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弓尽天下上——by满地梨花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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随后,两人到河边放灯,师父问:“结罗,今日你年满十岁,可有许下什么愿望?”

结罗指了指脚边,道:“嗯。师傅,我将愿望写在河灯上了。”

师傅点头道:“不慌放,拿给为师看看。”

结罗将一盏精巧的河灯递过去,岂料指尖沾染晨露,拿起河灯时,将少许两字晕染开了去。

师傅定睛一看,双目微瞪。“弓尽天下?”

结罗刚要点头又摇了摇头,伸长脖子一看,撅嘴道:“哎,有两字已经隐去。师傅,我再写给你看。”

他使得一手俊逸挺阔的字体正写道:“弓尽藏,戏天下。”

见师傅扬眉,结罗立即解释道:“徒弟想藏尽天下所有的弓箭,戏弄那些燃起烽烟战火的帝王一回!如此这般,天下便没有杀戮了吧。”

师傅叹了口气,面色愁楚,缓启唇齿道:“结罗,怪只怪为师只教授你弓箭的制造技艺,未让你参阅其他兵器。然而,就算你藏尽天下间所有兵器,杀戮永远不会停止……因为真正夺人性命的不是兵器,而是私欲贪婪、爱恨情仇,凉薄人心哪。”

有些劫难,的确无人能挡。

结罗甩了甩头,将如花瓣随风飘散的思绪拉扯了回来,重新缠绕在岁月的卷轴上,尘封在脑海。哥哥交给自己的任务已经完成大半,若计划不变,他只要小心谨慎,定然能够全身而退。

只是,望山的身份,令人有些捉摸不透。

心有所思,但手中的动作未有分毫懈怠,掌中的这只竹胎是按照他的要求,用扁担剖开的两片旧竹片,夹着中间一片新竹片,以猪皮胶与鱼胶混合胶粘合而成。竹胎制成之初,需在头尾以及中部“走绳”几圈,加以固定,放上几天,才能进行下一个步骤。

结罗看了看,这段时日弓人日夜赶工,两百只竹胎差不多都已成型,接下来,就该他出马了。三层竹片制成的竹胎比单片竹要厚,弯竹胎的功夫若不到家,只能糟蹋材料,结罗早就与其他弓人商量好,由自己一人弯竹胎,以免费料费时。

伸出手靠近炭炉,试了试炉子上的火温,结罗神情专注,侧着身子对身后喊:“去,找个大小合适的铁网来。”

被请来帮忙的工匠像是迟疑了一会,才有脚步声响起。

接过从背后递过来的铁网,搁在炭炉上,结罗满意地看着火焰变得均匀,又喊道:“去,把弓挪子搬过过来,一会儿就用得上。”

又是一阵迟疑,脚步声缓慢响起,那人像是不熟悉作坊里物什的放置,来回转了好几圈。

半晌,结罗的肩膀被拍了一下,他接过从背后递过来的东西一看,眉头高扬,“我要弓挪子,你拿木锉子过来干嘛?”

“何为弓挪子?”一个冰冷的声音在脑后响起。

结罗心说,怎么听起来如此耳熟呢,随即唇角一压,转过脸去。“大人,你何时来的?”

“唷,先生可使唤我半天了,居然不知本官何时来的?”望山板着脸,岔开腿,仰着头,坐在长凳上,很有些占山为王的山寨大王的派头。

结罗一撇嘴,“在下做弓时一向过于专注,即便身后着火,恐怕也未可及时觉察。不知大人屈尊前来有何事啊?”多谢您没事就快滚吧,不要在这里添乱!

“哦……先生一人劳作实在辛苦,我自然是来帮忙的。”望山摸了摸胡子,眼角藏笑。刚才他进门时,就悄悄把弓人们都喊了出去,让他们休假一日,众人都走光了,结罗还未察觉,也果真是痴迷于一物,眼里容不进他人他事了。睿儿也真是听话,乖乖被布兜兜着系在结罗背上,早就沉沉入睡,不吵不闹。

结罗这才往四周望了望,此时此地真的只有他们俩。“大人真要帮忙?”

“是啊。”望山翘起腿,一双眼直勾勾在他身上打转。

“帮我搬弓挪子过来,就是那边墙角柜子上的东西。”他抬起手去指,让望山看清楚,说完便低下头,双手握紧竹胎,将其中间细窄部位置于炭炉上方,看似靠近火焰,却不会被烤糊。

结罗紧盯着火焰与竹胎,手腕来回转动,让竹胎烘烤之处所受热量一致。烤热之处便是竹胎待折弯的部位。

将弓挪子搬来的望山看得却有些心惊。那炭炉里冒出的火焰好似要攀附结罗纤细的手指而上,冒着艳丽的火舌,吞吐着热浪。

再看结罗,面容静谧,连大汗都不出一滴,望山这才放下心来,坐到他身后。

因着结罗清癯冷然的神色,原本热火朝天的作坊竟沾染上静止的庄重与肃穆。

“不烫么?”瞧着结罗越来越前倾的身子,望山忍不住轻声询问。

噤声,无言。

望山脸上浮漫出一丝挫败和不悦,又问了声,还是未引起这人的注意。他沉默了,片刻,扯出一抹如恶作剧孩童般的笑纹,伸手揽上了结罗的腰。

远看似竹,近看如柳,盈盈而握,顿感柔韧紧致,一时间竟不舍放手。

仿若一股内敛的温软之力,从指缝中冉生,将望山的手掌团团围住,不得动摇。

小心翼翼去看结罗的眼色,脸上更平添几分诧然,这人真真如入至臻佳境,眼之所及,手之触及皆是心中所思所悟,心手合一,目光如炬,竟对他非礼之举全无觉察。

悻悻然,在这样的人儿面前,望山除了自惭形秽,只觉得心思猥琐,玷污了这一汪清渠。但又带着一缕侥幸与缱绻,顷刻才松开了手。

便静下心来,目光跟随结罗的手指,翩然浮动。

结罗掌中的竹胎已经被火烤得柔软,他略微用双手往中间压了压,便用了大力,从两头往里,将竹胎弯曲,不过眨眼功夫,这只竹胎形成了竹皮面在外的圆弧形。用炭火烤,弯竹胎最关键之处就是掌握火候,经验稍微不足,很容易把竹子外皮烤糊,而竹子内芯却未烤到软硬适中。

弯成了圆弧形的竹胎,被结罗拿起来看了几眼,靠放在一边。他即刻拿起一边的弓挪子放在自己膝盖上,取下上半部的木头模子,再将竹胎置于下半部分如流水的木头模子的弧槽中,迅速将上半部模子压在竹胎上,两相吻合,两手在头尾两端用力对压,使竹胎依照上下模子里弧槽的弯曲弧度嵌入其中。

如果不烘烤竹胎就上弓挪子,胎不够软,容易折裂。

这个道理,就如宫廷里中的白案师傅制作糕点,想糕点成什么型,就做与之对应的模子,往里面一压,就行了。只不过,竹胎不是那么好塑形的物件,它有韧性,切削已经十分费劲,弓人需要它弯曲成何种弧度形制,起初必须得用火弯竹胎,然后才能上弓挪子。

说白了,弓人制成的弓挪子,就是制造弓干时的木头模具。

但光这么压还是不行,结罗双手压了一刻钟,有些气喘吁吁,头也不回地喊道:“去,把走绳拿给我!”

望山眼睛眨巴两下,心说我哪儿知道走绳是何物?只好虚心求教:“哪个是走绳?”

“桌上,穿着麻绳的,那个长柄的东西。”声音大了几分,结罗显得有些不耐。

顺从把走绳给他递过去,望山就见结罗一言不发地用一只胳膊压着弓挪子,一只手捏着麻绳绳头,另一只手放开走绳,在上了弓挪子的竹胎一端上绕出一个结,然后使走绳旋绕而上,拇指压着麻绳,不一会儿就在弓挪子一端系了起来。系好的麻绳整齐挤挨,绷得既紧又密。

再给另一端系绳,就比方才省力了。

等到结罗把上了弓挪子竹胎两端都用麻绳系紧,这项工作就算告一段落。

早知道如此费事,望山断然不会放其他工匠去休息,只留结罗一个人。自己虽然孔武有力,但在这作坊里,还真是帮不上忙。心里生出一丁点的愧疚来,他便想着应当让结罗减少些负担,伸长了手臂要去抱睿儿。

手却被结罗狠狠拍掉,耳朵被一声怒吼震颤了,“大人又要作甚?刚才轻薄于我,我隐忍未有声张,这会儿又想摸哪儿?!”

“谁摸你了?”望山决心睁眼说瞎话,打死不承认。转念一想,觉得也不必咬死不认,勾起嘴角道:“先生不要血口喷人,本官不过一时手滑而已,看得先生技艺超绝,过于专注,以至于未能留意触手所及是何处,哎呀……没料到会令先生恼怒,实在是本官的不是了。”

言毕,还拱手鞠了个躬,仗着有大胡子挡着,笑得不亦乐乎。

“你你你!”结罗怒气冲顶,但望山说的话又极为巧妙,还拿他卓绝的技艺给自己对他的“非礼”做了幌子,不但高明,还使结罗抓不到把柄能够反驳。

深吸了几口气,结果自觉无论如何不能咽下这口气,但这件事已经再纠缠下去已然无趣,只得再其他事上找回面子,于是眉梢一挑,将背后的布兜解下来,对他道:“大人也看到了,这弯竹胎的活并不容易,只怕在下卯足了力气,三天两夜也不一定能做完。造两百支良弓的时限还剩一月不到,在下必须加紧赶工,这三日我就不回府睡觉了,就烦劳大人好生照看睿儿,照顾好他的起居饮食吧。”

“呃……好好。”还以为他要恼羞成怒,但却突然严肃起来,望山颇为不惯。但还是手脚很快地接过睡意香甜的睿儿,回答:“那先生您忙,睿儿我就抱走了。”

“呵呵,好。”结罗喉咙里发出笑声,贴在面上的人皮面具却是皮笑肉不笑,看得瘆人。

望山背脊生汗,抱着睿儿踱步回到县令府邸,心里始终感觉怪怪的。

吩咐了厨房晚上给睿儿蒸几个鹌鹑蛋,要了个汽锅鸡,和豆腐绿笋汤,望山便回到房中,对着房顶打了个响指。

“爷,白绢的来路有了点眉目。”这次一闪而出的是紫潭,不是叶桢。

望山坐在床边,给睿儿掖好被子,“讲。”

“这种白绢,是天昭国的凌琼郡盛产的白泠绢。”紫潭掏出一张薄绢,与那日叶桢得到的白绢一起递上。

“的确是同等质地。”望山皱了皱鼻子,“天昭国近年来与绛双贸易往来不多,这种白泠绢也没有多少人买得起,你顺着这个线再查。”

“是!”紫潭点头领命正要走,被望山叫住,“等一下,你通知叶桢,接下来这一个月还有三件事你们需得办好:第一,查清大王子的人把三郡大小官员子女关在何处,弄到关押者名单;第二,到楙月谷散布蛇灵显灵,我们的兵士水土不服、身染怪病的流言;第三,给我密切监视福坎一家,一旦发现大王子派人的特使,配合福坎演好那场戏。”

紫潭面色一喜,多嘴道:“爷是想引君入瓮吗?”

望山抿嘴冷哼,“你以为,一个瓮就想困住那条大鱼么?你无需揣测我的用意,吩咐你们什么,你们做好即可,多做事,少开口,不用叶桢重新教你规矩吧。”

“是。”不敢再多言,紫潭迅速闪身而出,额上的冷汗被风吹入发丝。

是夜,月冷风清,望山哄着睿儿吃完晚饭,又与他在床上玩了一两个时辰,便哄着他睡觉,他好抽身处理公务。

但睿儿下午睡了许久,这会儿全无睡意,在望山身上爬来爬去,一下揪他的下巴上新长出的短须,一下依依呀呀像是要与他嚷嚷,闹得紧。望山无法,又不忍心点他的睡穴,只得耐着性子哄,却是吼不得,吓不得,只好扁着嘴骂骂结罗出气。但睿儿好似听得懂他在说爹爹坏话似的,望山骂一句,他就扑过来张开小嘴,用刚刚长出来的小门牙咬住望山的胳膊。吧嗒吧嗒,口水还流成滩涂一堆。

望山告饶,只得抱起他坐在自己脖子上,玩飞飞,这才让小祖宗消停下来。又折腾了三刻钟,睿儿的眼皮开始打架了。总算把他哄到被子里睡下,望山长出一口气,觉得比上战场还要累。就怕小祖宗半夜饿了要醒,只得麻利地处理完公务,吹灯睡觉。

迷迷瞪瞪之间,刚要坠入梦乡,望山“啊”的一声坐起来,原来睿儿长牙,正是磨牙的时候,嘴边有什么就啃上什么,他力气还大。望山怕手太重伤了孩子,只得慢慢从他口中夺回自己的手。几颗小牙印清晰排列在手背上,看得望山哭笑不得。

无奈,躺下盖被,把睿儿的脑袋挪向另一边。

但还未过多久,望山又被惊醒,睿儿不知何时转过头来,又咬住他的手不放了。如此反复数次,望山一咬牙,干脆把手塞到睿儿嘴巴里,给他当猪蹄啃了,心里把结罗痛骂了一百万遍。

他终于明白,自己抱着睿儿离开时,结罗眼眸里促狭的光芒意味着什么了。

“该死的,又被他摆了一道!”

******

名词解释:

【石】:(知道怎么读吧,前文提到过,重量单位)本文中所说的一石约等于今日的120斤。写到弓力时,会写到这把弓的弓力为XX石X斤X两。弓力只得是将弓弦拉满时需要的力量,是可以计算出来的,计算弓力的方法在后文会详细写。

【弓挪子】:本章提到的做弓胚时的专业工具,主要功能是使弓弯曲变形。使用时,把初步做成的弓体捆绑在“弓挪子”上,根据所做弓的大小可选用尺寸不等的几种“弓挪子”。“弓挪子”的弯曲弧度都是依照已有样弓的形状制造的。

【木锉子】本章提了那么一句,可分为粗锉、细锉、弯锉和平锉。粗锉和细锉是磨制各种制弓材料时使用的工具。古代没有磨砂纸这种东西,便用木锉,还有木屑加香灰这样的东西来磨材料。

制弓步骤是很复杂的,以后会系统介绍一次。现今讲的都是小细节而已。

有哪里不懂的,亲们可提问……

第十二章

绛双国,天佑二十一年,六月初。

射月县的一大半地域即是射月谷,另有谷外的三座村落隶属于此县管辖之内。从古至今,射月谷的盛夏近似乎暖春,并不炎热,但日夜温差比谷外要来的明显,风时常是温煦的,云极淡,谷间山峦重叠流翠,郁郁葱茏,山顶间或有怪石嶙峋,地势平缓的半山腰则野生着几大片竹林,无论行走到何处,小径通幽,皆是绿荫。

百姓大多有固定的营生,小商贩、工匠、养蚕纺织者皆有,然大多数人家都有几亩田地,自给自足,小子日虽比不得繁盛的郡城,却因为地处气候合宜之地,老天爷青睐,因而只要勤劳肯干,任谁都能谋求生活,不愁吃穿。

数年前,这里居住的人不过十几户,在福坎上任之后,才将族群迁来谷内,安居乐业,近年来已经发展成为拥有一千多户民众的大县。原本一直生活得平静恬适,可最近三年前由于县衙门征收的税钱越来越重,不少仅依靠农田过后的人家已穷困潦倒,也有不少大胆的壮年出门谋求更好的出路,然而射月谷里的人大多念旧,都不肯离开这片富庶的土地。

他们并未想到,这清幽雅静的山谷,终有一天将迎来一场震天动地的风浪。风浪,正在无声无息之间,乘着流言与阴谋,缓缓而来。

又是一夜暮色深深,风从山上而来,带着少年的青涩,吹拂在依靠在窗前的卧榻上。卧榻上,沐浴着清冷月色的男人抖了抖睫毛,紧闭的双眼动了动,忽然睁开。

三日无休止的赶工,结罗果真日夜都在作坊,没有回县令府邸。除开起初一日望山抱着睿儿来给他送糕点,这两日他心无旁骛,专心制作弓胚,根本不担心儿子会受到慢待。当然,他执意要留在这儿过夜,有着另一个不为人知的理由。

听着窗外的轻微的动静,结罗心里一阵冷笑:影卫总算都被撤走了,看来望山近日有大计划筹谋,没有多余人力浪费在他身上。也幸亏如此,他才终于有了片刻松弛的机会。

扑扑,窗外的动静又大了几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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