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猜心——by刻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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反倒是赵珩一点没觉得不好意思,横竖他小王爷从小到大,沐浴都是有人伺候的,旁边总站着那么五六个人,也是被人看惯了,没人看反而不舒服。

等适应了凉水,赵珩在放心地坐到桶里,然后探头去看,才发现谢流芳怀里抱着的实际是那只他经常抱着玩的兔子。

不禁笑道:“你倒有趣味,不但养花草,还养兔子。”

谢流芳没有理他,温柔地摸了摸怀里的白兔。赵珩便又不知道他心里在想什么了。

一室寂静,井水冰凉,赵珩忽然觉得单独和谢流芳呆在一起原来会如此冷清。

他把头埋进水里,随便揉了揉头发,一盆清水慢慢渲染成了墨色。赵珩睁着眼看水色变化,心想如果渲染水色是如此轻易又迅速的事情,那感染人心又要多久?

像谢流芳那样万年冰封一样的人,是不是也有能对人吐露心事的时候?

等赵珩从浴桶里出来,已是一盏茶之后了。冰凉的井水泡得他浑身舒畅,待换上干净衣服,正要道谢,忽然感觉腰间少了什么东西——惠亲王府的玉牌。

往常沐浴的时候,那东西都是下人收着,在天熹书院的浴堂里沐浴,也有个储物匣子可以安放。这会儿在谢流芳的房间里,只是随手一放,却不知道放在哪儿了。

他在桌面上扫视了一圈,又在换下来的衣服里摸一遍,居然没有。难道是掉在池塘边了?

“你是不是找这个?”

赵珩一回头,正看到谢流芳提着几缕金线捻成的流苏,流苏下面正坠者着那块半掌大小的白玉腰牌。

赵珩心中有些忐忑,一般人自然不认得那腰牌上的图腾,但谢家是御座亲封的“皇商”,也是在皇宫里走动过的,谢流芳会不会识破他的身份,他还真拿不准。

赵珩心中忐忑,但面上却假装豁然一笑,接过玉牌道:“对,就是这个,原来是你拿着。”

谢流芳还是淡淡地看着他,一副难以捉摸的样子。

赵珩硬着头皮道:“这可是我家的祖传玉牌,弄丢了我爹恐怕都不让我进家门了。”

这话不假,惠亲王府的玉牌只有嫡传子孙才有,要是弄丢了,不止王爷,就连向来宠着他的皇太后和若华公主都要给他一顿好骂。

“你家原是做什么的?怎么会变成司家的伴读?”

赵珩不想谢流芳会突然这么一问,只能胡诌:“我家原来也是做买卖的,主要在京城。后来家里……我娘临走时嘱咐我来临安投靠远房亲戚,也就是司家。”

皇家忌讳,赵珩实在说不出“家道中落””父母双亡“这种话。

没想谢流芳听到这句话,眼里突然闪过一丝不一样的情绪。虽然表情依旧没什么变化,但话语明显多了起来,他道:“想你宋家当年应该兴旺得很,这种玉牌不是一般人家能够有的。”

赵珩顺着他的话接道:“是啊,当年宋家确实兴旺,府上也有百来口人,做的都是京城里达官显贵的买卖。但世间的变化谁又说得准呢?如今败落至此,后人也无能为力。”

谢流芳抬起头来看他,明亮的眸子忽然变得水润,冷漠的外表似乎也裂开了一条温暖的缝隙。赵珩不明白这转变是因何而生,他只记得司瑾说过,谢流芳心地是真正的好。

便以为是“宋家”败落的故事触发了谢流芳的同情心,于是更加将故事杜撰开来。

“原本我也不至于到司家做伴读,宋家败落却也还剩点家当。可是京城到临安这一路,遭遇了劫匪,又病了几次,能活着见到司家老爷已是万幸了。”

果然,谢流芳抿了抿唇,问道:“那……司家待你怎样?”

小王爷已然入戏,苦笑着摇了摇头,一副无奈又豁然的忧郁模样:“实际上,司家待我不错,光看我将鲁明贵打成那个样子,司家依然肯暗中护我便知道了。但……寄人篱下又能好得哪里去?虽说是远方亲戚,却终究是外人,更何况我宋家现在一贫如洗,更没有什么理由好倚仗他们了。”

赵珩站在谢流芳面前,俯视着他的双眼,有那么一刻他甚至生出一种错觉,仿佛因为自己编造的这些“悲惨身世”,面前这一双漂亮的眼睛,竟要流出泪来。

虽然也鄙薄自己说谎的行为,但赵珩就像中了邪咒似的,无法自控地想从谢流芳身上获得更多的同情。

“说难听点,司家能有我一口饭吃,就谢天谢地了,我又怎么能要求更多?”

“你从未想过回京么?京城的亲戚,总是更近一些吧?”若不是一直保持清醒,赵珩都要怀疑自己是不是在做梦了。面前的人已经完全褪去拒人千里的面具,温柔地看着自己。

谢流芳狭长的眼睛微微睁大,水润的瞳孔完全只有赵珩一个人的影子。

那视线仿佛可以贯穿到赵珩心里,揪得他呼吸发窒,他从没有过这样的感受,仅仅一注温情怜悯的目光,就能让人无法自拔。

“或许有一天会回京吧,谁知道呢,但京城里的亲戚也不见得更好。”

谢流芳垂下眼睑,默然地将拉起赵珩的手,将玉牌慎重放入他的手中。

“你娘一定希望你好好活着,千万不要让她失望。”

伴随白玉冰凉的触感,一滴炽热的液体掉落在赵珩手心,像是烙印一样,烫得赵珩死死握紧了手掌。

但赵珩此刻并没有后悔编撰这个故事,他觉得,倘若他不这么做,或许这一生,都看不到谢流芳像墨锭一样在水中化开的样子。

chapter 8

第二天上音律课,赵珩才发现谢流芳的学服实际并不怎么合身。袖子短了,肩膀似乎也太窄,抬手抚琴的时候,胳膊完全伸展不开。

赵珩又是性子急的人,勉强撑着衣服,想将动作舒展开,也亏得这学服质地精巧,被他猛烈地扯来扯去,居然都没有撕裂。

谢流芳好像并未察觉他的不自在,如往常一样淡然地抚着自己的琴弦,不抬头看任何一个人。有那么一瞬间赵珩觉得昨晚的亲近只是黄粱一梦,谢流芳还是对人冷冰冰的,包括对他。

赵珩很喜欢抚琴,在王府的时候,就已经能弹得很好,这会儿在天熹书院的音律课上,即使有意降低水准,依旧引起了宋老师的注意。

宋彬过去在临安一带是有名的琴师,受翁誉山的邀聘来到天熹书院之后,更有机会见识了不少音律高手。一双耳朵锻炼得格外敏锐,甚至百余学生之中,谁弹错了一个音,他都能立马分辨出来。

因而他很容易就注意到了赵珩。这个身份来历都很隐秘的学生,竟然起手就是北派技法,尽管听上去技艺生疏、断章明显,但悬指间俨然一派中州古调的韵味。

他隐隐觉得这“宋繁”是可造之材,想必先前也师从过“河南派”的琴艺高手,架子指法都很正统。

宋彬就这样不动声色地听了两个月,发现这学生的技法极不稳定,有时熟练顺畅,行云流水一般,有时又似手背上压着块石头,生硬笨拙。仿佛缺了一样东西,那东西类似一种容器,能将他内在与技法融合,使之游刃有余。

略一沉吟,宋彬起身走到赵珩身边,敲了敲他的桌子:“宋繁,散课后到书室来。”

“是。”

赵珩心想,自己在课上虽不算弹得最好,也不算弹得最差,还不至于挨批评。正有些费解,忽而听得旁边传来一曲熟悉的韵律。是谢流芳。

谢流芳白皙修长的手指来回在琴弦之间,提弦和夹弹都很利索,曲子是广为流传的杭派《高山流水》。在赵珩听来,谢流芳的技法不是很纯熟,摸琴不会超过三年,但就是这样,曲子依旧随心而动,宛若临安风光,真正的秀水灵动、高山仰止。

赵珩在一旁听着曲子,更觉得谢流芳的内心实际上掩着太多情绪。只有经常用心的人,才能让音律随心而走,蕴藏的心事越多,曲子越是波折撼人。

手指禁不住地跳动起来,起先只是即兴摸出几个音符,想打破谢流芳的音势,仿佛这样就能打破他闭塞的内心。

但渐渐的手指便不受控制了,不自觉地和了起来,赵珩对杭派《高山流水》并不熟悉,只凭感觉随性和着,浑然不知自己完全陷入了谢流芳的音势里,只一味埋没其中,对音律中深藏的漩涡越来越逼近,那漩涡是谢流芳最真实的情绪,它就在眼前,只差一点就触手可及。

“镫——”地一声,谢流芳忽然十指按住琴弦,生生结束了这段曲子。

赵珩如梦中惊醒一般恍了恍神,轻声问他:“怎么了?”

“不弹了。”

说完,谢流芳径自起身,抱着琴走了出去。留赵珩呆在原地,心里一片惋惜。

……

天熹书院建在天熹山顶,据说筑地是一块天然的平地。

从书院正门的额扁之下走到后门门槛处,不多不少正好一千两百步。

书院统分东、西、南、北四院。

东院的学生大多十几岁,预备近年进京赶考,年少成才的。西院的学生有十几岁、也有二三十的,多半是有功名在身却省试落第,不甘心还要再读。北院的学生年纪小一些,只有几岁,都是才刚背熟三字经的奶娃娃。而南院便是书院里那些老师、夫子们待的地方。还有书院几间气派的书舍也在此地。

赵珩到天熹书院也有两个月了,南院还是第一次来。这里陈设布局都不比东院精致,却大方利落得多。

他走进唯一一间敞着门的书舍看到的却不是宋彬,而是教诗画的慕容老师。

慕容正在作画,行笔点墨,一双眼里都是神采。听到脚步声,便蓦地停下笔端,抬头看着赵珩。

赵珩未觉自己冒失,朗然一笑:“慕容老师。”

不止赵珩,书院里的学生大多都喜欢慕容。慕容一手才华不必说,难得的是性格温柔,经常笑脸迎人,对待学生也从不严厉训斥,也没有学生在他的课上嬉闹。

慕容绽出一抹淡淡的笑容:“宋老师同我说了,他刚被山长叫去,让我把东西给你。”

将笔搁下,慕容欠身从一旁拿起一本曲谱递给赵珩。

赵珩接过一看,厚重的曲谱面上烫金印着四个的大字:潇湘水云。

赵珩愣了愣,《潇湘水云》他曾听王府里的老师提起。据说是近百年的神作,但不知什么原因,原谱遗失,世间只流传约五十份版本不一的残章。连这五十份残章,都不轻易现世。

“这……”

“宋彬将这谱子藏了多少年了,总想着将他送给哪个学生。你就拿去吧。”慕容含笑看着他,仿佛宋彬赠出去的只是一块帛绢。

赵珩想不出宋彬送曲谱的理由,心想总不能真因为都姓“宋”的缘故吧。

“宋老师为什么要将这谱子送给我?”

“或许他觉得你需要,便送给你了。”

见赵珩还在犹豫,又道:“不是每件事情都有理由的,譬如我做事,就从来没有什么明确的理由。”

赵珩从不晓得慕容也有这样任性的时候,惊奇之余只躬身道了谢,打算回东院去了。

岂料一转身,看到书架上搁着的一堆折纸,便再也移不开视线。那些折纸都是兔子的形状,比街上卖的兔灯还要可爱许多,只有巴掌大小,耳朵向后折下,样貌乖顺。

“老师,这些兔子是你做的?”

慕容看着书架,笑道:“闲着没事折纸玩,过去在老家学的,会折十几种,现在都忘得差不多了。”

赵珩拈起一只端详,发现这兔子额头上有一点朱砂,想是慕容刻意点上的:“老师,在这点一枚朱砂,可是有什么寓意?”

慕容一听,蓦地低下了头,脸色有些泛红。

“那是……随便点着玩的。”之前还是俊雅得体的风流才子,这会儿突然变得拘谨扭捏,恨不能找张画卷将自己盖起来。

赵珩转过身,含笑看着慕容,眼神里多了些探究的意味。其实这样的纸兔,京城里的姑娘家也会折,有些还用胭脂或者朱砂点在纸兔的额头。但这样的纸兔多半是送给心上人的,叫做“姻缘兔”。

过去赵珩只是在花街柳巷的窑姐儿手里看见过一两次,心里也不能肯定,但回头看到慕容的脸色便明确了,嘴上却不点穿:“这兔子可爱得很,老师能不能教我折?”

慕容“啊”一声抬起头,脸色已经红得熟透了似的,赵珩忍不住又笑出来:“老师不愿意教我吗?”

“咳、没……没有的事……你过来……”

慕容从桌边拿出几张硬宣纸,递给赵珩一张:“你……你跟着学。”

“好。”

赵珩是个很好的学生,步骤不急不缓,完全按照慕容的样子,每一下叠合都天衣无缝。只是偶然看到慕容手指不安地颤抖,就要使劲忍住将脱口而出的笑意。

小王爷隐隐有一种预感,慕容老师的心上人,一定会让他大吃一惊。

等到赵珩能熟练折出一只时,也才过了半炷香的时间。他伸手沾了慕容作画用的朱砂,朝纸兔的额头点了一点。

慕容苦笑:“这兔子,可是不能随便送人的。”

“噢?为何?”赵珩一副求知模样,倒让慕容窘迫了。

“因为……总之……总之你将来就知道了。”

慕容已经将头埋得很低,刚平复的脸色又涨红起来,赵珩不再逗他,便将纸兔放进怀里,作了个揖,便离开了。

回到房里,先前交给洗房的学服已经洗好晾干,叠得整整齐齐摆在桌上了。

赵珩赶紧脱下不合身的学服换上,这才觉得四肢舒展了开来,不像先前,感觉像被辖在一颗鸟蛋里似的。

重新穿戴好,看着换下来的学服,赵珩有点犹豫。

借了他的衣服,还是要还的,可这怎么还法?叠好送到隔壁,只说一声谢谢,谢流芳不过点头应一声。倘若不还的话,换做别人说不定会来问自己要,可谢流芳必定不会。

要不将这姻缘兔一并送去?横竖他喜欢兔子,说不定见了这纸兔还会多说几句话。

想想又不妥,对谢流芳不过一颗好奇心,怎么弄得像他小王爷要追求别人似的。可别真被司瑾给说中,自己打他的主意。

正琢磨,房门突然被人从外边推开,司瑾、阎肆、傅阳三个正站在门口。

“走,今天山长不在,下山喝酒去!”

算算,赵珩已经十几天没下山了,被他们一说,勾得心痒,放下手里的衣服就往外走。

男人玩在外头,都是下半身的计较,更何况这四个公子哥,年少风流,血气方刚。

自从头一回在“笑眉馆”尝到了销魂的甜头,几乎每一次下山必往那里跑。

司瑾对小倌儿兴趣不如其他三个浓厚,不挑不捡,仿佛什么货色都是同等滋味。傅阳玩多了,爱玩个干净,只寻那个脸熟的,也不多调情,喝几杯就把人往楼上带。

阎肆玩得最疯,每回都专挑那个叫红澜的小倌儿欺负,在大堂里就使着坏把人弄得惊喘连连,张开雪白的双腿趴在他怀里,像小猫似的求饶。有些过分的花样叫旁边的寻欢客看见了,都自愧不如。

至于赵珩,他算是有兴致的,每次去笑眉馆,翻的牌子都不一样,尝过一次便不再碰了。

老鸨总是最头疼这样的客人,他的口味你永远拿捏不准,不明白他究竟是多情还是薄幸,保不定哪一天腻了,就再也不来了。

就连傅阳也经常在酒后指着他道:“好个薄幸客!”

小王爷不在明面上反驳,只是轻轻摇了摇头,搂过身边的人,半真半假地念一句:“我爱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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