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弓尽天下上——by满地梨花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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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了半个时辰,无人来收拾碗碟,结罗估摸着今夜不会有人来提审自己了,便脱了鞋爬上床,往被子里一裹。

没敢脱衣,怕有神志不清者半夜过来查房。

揉搓了被子好一阵,他睡不着,坐起来观察房内的布置。床、桌、椅,除此之外别无他物,简单干脆。有窗一扇,被钉了栅栏似的木条。地面是厚重的石灰板铺就,不见一处缝隙。敲了敲床板,是实心的,又摸了一道墙壁,排除了有密道的可能。

看来是没有意外中奖,能逃出的可能性。

这才定下心来调整气息,将独门内功心法运行了一个小周天,额上渗出了汗,这才作罢。这门独门内功心法看似最平凡无用,但他机缘际会下得到,发觉每日修行,任凭体内功力再雄浑,也可转瞬抑制,令人觉察不到,能隐藏功力于无形。如今,因了身份特殊,这内功心法着实派上了用场。不到万不得已,他决不想让人知道自己所具之功力。

抬起手来擦汗,一低头,发觉望山的紫袍下摆几乎被扯掉一半,索性撕了一通,弄成了短打的袍子,袖子却看着怪了。便又往胳膊上拢了拢,将长袖卷起来。

或许是认床,折腾到了后半夜,人还是毫无倦意。

结罗只好坐起来,从窗里的罅隙往外望,难得,摆出一副伤春悲秋的穷酸文人样。

望着望着,忍不住吟起长短句来:

“露堤平,烟墅杳。

乱碧萋萋,雨后江天晓。

独有庾郎年最少。

窣地春袍,嫩色宜相照。

接长亭,迷远道。

堪怨王孙,不记归期早。

落尽梨花春又了。

满地残阳,翠色和烟老。”

悠然把脖子一扬,沉默了片刻,又抖擞着精神接着吟道:“和烟老,燕檐翘,蹄声归去,虹影晨清晓……腾云歇,玉龙啸,眉间苍苔,江山无人笑。”

满腔豪情吟完,结罗一皱眉,又觉自己身居囹圄还拽文嚼字,实在是矫情得厉害。在心底自顾自鄙夷了几句,复而爬上床,决心非要把瞌睡虫塞进脑袋里不可

半刻有余,堪堪要入睡了,偏偏一阵凉风从脊梁上窜上来。

结罗打了个寒颤,却不看门口,仍旧面朝内,轻声打着呼噜。

“我知道你没睡,先生……起身与在下秉烛夜谈如何?”陌生的嗓音伴着风声过来,倒不显得突兀,就像是极适合出现在夜晚的冷清之音,不至于令人毛骨悚然,但也寒凉的有些瘆人。

对自来熟尤为反感的结罗动了动胳膊,脸也不转,道:“阁下半夜扰人清梦,当真是好兴致啊……我倒不知,有何事值得您与我这一介平民秉烛夜谈的?”

如泉水嘀嗒坠地的笑声,在屋子里播散开来。

结罗捂住耳朵,心道,快快,恶灵退散!

“原本,没想到请来的是先生。否则,在下晚饭过后就来打扰了,也是下人怠慢,迟迟未将先生身居此处之事告之在下,这不……急急赶来,厚着脸皮吵醒了先生……先生若是睡意酣然也就作罢了,既然先生深夜少眠,不若就与我畅谈一番吧。”这人说着,便拖着椅子靠到了床边。

分明搅了人的好梦,竟然厚颜无耻平白捣鼓出这么些说辞,也罢也罢,结罗心说,就且起身,会会这个与望山脸皮不相上下之人。

等坐定了身,结罗定睛一瞧,“呵……阁下好装束,这黑纱遮面,也不嫌热的慌。”

“在下惯于如此,自然是不热的。冒昧将先生请来此处,还请不要怪罪则个。”他略微撩起面纱一角,一双手皓白如玉,腕子极细,仿佛扑上去一掐,就能折断了去。

结罗呐呐道:“不怪不怪,只烦请阁下告之,既然原本想请的不是我,那……阁下要请的又是谁呢?”

“先生其实早就运筹于帷幄之中,还孤身犯险,又怎会不知在下原本想请的是谁呢?”

结罗冷然一笑,“阁下也当真有趣,我并非自愿到此,你也说了,我可是孤身犯险……这险是性命堪忧,还是险象环生,可惜,并非掌握在我手中……你不答便罢,却反来问我?”

黑纱在风中轻盈摇曳,稍稍一停,“呵呵,先生着实太过自谦,在下命人去请射月谷中的左庶长大人,不想惊扰百姓,便让他们多在谷内停留了几日,谁知事有凑巧,他们刚在山中行走,就遇到了穿着左庶长大人衣袍的先生,先生还驾着追日……若不是亲随只有区区五人,只怕如今在下那些无能的属下……就躺在射月谷里密林之了中吧?”

这人怎知追日?

目光陡然一转,结罗答:“阁下,莫非是左庶长大人的旧识?既是旧识,为何不到射月谷相见呢,如此深夜强请,又是何必。”

似乎不在意自己说漏了嘴,黑纱点头笑道:“先生如此聪慧,在下不想刻意隐瞒,然而个中缘由复杂繁乱,还是不说与先生听,令先生烦忧了……只是,先生这般舍身,就不怕投之以桃却报之以浮云吗?”

结罗手指一紧了,心说,好极,总算步入正题,试探我来了。“余花落处,乱红知为谁生。阁下不是我,怎知这不是我心甘情愿所为,况且……你们的胜算当真比我多吗?”

“先生无需将话说的这般绝决,时日还长的很,不如再思虑几日……”试探遭到彻底反弹,黑纱仍旧不慌不忙。

煞是烦人啊!

“谢谢阁下好意,不用,当真不用……我这人是牛脾气,十头牛也拉不回,阁下就当是遇到不知好歹之徒,随我去好了!”一句话堵回去,结罗躺倒就睡,把被子蒙上了头,一副无论如何也不再搭理你的架势。

黑纱显然不屑做热脸贴冷屁股,淡淡撂下一句“那就请先生好生在此地做客,慢慢欣赏楙月谷的好风光吧”,冷哼了几声,施施然离开。

好歹知道了身在何处不是?结罗紧绷的神经一松,投入到黑甜的梦境中。

不知觉,梦里还发了呓语。喃喃呐呐,反复念着几个字:流氓大人啊,你动作要快……

翌日,清晨的薄雾还未散尽,一纸信笺被一支哨箭投递到了射月谷城楼之上。

尽管早有了心理准备,望山疲惫的一张脸还是黑到了底。

“只要五百斤金子,并无其他要求,却要爷亲自送上楙月谷……”紫夜把信笺拍在桌子上,“这么明目张胆的陷阱,他们就如此笃定我们会去?”

摇着头沉默了半刻,望山皱眉道:“是我们一开始就看错了,楙月谷里的,恐怕不是大王子的人……”

“那会是谁……站在幕后,挑拨三郡关系……且在大王子与三殿下之间推波助澜,不是简单人物……这份居心令人忧惧,另外,他应当十分了解……爷对先生不同一般的重视。”如此猜测下来,紫夜已是一身冷汗。

若不广布眼线,消息不可这般变通。

望山却稍稍舒展眉宇,道:“看来,楙月谷是非去不可了。不管这背后站的是谁,挡我者……死。”

此刻,自有一股狠戾之气在他眼中翻转激越。

紫夜注视着,自然而然俯下身去,“爷,最多一晚,我可拿到谷中地图,到时就能行动了。”

“好!”又让几个影卫各自领了任务出去,望山走到镜前,看着镜中的自己若有所思。

将睿儿交给福坎夫妻好生照看,他在包袱里找出了一套短打黑衣,放在床上。若要深夜潜入,长弓不便携带,他挑中了两把匕首,一把别在腰间,一把塞在靴里。想了想,推门出去,来到结罗房中搜刮一番,拿了他放在枕边的牛皮弹弓。

因了当初相见时的缘由,望山对这把弹弓,可是印象颇深,格外钟情。

一切物什几乎安排妥当,为了凝神静气,他干脆盘膝而坐,如老僧入定,整宿练功,直到清晨山中飞鸟出林,他运转完四个小周天,随即慢慢吐纳,睁开眼睛。

洗漱完毕,望山拿起剃刀坐到铜镜前,并无太多迟疑的,开始一下一下,轻轻转动手腕,剃刮胡须。

不消半个时辰,镜中之人与之前相比,已然大有不同。他满意地摩挲了一把下巴,接取温泉水中洗净了面容,大舒一口气,真是爽畅淋漓。

“不知这副模样,是否……会令结罗另眼相看哪?”望山扬起光滑的唇角。

第十八章

……三日,已是第三日了。

那晚,不敢以真面目的黑纱人来过后,结罗被囚禁得倒越发惬意了。每餐好酒好菜,还有他时不时过来陪坐、唠嗑,虽然谈的皆是些可有可无的闲话,但尚能打发时间。这人谈吐不俗,也会插科打诨,与结罗兜兜转转,谈到了三郡百姓的困苦,提及了边疆地区的纷乱,还顺便说起了大王子与三殿下两边的党派之争。

结罗听得滋滋有味,趁机复习了绛双国的历史与当前的政治形势,却始终心思清明,偶尔将他惹急了,便装傻充愣一番,令人奈何不得。

因为心中自有一杆秤,纵然旁人说得天花乱坠、四海升平,他仍是岿然不动。

这第三日,黑纱沉稳的语调终于湍急了起来。

“先生当真固执得紧,大王子有惜才爱才之心,你怎么就是冥顽不灵?”他挺直了腰板,看样子是要用威吓来使结罗就范。见结罗沉默不语,便又道:“你为何不想想……在下能把你请来,自然也有法子将令郎请来,你们父子几日未见,应当煞是想念,不若在下这就命人……请令郎前来如何?”

结罗从鼻子里哼出怀疑来,“我要与儿子团聚,何须阁下操心?阁下口口声声说,只要有了你的引荐,我这一介平民也能在大殿下那儿谋求锦绣良辰,不是我不敢大胆一搏,实在是阁下不足以取信于我……我就不懂了……一个并非大王子麾下之谋士,却在这里与我高谈阔论归顺大殿下之事,难道不是笑话吗?”

听得此言,黑纱噤声一震。

片刻,才又击掌笑道:“哈哈,先生高才,在下真是佩服极了……你早就看出来了?”

“呵……”结罗懒懒掀了掀眼皮,喝口茶道:“如今形势其实再明了不过,大殿下拥有的筹码已大不如前,他精心在三郡布置的格局,已被三殿下打乱,眼下国君因了‘上德玄弓’遗失之故与其生出了嫌隙,他不会这么短见……在这个时候,派什么谋士来故意挑衅自己的三弟吧。”

黑纱轻轻扬起,露出此人精致的下巴。他抬手拢纱,莞尔道:“听到这番话……你叫我怎么舍得放你走呢?”

“哟,想杀我了?”结罗一扬眉。

“不为我所用者,必然得处之而后快……不过,你可以自己选择死法。”黑纱慢悠悠地站起来,好似接下来与结罗讨论的是晚饭的菜式,语调相当坦荡平静。

结罗不以为然地耸耸肩,道:“人生虽短,但应有始有终,还没与我较量过,你便杀了我,不觉得可惜么?”

“呵呵……这么说来,的确有些可惜。”黑纱一眨眼,笑道:“看在你在死前还能有如此高亢兴致,在下就给你一个机会罢了。”

——他提出的这个游戏,便是一场赌博,生死就在一念之间。

拍拍手,命下人拿来了他需要的物件,黑纱轻声慢语道:“先生,这盒子里装着两个纸阄,一个上面写着”生“,一个上面写着”死“,你抓到”生“阄就可求得一日安生,抓到”死“阄嘛……就请安心上路吧。”

略微一想,结罗在心里长叹:此计甚是高明,若是他在两个阄上都写了“死”字,那无论我抓到哪个阄,都是死路一条。

然而,订立规则的人是他,自己不可能让他当面将阄重写,如何才能逃出生天?

“怎么……先生不敢了?”催促的声音透着无边的杀气。

结罗眼睛一闭,神色浓重,喊道:“老天要我生便生,要我死便……”话未说完,他快速伸手抓出一个阄来,竟然一张嘴吞进了肚子里!

“你?!”没想到他会这样做,黑纱顿时反应过来——

糟了,着了这小子的道了。

“抱歉,中午吃的太少,正好有些饿了,不过……阁下要知道我抓的是什么阄也很简单,把剩下那个拿出来看看,不就知道了吗?”目光凌厉地朝他抬了抬下巴,结罗欢欣地瞧着黑纱握紧的拳头,一转身,心有余悸地锤了锤胸口。

“好,就暂且让你多活一日,哼!”一甩袖,黑纱尽管忿然,也还是说话算话,狠狠瞪了结罗一眼,悻然离开。

身体被抽干了力气,瘫倒在床上,结罗抓着头愤愤然大叫:“流氓啊流氓大人,不过收拾一个楙月谷而已,你动作怎么那么慢?!”

“还有多久天黑?”楙月谷外,不远处有一条河,望山带着人,正在此地休息。

紫夜有些好笑地看了看天,答:“爷,这才晌午刚过,还早的很,您不如小睡一会吧。”

摇摇头,他哪里睡得着,心里不但想着这次夜袭是否能够直捣虎穴,一鼓作气将楙月谷给整个收拾了,还要担忧结罗的安危。

他不担心结罗会被处死,却害怕他遭受严刑逼供。

那人,看着就是风一吹要倒的薄骨,要是被打,还不落下病根?

太阳,便在他断断续续的唠叨声中……逐渐下沉。

黄昏时分,楙月谷索要的五百斤黄金准时抵达谷外城门口。黑纱站在城楼上,看着望山端坐在追日上,还是一如往昔般威风凛凛,心中一片慨然。

“黄金在此,还不放人?”望山催动内息,一嗓子如雷贯耳,惊得楙月谷守城的兵卒东摇西晃。

一个小领军出去收了金子,然后放出一辆马车,道:“人就在里面。”也不等望山走上前看,他一个鞭子甩了过去,马车登时飞驰了出去。

看着望山策马急急追了出去,黑纱微微一笑:“去,打信号,让埋伏在道路两边的队伍展开夹击!埋伏在射月谷外的前行军,也可即刻发动攻击了!”

眼看着望山的队伍陷入了包围圈,黑纱下令,活捉望山。

可就在一转眼,清晰视线里,披着黑色斗篷的胡须脸望山消失不见了!

追日忽然冲出了混战的人群,仰头嘶鸣,一头窜进了林子,在它身后,望山带来的兵卒也跟着四散而逃,溃不成军。

“不对……不该是这样的……”黑纱心道不好,随即一拍令牌,喊道:“快,再派一队人埋伏在关押犯人的院子里!”

他猜到了,望山必定会派人潜入谷内,在他们交接黄金的同时,察看结罗是否真被带了出来。然而……他没有想到的是……望山从来就不曾考虑,楙月谷会乖乖交出结罗。

此时,望山正骑着紫夜的马,从楙月谷外的一条山路独自潜入,他一手拉着马缰,一手扯下脸上虚粘的胡须,一扬手,抛向空中。

不过半刻,他找到了入谷的通道,立刻拿出紫夜卫他准备的大王子影卫队的黑色锦袍,罩在了自己短打黑衣的外面。

一时间脚下生风,闪身遁入夜色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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