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吃的是自助餐,她这么问并不突兀。
夏小唯翻了个白眼,起身去替连秋拿吃的。他装了满满一盘子的扇贝生蚝,又拿了一盘子的刺身,端着两只盘子往回走的时候季吟竹正弯起一双眉毛好看地微笑着,连秋脸上却是一丝表情也无。这情景看起来十分诡异。
夏小唯突然萌生出一个念头:若是过去此刻的连秋必定是微笑着的,现在他只是不愿意再戴着面具做人了。
心情复杂地坐回桌边,季吟竹朝夏小唯笑了笑。那脂粉堆积的笑容令夏小唯笑不出来。季吟竹见他表情冷漠,一时有些尴尬,便转头同连秋说话:“他是你最近认识的朋友么?过去没见过呢!”
夏小唯看到连秋眉头微蹙,知道那人心情不愉快。但他依然忍耐着平静地介绍:“这是夏小唯。”又对夏小唯说,“你认识她的吧,她是季吟竹。”
夏小唯听了,勉强地朝对面点了点头,算是打招呼。季吟竹脸上的笑容也并不愉快,她似乎察觉到自己并不受欢迎,便说:“你们慢慢吃,我先去拿些吃的。”总算是寻了个借口暂时离去了。
她一走,连秋就面无表情地说:“一跟她说话,我脸上的伤就火辣辣的疼。”
夏小唯听了,喜滋滋地说:“那就别跟她说话了呀。”
连秋沉默了一会,忽道:“没办法。”
这没头没脑的话令夏小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他还未开口,就听连秋又说:“一看到她我就想到徐坚,想到徐坚我又想起你和他的那点破事,想到这些饭都吃不下了。”
听到这突如其来的直白话语,夏小唯连忙辩解道:“我跟徐坚之间真的真的真的什么事也没发生。”
“发生,还是没发生,又有什么关系呢?”顿了顿,他又道,“你发没发觉,我们之间一直患得患失缺乏信任。”
夏小唯想说他早就信任他了,从他替自己挨下一刀开始。但转念一想,连秋为他挨了刀,他却什么也没有为他做。难怪他不信自己。
眼看季吟竹已经在朝他们的方向走来了,连秋的视线落在那个娉娉婷婷的身影上,说:“我现在只想让自己变强大。这是我唯一能想到的救赎方式。”
话音刚落季吟竹便浅笑着坐了下来。夏小唯来不及问那个男人,他说的救赎究竟是挽救他们之间的关系,还是挽救他自己。
20B
吃过晚饭,季吟竹提议道:“不如去散散步吧?”
他们下榻的酒店附近有一个公园,此时夜幕已笼罩下来,凉风拂面,正是散步的好时机。
连秋对此提议不置可否。季吟竹望了夏小唯一眼,欲言又止。
夏小唯明白她那一眼的含义。她的眼睛在说你就别去了吧。夏小唯在心底冷笑一声,摆出一张无辜的脸装作不知情。季吟竹又朝连秋使了个眼色,连秋看了夏小唯一眼,嘴角上扬起一个微不可见的弧度,并不说话。
季吟竹见连秋不表态,便堆起一张笑脸对夏小唯说:“小唯,你先回去好吗?我和连秋要叙叙旧。”
夏小唯没料到她这么直白,片刻的惊讶之后冷笑着说:“你们叙你们的,我走我的,不搭界的呀。”
季吟竹再次扫了连秋一眼,意味深长地说:“你这个朋友真有意思。”
三个人并肩在公园里绕了半圈,连秋沉默地走在中间,季吟竹和夏小唯各怀心事地走在他两边。夏小唯对于刚才连秋默许自己留下来的态度感到很高兴,一路上踢着脚下的石子蹦蹦跳跳的。
无聊地绕着公园走了一圈后,季吟竹突然轻轻地打破了沉默:“我还记得你刚转学到我们班的时候,瘦瘦小小的,第一眼看到你我们都以为你是女孩子。”
想到往事连秋嘴角边浮现出浅浅的笑意:“那个时候我还没有你高,只有一米五。”
季吟竹也笑了,“那天所有男生都目不转睛地看着你。后来老师叫你做自我介绍,你一开口,所有男生都大张着嘴,那副样子别提有多好笑了!”
连秋脸上的笑意扩大:“变声期的人都是一副公鸭嗓。没办法。”
“坐我后面的小胖子说,‘这女的长得这么漂亮,怎么生了一副公鸭嗓?’大家都不相信你是男的,还一直吵嚷着要验明正身。”季吟竹笑吟吟地看着他,“我一直忘了问你,后来他们验了吗?”
连秋低头看她一眼,轻佻地说:“你不是帮他们验了么?”
季吟竹红着脸抬手打了他一下,嗔道:“讨厌!跟你说正经的。”
“我也在说正经的。”
“到底验了没?”
连秋脸色变了变,并不正面回答:“他们人多,我被他们堵在寝室里。”说起往事他显然早已释怀,又低低地笑骂了一句,“这帮禽兽!”
夏小唯没想到这人还有这段往事,在一旁静静地听着,时而忍俊不禁,时而又感到黯然。为自己来不及参与的那人的过去。
“我记得那时还有别的班的男生给你写情书呢。”季吟竹看着他,自信满满地一笑,“要是没有我,你说你会不会变成同性恋?”
夏小唯听了,忍不住抬起头看连秋,现如今他蜕去了少年时的青涩早已成长为风度翩翩的成年男子,哪还有一丝一毫女孩子的影子?但他不由地对这个男子的青葱岁月感到神往起来。他想坐时光机回去看一看,看看那个在父母不和的阴影下成长起来的孱弱美少年。
“那段时间确实有过那方面的困扰,是你把我拉了回来。”连秋丝毫也不避讳,直言道。
后面的话他没有再说下去。尽管她曾短暂地将他拉回正轨,但这么多年之后,他依然走上了同性恋的道路。
只不知,这一次,他还能不能再回头。
季吟竹听了他的话,脸上现出得意的神色。继而她却长叹一口气,道:“连秋,我一直记得我十六岁生日那晚,你替我摘月亮。这么多年,你未必是最英俊多金的,却是对我最好的。”
季吟竹似已沉浸到了对往事的回味中,完全忘了夏小唯的存在。夏小唯却听得心头一震。他也替她摘过月亮……一刹那间他的脑海里来来回回都是这个念头,他用力地看着连秋,此刻那人的一双细眼也正在自己脸上逡巡着。
季吟竹没有发觉他俩的失态,继续道:“连秋,我们还能重新来过吗?”不等连秋回答,她又自嘲地笑了,“覆水难收,对吗?我明白的。”
连秋双手插在裤子口袋里,一脸肃然并不搭腔。
夏小唯略微地感到遗憾。他真想亲耳听听那个男人的回答。
回到酒店之后,夏小唯刻意放慢了脚步。连秋似乎看透了他的心思,同他一道目送季吟竹进了房间之后,才说:“去我那坐会吧。我知道你有问题要问。”
两人一前一后走进了连秋的房间。夏小唯走在后面,默默地将门关上。连秋率先开口了:“你是不是想问摘月亮的事?”
夏小唯想了想,说:“算了。也没什么好计较的。”
他说的是真心话。回来的路上他已想明白了。季吟竹先于他认识连秋,这是无可奈何的事。
连秋看了他一会,说:“你最近突然变得很乖。”
“变乖不好啊?”夏小唯睁大双眼瞪着他。
连秋并不回答,而是说道:“如果你真要我解释摘月亮的事,我也不知道该怎么说。”
夏小唯垂下头,撑着双手坐在床沿轻轻踢着自己的双腿。“谁都有自己的过去。”他看着脚下的地板,说,“我也有过去,但你从来没问过。我以后也不会问你的。”
连秋神色复杂地看了他一会,坐在床上点起了一根烟,岔开话题道:“今天你睡到自己房间去。”
夏小唯听了猛然抬起头,不可置信地看着他:“为什么?”他吞了吞口水,终于还是忍不住道,“因为季吟竹来了?”
连秋微微眯起眼睛,吞吐着烟圈,说:“我应该跟你说过,我早就忘了她了。”
“那是为什么?”夏小唯不依不饶地问。
连秋突然露出厌烦的表情,但那表情稍纵即逝,很快他的脸上又剩下了漠然。“叫你回去就回去,刚夸你乖,又这么不听话。”
“好歹告诉我理由吧!”夏小唯激动地拔高了嗓门,“那个女人一来,就把我赶回去,什么意思!”
“我能有什么意思?”连秋斜睨着他,冷笑一声,“刚才记者来的时候你也在,你以为他这就走了?被他看见你进出我房间对你有什么好处?”
夏小唯没料到那人是这个意思,刹那间耸拉下头没了声音。他嗫嚅着嘴唇,以极轻微的声音说:“那你直说嘛。我怎么知道你是这个意思。”
“刚才我叫你回去睡,你的第一反应竟是我为了吟竹才那么做。”连秋盘腿坐在床上,表情微微的有些忧伤,“我就那么难以令你相信么?”
“不是的!”夏小唯慌忙道。
“那是什么?”连秋看着他,嘴角扬起一个轻微的弧度,“还是说你根本就有被害妄想症?”
夏小唯侧头看着窗外,以极轻的声音道:“我也不知道。”夏小唯低着头看着自己脚上的靴子,缓缓地说,“最近我脑海里经常会冒出来一个念头,也许今天是最后一天,也许明天你就会跟我说再见。”
连秋听了,微眯着眼看了他一会。然而他却并不说话,只大口大口地坐在床上抽烟。烟雾在他面前冉冉上升,夏小唯看着烟雾后那张略显烦躁的脸,轻轻说:“你最近变得好奇怪。你到底有什么烦心事?说出来我可以帮你分担啊!”
“分担?”连秋轻轻地弹了一下烟灰,说,“最近我火气很大,很想操你,但是脸上挂了彩我他妈的不方便操你,你说我该怎么办?”
夏小唯无比认真地看着他,一张小脸却涨得通红:“我可以用嘴帮你。”
连秋不耐地挥了挥手,说:“不用了。越帮越火大。”
夏小唯静默了一会,用陈述的语气道:“你还在为徐坚的事情生气。”
“不全是。”连秋盘腿坐在床上,望着窗外漆黑一片的夜色,终于说了实话,“其实我很在意你的过去。”
夏小唯愣了愣,说:“你又不是现在才知道我的事。”
连秋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话到嘴边又咽了下去。
夏小唯很难过,他低下头用力地抠着自己的指甲,委屈地说:“我以为你不在乎那些的。”
“原来的确不在乎。”
夏小唯听了,用迷茫的眼神望着他,“那为什么现在在乎了?”
连秋盘腿坐在床上,指间夹着未燃尽的烟,烟雾从他指尖一点一点向上飞舞,在空气中跳了一支优美的舞蹈,然后便消失殆尽。
夏小唯突然不敢去听那人的回答,他用力咬着嘴唇,说:“我、我要回去睡觉了。”
连秋从床上跳下来,一把抓住他:“别走。就趁现在,我们把话说清楚。”
夏小唯感到恐慌起来,他又惊又惧地看着眼前的人,试图甩开那只抓着自己的手,激动地嚷道:“我没有话跟你说!你放开我!我要走了!”
“夏小唯!”连秋严厉地喊了一声。
夏小唯睁着一双大眼胆怯地看着他,哀求道:“我真的不想听。”
他怕历史重演,连秋变成第二个许品非。
他怕连秋一开口,便是能要了他命的伤人话语。
连秋一动不动地看着他,见他一脸惊慌失措,脸上露出不忍的神色。他拍了拍夏小唯单薄的肩膀,语气缓和下来:“那今天就这样吧。明天我们再好好谈一谈,嗯?”
21A
夏小唯告别那人回到自己房间,躺到床上却是翻来覆去也没有睡意。他回想着两人自相识以来的点点滴滴,由酒吧的相识,继而到相知、相爱,越想心底便如惊涛骇浪在汹涌澎湃一般无法平静。他想到过去连秋点点滴滴的温柔,从他在酒店里自徐坚手中将自己救下来,到前些日子他替自己挨下一刀,那人的一举一动犹如屋檐上滴下来的水滴,待夏小唯察觉的时候那些清澈的水珠早已将他的心石洞穿了。
他越是回忆往昔,对那人的思念便多一分,不知不觉对那人的想念如同膨胀的气球一般越撑越大眼看就要将他爆炸。夏小唯一骨碌地从床上坐起来。他要去找连秋,然后告诉他:如果他介意自己的过去,他可以等。等到他可以坦然接受自己的那一天。
夏小唯披了一件军绿色风衣蹑手蹑脚地走到走廊上,他走得很缓慢,越靠近连秋的房间,心就仿佛跳得越快。当他站在连秋房门口的时候,他深吸了一口气才抬手敲了敲门。他太紧张,以至于忘了摁门铃。他等了许久,久到他准备打个电话给那人的时候,门开了。连秋只在腰间松松垮垮地围了一条浴巾,见到他那人的脸上露出了浓浓的惊讶,眼底有难以察觉的惊慌一闪而逝。
“怎么了?”连秋懒懒地撑在门上,问。
夏小唯一时竟答不上来。
连秋弯起了好看的眼睛:“想我了?”
夏小唯红了红脸,这才开口道:“我睡不着,想跟你说说话。”
这时连秋打了个哈欠,用抱歉的眼神看着他:“我累了。明天再说吧,好吗?”
夏小唯低头看着自己的脚,踌躇地站在门口,并不说话。他不愿就此离去,然而那人已经下了逐客令。想到这淡漠的逐客令,他不由地红了眼眶,心底里懦弱的话忍不住地蹦出来:“你是不是不喜欢我了?”
连秋依然倚在门上,并没有让他进去的意思。他的眼神里有毫不掩饰的疲惫与倦怠。但他仍然抬起手,摸了摸夏小唯的头,柔声说:“不是的。别乱想。乖乖回去睡觉,知道吗?”
夏小唯在那人温柔的抚摸下放下心来,轻轻点了个头,转身要走,忽听房间里传来一个娇滴滴的女声:“连秋,是谁啊?”
刹那间脑海里仿佛响起“嗡”的一声,世界瞬间安静了。夏小唯张大着嘴难以置信地看着眼前的人,恍惚间只觉得全身轻飘飘的如置身于梦中。
连秋脸上现出慌乱的神色,他抓住夏小唯的手臂,急忙说道:“不是你想的那样。”
他手上的力气很大,仿佛害怕夏小唯就此消失一般紧紧地抓着。夏小唯被他抓得全身发麻,好半天才挤出一句话:“那是怎样呢?”
“是……”连秋说了一个字,却又犹豫地停住了话头。
夏小唯瞧得难过,几乎要站不住了:“如果我怀疑你,你是不是又要怪我不信任你?可是你这个样子,叫我怎么相信你啊?”
眼见他越说越响,连秋连拖带拽地将他拉进房内,说:“进来再说。”
被拽进了房内,夏小唯才瞧见方才声音的来源。那娇媚的声音主人正是季吟竹。此刻她穿着一袭半透明的黑色蕾丝睡衣正半躺在大床上看着那拉拉扯扯的两人,水汪汪的眼睛里满是看好戏的神情。
连秋看她一眼,抱歉地说:“吟竹,你先回自己房间去。我有话要跟他说。”
季吟竹朝他抛了个媚眼,嗔道:“才来就要赶人家走。你好狠心!”
“抱歉。”连秋说着,欲言又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