夷光听她说的玄乎其玄,心里也不大相信。给卫姬倒了杯水推过去,很是不屑地说:“不过是些胭脂罢了,让你一说竟成了关乎国之存亡的大事了。”
卫姬叹了口气,心道这可不是关乎国之存亡的大事,只是你这丫头呆的很,又不爱读书,才悟不出这道理。也不去想想,胭脂香脂都到不了齐国了,那从他国购买的日常用度中常用的物件儿又有几样能到的?
当然,此刻已经悟出这道理的卫姬是不会去同昭乐谈论此事的。一来她不愿与昭乐有过从;二来她深知昭乐的智慧胜过他这姐姐百倍,这件事他定可窥一斑而见全豹,立即重视起来。
当战争殃及齐国后宫之际,楚赵边境的两路亲军已进入了备战状态。
那时候的战争很单纯也很规矩,英勇的大将冲出军中与敌方来将通名,而后来场马上或马下的较量,胜得一方留在场上,败得一方退下去再换人上来。场中交战时,后方的呼喝叫喊是不计的,便是谩骂对方来将,不十分难听的话也鲜少有人计较。
楚政坐在歧岭,隔着衍水遥望对面的赵军,想着这一次要不要亲自挑战赵灵宫。
赵灵宫站在三井,隔着衍水看对面的楚军,想着这一次要怎么避开楚政的挑战。
第十八章:王帐中的温柔
天正六年的十月末。
因地处北方气候渐寒,赵灵宫的王帐中已经笼上了火,王适之坐在旁边头枕在赵灵宫臂上。赵灵宫侧头看他,见他已然睡熟,熟睡的王适之比醒着时多了些稚气。赵灵宫摸摸他的头发,露出了在王适之身边难得展现的温柔笑容,他笑着将王适之的头移到自己腿上,让他睡的舒服些。
早已听闻王军师是大王的胯下之臣,然而谁也想不到大王会毫不顾忌的同他温存。
对面将士们脸上的诧异之情早已全部收入赵灵宫的眼中,他全然不管帐中将士诧异的目光,仍是把手搭在王适之肩上来轻轻抚摸,动作轻柔的像是怕他受惊一般。
帐中的火盆中燃烧的树枝,发出‘噼噗’一声。
“顾将军,楚国那边情形如何?”赵灵宫的目光在若干将士的脸上转了一圈,最终锁定在了一个身穿绿袍的将士脸上。
被称作顾将军的将士往前踏了一步,先跪下行了礼,才沉声答道:“楚军此番是由楚王亲领……”赵灵宫抬抬手制止顾将军继续说他早已知道的事实,他听的并不是这些。顾将军明白他的意思,垂下头想不出有什么可以禀告的,楚王亲军的将领,人数,就是连此次楚军中有多少口锅灶都已打探清楚,禀明大王。他实在不知道还有什么可以禀告,只能垂着头等待大王发令。
赵灵宫微微蹙眉,说道:“这回楚军来了多少人?”
顾将军一愣,心说不是早上刚回禀过么?怎么这会儿又问一次?直到他看到大王的目光扫过他身后的将士们时,忽然福至心灵,大声答道:“此番楚军似是没打算作长久战,只带了两千人马。”
“如此说来,楚军的人马尚不及我军半数?”顾将军的回答令赵灵宫很满意,不愧是跟了自己多年的下属,话说的很适宜。他探手摸摸王适之的鼻子,王适之的鼻子和魏慈明的不同,他不似魏慈明的鼻子那样小巧玲珑,反而是笔挺的,很英气。赵灵宫的手还停留在王适之的鼻子上,笑道:“顾将军带人密切关注楚军一举一动,余下将士好生操练,随时准备上阵御敌。”
将士们出去后,赵灵宫仍旧坐在那里,手指像是抚琴一样滑过他腿上王适之的头脸,最终停在了适之的唇上,随意地捏着。他一面捏着王适之的唇,一面想着,今天已经是来到三井的第三天,大约是明天,最晚也晚不过后天,楚国就该挂出战牌了。
趴在他腿上的王适之闭着眼睛,无意识的抬手在脸前挥了两下。
“适之。”赵灵宫握住他的手,轻轻拍了拍王适之的脸。见他仍旧睡不醒,便将左手放回他肩上,右手伸到身旁桌上信手拿了卷书看。
眼虽停留在书上,心里却在想着王适之和魏慈明两人,一个在身边,一个在齐国。
他近来对王适之好了许多,毕竟是跟了自己十多年的人,当年把他困在怀里不也是因为心存喜爱么?虽觉着适之不过是为了权势才会曲意逢迎,可十年下来,他几时忤逆过自己的意思,再不愿也只会咬紧牙关沉默顺从,就是这份忠心乖顺也值得对他好些了。至于远在齐国的那位,慢慢来吧。
王适之醒来时见自己竟睡在了赵灵宫腿上,吓得手指发颤,亏得有袖子挡着才不至于被人看到。他不清楚赵灵宫为何等着他睡醒,更加不清楚赵灵宫会在事后如何炮制他。“大王……”
“恩?”赵灵宫放下书,微笑着把已经坐起来的王适之圈进怀里。感到怀中人的身体在微微发颤,他疑惑地问道:“冷?”
王适之抿着嘴使劲儿摇头,心思早已千回百折,但怎么也得不出一个满意的答案。
这时候赵灵宫才明白怀里的人是怕了自己,笑着将其抱紧,轻声道:“以后再不打你,也不会拿那些东西炮制你了,别怕。”
“奥。”王适之愣头愣脑地点点头。
赵灵宫看他的模样,怀疑他到底听没听懂自己在说什么。其实听没听懂并不重要,这些年也是自己吓坏了他,既然有对魏慈明慢慢来的信心,那么对这一直在身边的王适之,他自然是更加不会少了慢慢来的信心。
他捏着王适之放在他腿上的双手,漫不经心地问道:“这次想上战场么?”当对上王适之渴望并且带着些不可置信的目光时,他笑着在手上用了点力气,将王适之的手紧紧捏住,一本正经地说道:“可是我不许。我知道你有本事,但战场无情,我可舍不得楚国的蛮子伤了你。”此刻看来,前面那个漫不经心的问题,大约只是为了他这个一本正经的情话作为铺垫罢了。
突如其来的温存像是已经上了劲儿的弓弦,随时就会刺出一支要人性命的毒箭。然而王适之是想要珍存这只毒箭的。即便会死于箭上的毒药,即便那上了劲儿的弓弦不知会何时松开。至少现在,他还可以享受这份温存。
搂着他的赵灵宫自然体会不了王适之那好像是要去赴死一样的心情,还只一厢情愿地想着要怎样对他再好一些,然后等到魏慈明也乖乖顺从之后,如何去享受这与众不同的齐人之福。
暮秋的赵军王帐之中,赵灵宫与王适之各怀心事,做着不同的梦,一个美妙,一个惨烈。
秋风在帐外呼啸而过,楚政带着顺德信步走到了衍水西岸坐下:“顺德,我们泡泡脚吧!”
顺德点点头,自行除下了脚上的鞋袜,挽起裤腿坐到岸边。
他看着楚政也是一样除下鞋袜、挽起裤腿后,才悠悠开口:“陛下莫急着将脚伸到水中,秋寒水凉,贸然入水容易伤身。”说着他弯腰从浅水处掬起一捧水,缓缓地淋在楚政脚上,让他的脚熟悉水温。
楚政伸长两腿,任由着顺德往自己脚上淋水。“顺德,你说这次我们与赵军交战,战场该选在何处?”
顺德撇撇嘴,一边认真地淋水,一边答道:“三井境内有一座吊桥,直通我国。”
“吊桥?”楚政若有所思的捏着下巴。
暮秋的衍水西岸边上,楚政和爱将顺德怀着完全相同的心事,共同寻找一个最佳答案。
战场初定,战争终于要正式开始了……
第十九章:规矩都是人定的
“今儿夜里带人直接杀进赵军大营。”
这主意是楚政出恭的时候想到的,原来楚政在楚宫里的时候,总是喜欢在深夜思考问题,但往往得不到满意的答案。当他在小树林里出恭的时候,他忽然就想明白了,所谓规矩这东西,大抵都是前人定下的,年月久了,也就不那么适用了。况且,他素来不是个守规矩的人,不管是在任何方面,及至现在,到了战场上,他同样不需要守规矩。
他把自己的不守规矩定位为谋略的一种,认为这是一种很有益的推陈出新。
打破旧规矩,树立新标准。这样做是很符合一个天下人身份的。
顺德站在对面听到楚政说完,安安静静地低着头,等别的将士出来反驳。
果不其然,很快就有人站出来反对:“陛下,这样是不合乎规矩的!”
“规矩?”楚政眯着眼睛看对面那名反对他的将领。“规矩是谁定的?”他问得那将领一愣,不容他回答,楚政已经继续说道:“是人!什么人我也不知道,你若知道可以告诉我。如今,我说的话就是新的规矩!”
将领们很是无奈地领命出去,如此不合规矩的打法,与山贼有什么区别?
然而,当这场战斗真的打破陈旧的规矩,将战争引向一个全新的方向后,他们又迫不及待地佩服起楚政来,认为他定是天命所归之人。
夜深了,楚国的军队毫无征兆地踏过那座吊桥突袭赵军。
没有人叫阵,也没有人报上名号,在赵军发出惨叫之前,这里一片静谧,只有呼呼的风声和挥刀杀伐的声音。
在一片沉寂中,楚军们纷纷举刀,安静的斩杀着措手不及的赵军。
整个战场弥漫着鲜血的味道,那是有一点腥带着铁锈的味道,若有人肯抽空舔一下尝尝的话,还可以尝到些许甜味。在那个时节,这种尝到甜味的机会是不多的,可惜此刻没有人愿意珍惜这个机会。
楚政跨在马上在吊桥西面的注视着衍水对面的战场,心里琢磨自己的兵怎么都不嚷嚷几句以震士气呢?听听人家赵军,叫声此起彼伏的跟唱歌儿似的,多好呀。
他的想法中不乏幸灾乐祸的成分,他不以为耻,反以为荣。幸灾乐祸也要有幸灾乐祸的资格,他已就着月光看到了狼狈而逃的赵灵宫,就更加有幸灾乐祸的资本了。
见赵灵宫已经逃了,楚政立即下令收兵,他懂得适可而止的道理。
毕竟此番他们全军也只有两千人,而赵军是他的三倍。这会儿是措手不及才能让他杀得爽快,他不能等着赵军反应过来。
事后,他拉过那带军突袭的将领,问他:“你们打仗去怎么不出声儿呢?多影响士气。”
奉命带军突袭的将领正是傍晚反驳楚政的那个,他窘着脸答道:“臣……臣没敢。”
“嗯?”楚政很疑惑地望着那将领。“有什么不敢的,但说无妨。”
那将领明白此刻已到了当头一刀的情形,不答是死,答也是死,干脆就痛痛快快地说了出来:“这场仗打的不合规矩,臣心里有愧。”
楚政已猜出大概就是这么个原因,嘿嘿一笑,问他:“这场仗谁胜了?”
“自然是我国大获全胜!”不管心中有没有愧,但凡是个领军的说起自己这等大获全胜的光辉战绩都难免是要自豪的。
见那将领挺起胸脯的自豪样子,楚政笑了,勉为其难的做了回慈师,认真地开导心中有愧的将领:“这不就对了?打仗并不是靠规矩,看过程的,不论你多讲规矩,这场仗不打胜了就是无能。”
他本想告诉那将领,规矩都是用来约束无用的废物的。后来觉得不成,因他还要用规矩去约束这些臣子,便将这句话吞回了肚子里,心里想着自己的那几个亲信是不能算作废物打,理应立些新的规矩来约束他们才合用。
当楚政想着怎么立规矩的时候,赵灵宫正捏着自己手里的报告伤亡人数的文书阴着脸不说话。王适之也不敢惹他,自己偷偷躲王帐后面的小帐篷里睡觉去了。
赵灵宫阴着脸站王帐外面看着将士们收拾残局,很想大骂楚政一顿解气。然而他是赵灵宫而非楚政,他需得装出副风度翩翩的样子来给人看,不能破口大骂,唯有在心里将楚政骂个千百遍,略略解气。
当天,赵灵宫下令调集两万士兵前来三井,联合现有的五千将士共同攻打歧岭楚军。
还是那座吊桥,赵军在天正六年十一月初,以压倒性优势打败了驻扎在歧岭的楚军,攻占了歧岭郡。
天正六年十一月十五日,楚军派出五千人再次突袭,以期夺回歧岭,未果。
天正六年十一月末,楚军增派八千人,共一万三千人自赵军手中夺回歧岭。
自此,战争改变了,少了些个人主义,多了些集体力量,再没有了一对一的叫阵。
昭乐听说了这件事后,笑的分外开怀,这破坏规矩的坏人有楚政做了,不用他做了。
公子羽听说了这件事后,揉着鼻子想了想,还是接着练习箭法去了,这种打法,箭法的好坏变得更为关键了。
天正六年的十一月,是个值得纪念的时间,这个月里发生的几场战争,改写了战争的历史,谱写了全新的历史篇章。
寒蝉凄切,天下八国皆因楚赵这场充满创新的战争而产生了变化,就连周国也不可以免俗地重新审视自己的军队。
腊月已至,新年将到,渌水宫中的梅花依旧开的鲜艳,楚王送来的菊花早已枯萎在了风雪中。白云悠然而过,与往年无异,昭乐穿着厚厚的棉靴站在雪地里,身边立着一匹马,他拉过马缰,轻轻唤道:“常念……”
马感知到主人的呼唤,偏头看着身边的主人,从鼻子里喷出了热乎乎的白气。
昭乐抬手摸摸常念的脖子:“常念,你说有朝一日我和楚政战场相见,他待我会不会像是待赵王那般毫不留情?”常念自然是听不懂他的话,却仍旧受到他情绪的感染,低下头蹭蹭昭乐的肩膀。昭乐苦笑着抱住常念的脖子,把平时不敢对人说出口的话,轻声说了出来:“常念,我想父王也想楚政,我觉着很累。我常常梦见小时候和楚政一起玩耍的场景,那时候真好。”等到晚上入睡的时候,昭乐突然想起几个月前曾对楚政说过类似的话,他想了想,很快就释然了。
太子殿下说,这种示弱的话,只能讲给畜生听。
第二十章:新年伊始一抹红
有时候昭乐会想起天正七年的正月,这一年正月并不太冷,淅淅飒飒地落了几场雪,积雪很薄,像是宫姬们身上穿的薄纱,在砖瓦间飘散起舞。
新的战争在这个正月里继续,昭乐穿着单衣站在雪地里,锻炼自己的意志。魏慈明面无表情的站在他身后,身上的大氅已穿了许多年,那是从赵宫带回的,赵灵宫亲手给披上的狐皮大氅。
“师傅。”昭乐握着刀走到魏慈明对面,发现师傅并没有看着自己练刀,心中有点不满。
听到昭乐的呼唤,魏慈明转过头来微笑着看昭乐,想摸摸他的头时忽然发觉昭乐已长高了许多,再过些日子怕是要比自己都要高了。魏慈明又把手塞回手笼里,微笑道:“殿下的刀法又长进了。”
昭乐很委屈地撅着嘴,露出了像孩子一样天真的神情:“师傅根本没有看!”
啪!
一个耳光打的昭乐一愣,魏慈明也是一反云淡风轻的样子,厉声问道:“为何打你?”
昭乐很想捂住自己被打得通红的脸,然而那并不能减轻痛苦也就不做那小儿女姿态了,只揉揉脸后便将手垂到身边,低声答道:“我练刀不用心……”
“还有呢?”昭乐被打得通红的脸,魏慈明看在眼里,痛在心里。他这些年来将昭乐从小拉扯到大,与自己孩子无异,多年来在教习的时候,也没少打过这孩子。但是回到齐国后,他再没打过昭乐,这还是第一次。
昭乐绷着脸答道:“不知!”
魏慈明捻着手中的佛珠,沉声道:“身为太子,怎可做出那等小儿女姿态?”他叹了一口气,伸手摸了摸昭乐的头,将声音压得极低:“天下人都看着你呢,你怎可在人前示弱?便是已肝胆俱裂,也不可露出半分悲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