
两日后的夜里,在名门正派们还在聚集、议论、竞争、制衡的时候,魔教大军倾巢而出,主动出击了。
一一七
明明是深夜时分,美青年却怎么也睡不着。
他起了身,稳稳地端坐在只有拇指粗的白绳上,轻轻地呼了一口气。
他已经有些、不明白自己想要的究竟是什么。
那日木仁青说了些讨人喜欢的话,惹人厌恶的话,以直觉来说,他同样认为这个人不值得信任,为这样的人的三言两语动摇,实在荒谬。
可是、他真的没有动摇吗?
乔大山的光芒太炽热了,只要跟在这个人身边,自己或许永远都只能是陪衬的角色、一个附属品、一个……属于乔大山的「美人」。
他真讨厌这种感觉,可这不是他的错,更不是乔大山的错。
以前这样的感觉只是悄悄挂在他心头,偶尔欺负一下大汉消消心头郁闷,可也不知怎地,这一次,两人间好似起了什么隔阂似的……
是因为小蓝的关系?可他们就算同时有了好感的对象,也是卯起来良性的竞争,他不希望乔大山勉强相让,更不觉得自己有可能会输给了他……是了,那家伙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从兴致勃勃地,到现在兴致缺缺的样子呢?
是胜券在握有意相让?不……乔大山理解他的骄傲,断不会做出这样瞧不起人的决定!美青年心思细腻灵透,也对好友的性格熟稔不已,可这一次他们既没有拌嘴、也没有冲突,他可以感觉得到,乔大山正一点一滴,慢慢淡出他的四周,让他能有更多的时间与小蓝相处。
和小蓝在一起当然是愉快的,可……乔大山毕竟不同一般。
他们是双修的「伙伴」,是他这辈子到目前为止唯一认可的「好友」。
他有很多的第一次都是乔大山教予他的,他们一起行走江湖、一起行侠仗义,难道、多一个人、就是不行?
就像今夜,乔大山也没有回到厢房——他已经有三个晚上不曾回来。像是打定主意要推开自己。
美青年咬咬下唇。
他讨厌这种混沌不清的状态,更没有想过哪一天要跟乔大山拆伙这种事。
越想越不是滋味,他轻呼口气,自白绳上一跃而下,落地无声。
那个人在哪里,其实他非常清楚。
「咦、龙先生这么晚了,还要出门?」
隔壁厢房的窗子打了开来,小蓝的眼睛明亮有神,似乎也全无睡意的样子。
「嗯,有点事。」他含糊其词,「出去一下,你早点歇下吧。」一边说着一边脚步未停,倏地便走得远了。
「哎。」异族的青年笑了起来,「呐,我就说吧,这两个人的牵绊,没有能容得下你的空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