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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河望断——by寻常巷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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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额娘可有什么物事要儿子捎给胤祥他……妃母?”胤禛跪了安,还是笑嘻嘻地仰脸看着额娘。

“呸!”佟贵妃又气又乐,戳着他脑门,“好不知足的,你小子每天跑那边比来承乾宫都多啦,还不快滚~~”

“嗻!您别气,儿子这就滚了。”

胤禛“滚”出去后,还是先混去看了看还是个小白团子样的胤祥,才继续往毓庆宫去,这几天没怎么见着他,天知道干什么去了。

胤禛背着手走到门口,没来得及通报,就听见一阵踢里哐啷哭喊求饶的声音,听得他直皱着眉头。按说前几年他都是直来直往,现在大了,每次来都让人通禀一声,倒不是太子骂他生分的缘故,实在是怕撞上什么不该看见的事儿平白卷进麻烦里。太子还小,可索额图那老头子可不是什么省心的东西。

“四爷!四爷您救救奴才!您救救奴才!奴才不是有意烫了太子爷的!奴才知错了!”掀帘子进去,太子还一个劲儿的踢打,小太监已经看见了胤禛,这可是能救他命的大神,连忙死命爬着想去够四阿哥的靴子。

“四弟?!”

太子这才醒过神来,回头一看弟弟正立在门口挑眉看他,神色一变,踢了小太监两脚示意他滚下去,这才赶紧收了怒气,整好袍袖,拉他进去坐,自己也知道举止不合身份,略露出几分不好意思的神色,“你怎么才来,这新茶可是给你备了好几天了。”

“是吗?”十三岁的太子殿下已经显出少年修长的身形,真是龙章凤姿,风流天成,胤禛也不跟他客套,拿过他递来的茶包闻了两下,故意戏谑,“那前两天兴尽而返,莫不是小弟记错了?又或者底下人有意欺瞒?”

胤礽被一语戳破着实尴尬,但弟弟面前倒也不加掩饰,只是悄悄吐了吐舌头,便开始不学好的带坏小孩子,“四弟你还小,过两年就知道此间滋味了,要不,二哥提前带你开开荤?”

这阿玛对二哥真是没话说,衣食住行亲自关照也就罢了,还怕他少年寂寞,又不解床笫之私,特特挑了两个人来放到他跟前儿教导,真是大方的紧。可二哥也是,最近北边儿不稳,阿玛日日招他听政,太皇太后身体欠佳,按说也该晨昏请安,他倒好,还有这个闲情逸致,真是骨子里带出来的风流,改不了了,也不知像谁。

“您啊,还是自己享用吧,可别伤了身子,辜负了阿玛一片苦心。”胤禛心里吐槽,开着父兄的玩笑,嘴上只是赶紧推辞了,拎了茶,顺手带走桌上新进的徽墨,反正二哥也用不完,施施然踱着步子走了。

25、山崩

辅佐三朝的太皇太后依旧没有熬过康熙二十六年的冬天。

这个女人七十五岁的一生,从前台到幕后,从青春韶华到沧桑垂暮,走过铁马金河,走过滚滚波涛,在无声的硝烟中一步步成为国器上的定心石,矗立在大清朝巨大江山帷幕的背后,作为一个家族最后的依仗。

这是胤禛记忆中阿玛第一次真正失态。

“皇帝……别哭……你……长大了……”老态毕现的太皇太后含笑抹去皇帝眼角不断涌出的泪水,轻轻握了握他的手,不知是祖孙的告别,还是如同一种力量的传递。

康熙用力的颔首,想要制止不争气的酸涩,却无可奈何,这是他三十年来唯一的依靠,他们祖孙二人在这偌大的宫廷中举步维艰相依为命,共同面对着环伺周遭的明暗力量,只有对方,才能放心的依赖,是最后一个休憩之地。在他无知时予以教诲,在他软弱时予以鼓励,在他忘形时予以鞭笞,在他恐惧时予以守护,可如今,这个港湾,就要离他而去了。他冲龄继位,做了二十多年皇帝,经历了不知多少危机磨难,却从未如此刻一般感到恐怖凄凉,这些年来,他自信早已成长为一个睿智清醒的皇帝,祖母便也回复了一个普通老人的身份,再未对朝政加以干涉,他以为他已是一座山,屹立不倒,风雨不惧,可此刻,他才知道,他错了,皇玛嬷的存在本身就是他背后的一座高墙,是他力量的来源,是他无所畏惧的根本,此刻山陵将崩,他,自诩甚高的康熙皇帝,才蓦然感到天塌之感,心里空落落的,竟生出一丝怯懦的惶惑,仿佛茫茫穹宇,当真茕茕孑立了。

以后,无处可以一哭了……孤家寡人,孤家寡人啊……

太皇太后顺次叫过太子,温和叮嘱两句,目光在小字辈中扫过,却停在了胤禛身上。

“四阿哥,来……”轻轻颤了颤手,把重孙儿招到身边。

胤禛膝行而前,看着这个对自己颇为照顾的老人,轻轻唤了一声,“乌库妈嬷……”

孝庄疲惫地看着他,不自觉露出莫名的笑意来,看不清,看不透。她对重孙本是一般,胤禛不过是地位高些赏赐便略厚些,不过自从上次五台之行,她才真正开始注意这个孩子来。骤然一看并不特别出挑,可细细观察,稳健、刚毅、还有一份得失由心的洒脱恣肆,竟不像个孩子了。储君已立,而且各方面皆有长才,否则……自古瑜亮难两全,得出结论的第一时间,她竟然动了杀机……可毕竟是老了,人老了,心也软了,她很喜欢这个孩子的通脱可爱,况且兄弟父子情深,国祚终究未定,谁知道会有何变数,未来,该是他们的。

“禛儿,你与佛有缘,这个,给你。”太皇太后颤抖着拉着他的小手,看着他一日日挺拔起来,略微示意,自有嬷嬷将早已备好的小锦盒递了过来,“带上。”

胤禛看着苍老的面容,依稀能透过枯骨看到往昔的红粉模样,有些惋惜,和莫名的喟叹,却并不感到太多伤心难过,生命无常,六道轮回,百年阳寿不过弹指一挥,那冥河之水,不知倒映着几多年华。默默点头,将这个血脉之祖戴了一生的玉佛挂在颈上,凉意丝丝入骨,穿越灵台,往去那莫须有之苍冥。

“胤禛,记住,你只是菩萨,不是佛。”老人虚弱的手突然爆发出莫大的力量,紧紧抓住他,声音沙哑而狠烈,用尽毕生力气,强调着老和尚那一句箴言,“不是佛!”

“……”胤禛突然被这样一种执拗所震撼,又突然被这样一种执拗所牵引,“是,您放心,胤禛知道,只是菩萨,不是佛。”

在今生十岁的年纪里,他再一次明白,即便他看过了三百年云起云灭,却终究放不下,放不下亲人爱人,放不下祖宗基业,放不下天下苍生。

他永远,成不了佛,悟不了空。

老人枯槁的面庞自内而外散发着红润的光泽,七十年灵长塑就的肉身迸发着最后积攒的生命迹象,目光逡巡,看着这个亲手教养长大的孩子成为英惠仁孝的帝王,看着同样过早成熟了的另外两个孙子,看着跪在底下呱呱而泣的一排重孙,却又似乎什么也没看到,目光所及,仿佛是另一片辽远的天空,天空上的苍鹰天空下的奔马,又仿佛穿透了岁月与时空,洞悉着大清国未来的衰荣,一切波澜壮阔生死离别都渐渐平复,绽出的光彩敛回浑浊的瞳孔,只剩下平静与安详,让一个女人为宫廷耗尽的一生重化作元婴般的天真,笼罩于一身之上。

“皇玛嬷——”

紫禁落日,云板声声,丧钟齐鸣。

26、起陵

再次醒来时,康熙觉得整个人都昏昏沉沉的,眼睛肿胀,嗓子也火辣辣的疼,不由苦笑,竟是哭晕过去了。手指一动,才觉着暖,抬眼,一双清亮深邃的眸子。

康熙张了张嘴,却没能发出音来,胤禛忙扶他起来,靠在垫子上,顺手接过李德全手中清水喂他喝了一口。康熙半倚在幼子臂上,紧紧握住那只小手,仿佛这样就能骗过自己他尚不是孤家寡人一般,抿着水润了润嗓子,才觉得攒回了几分力气。

期间,两人竟都是一言未发。

“一时失状,外间现下如何?”康熙抚了抚额头,哑着声问道。

“阿玛至孝,无人不为之动容,”胤禛放下杯子,皱了皱眉,给父亲披上罩衣才回答,“阿玛放心,二哥暂代举哀,各宫妃母有品命妇皆在。”

“……”康熙听这话却不知为何有些焦躁,仿佛叫这个儿子误解了一般,“朕并不是为示孝于天下!”

胤禛闻言一愣,却突然笑了,又觉得不妥,敛去了容色,“儿子晓得。”

“阿玛与乌库妈嬷,嗯,孝庄文皇后半生相扶,悲恸欲绝自乃常情,何苦自疑。”

“禛儿……”谢谢你。

谢谢你不劝阿玛节哀顺变,不劝朕为国保重,康熙闭目揉了揉儿子的脑袋,心里有些松动,儿子声不大,却有种令人不可辩驳的肯定,仿佛一锹一锹碾碎了他心中的冻土。

看着食盒传了上来,胤禛才想着阿玛一日未用馔食,示意放在几案上,转头询问,“阿玛,饭否?”

“哼,否~”康熙听他拖长了音卖小,不禁好笑,一个字打发了,又惦记着儿子身体补了一句,“阿玛不饿,你就在这儿用些罢。”

胤禛心里一紧,面上丝毫不露出来,由着太监按着规矩给他盛了摆好,自顾自地用了些素斋,守惯了礼,安安静静吃着,不再看他阿玛。

“对了,你额娘不是让你照看保泰吗?”康熙想起这儿子身上本身的职事。

说起那个未来的小裕王,胤禛就是哭笑不得,他自来与王伯相熟,这个看孩子的任务便落在了他身上,还好稚子贪睡,“他睡着了,口水流了儿子一身,这不是让额娘打发进来更衣嘛,顺便看看阿玛如何了。”

“你们倒是个心宽的……”康熙就这样靠坐着看他吃饭,心里也说不上是个什么滋味,羡慕还是恼怒,说话有些幽幽不辨态度。

“儿子自然心宽,儿曾听太皇太后说过,草原上的雄鹰,生而击落窠臼,搏于苍穹,长而俯瞰茫茫,长空称王,暮而自寻荒椁,由天而葬,羽散肉尽,方为落幕。”胤禛吃完最后一口,漱口擦拭毕,才指了指天空,随口答话,竟全没了与君父奏对的规矩,“老祖宗一生已臻完美,指不定此刻正在这堂皇哭声中嗤笑儿孙哭灵,仿佛闹剧。”

“……是么……”

“阿玛闹脾气不肯用膳,乌库妈嬷自然心疼孙子,怕是正在天上拽着云撒气。”

“哼……”康熙听他说得形象,撇了撇嘴,心里惨淡却着实又去了几分。

胤禛看他神态松动,连忙示意李德全重新布饭,嘴里却又提起毫无干系的旁事,“对了,听额娘说永和宫诞下麟儿,等着‘皇父’赐名呢。”

康熙一愣,目视他良久,突然执箸。

不错,生死交替,本自然之道,正如日月排布、寒来暑往,不可执着,平添往生者挂念,况且皇父皇子,于他而言,担着黎民万姓,终究国先家后,先是众人的皇帝,才是祖母的孙儿,国器为重,国器为重呵……

如何?胤禛一身孝服出来堂上,就看见太子以目光询问。

放心。不动声色的眨了下眼,让他安心。

那就好……太子略动了动有些僵硬的身子,松了一口气,其实自从四弟进去,他就已经放心了。

你还撑得住吧。胤禛看他模样,倒是有些担心,毕竟这活儿可不算轻,太子如今也才十三岁的身子罢了。

无妨。他倒是挑眉一笑,那点儿哀容也被挤的差不多了。

哼。胤禛瞪一眼甩手回自己位子去了,这家伙,就不该操他的心……

可是,康熙仍旧是辍朝了。

佟贵妃愁眉紧锁,守着瞬间憔悴的皇帝和大行梓宫,只有一声声的叹息。

“胤禛给皇父请安。”

看着这个儿子打袖行礼,一身孝服反倒衬得他眉目英挺,康熙叫了起,却不禁一阵阵苦笑,轻拍着自己额头,“这阵儿就算再叫皇父,朕都没法出去见官了。”

“阿玛保重,有难处也急不得,万不可自损。”胤禛看着父亲几日下来,清减失了形状,满嘴烧起的泡儿,心里很不是滋味儿。

“哎……”康熙低声叹息,示意他近前,轻抚着他乌黑的发辫,“你不懂……”

他不懂?他自然懂得。这件难事困扰了皇父一生,孝庄文皇后停灵三十七年,一直无法入土为安,直到他登基,才建了昭西陵,移了梓宫,告慰先祖。

“恕儿臣僭越,阿玛可是为乌库妈嬷陵寝忧虑?”

“……”康熙忽然熠熠看着他,半晌,终于还是叹息一声。

“你也大了,该知道论理夫妻合葬,自然要迎奉回龙兴之地与太宗相合,然而……”

“孩儿记得乌库妈嬷临终前嘱托……”

康熙眼神一黯,按着他肩膀,“不错,太皇太后叮嘱再三,不愿……远离儿孙。”

胤禛自然知道,自己这一时代坟茔的重要性,可不象后世那般一把火烧了骸骨,随便埋哪儿就是,且不论儿孙兴衰关系,单是这前世今生不得团圆的罪孽,再不孝的儿孙都承担不起,何况是阿玛这个孝子贤孙。可孝顺孝顺,祖母遗言,又那是可以违背的?

犹豫一下,想着还是趁这几年库存还丰盈把事儿办了吧,祖母也能安枕,轻轻从康熙掌下挣脱出来,撩起下摆端端正正跪了。

“儿臣请阿玛以暂安奉殿为昭西陵,以定万年之兆。”

“……哦,如今不就准备在孝陵之南起殿吗?”康熙倒是一怔,撑着身子坐直了,似是而非地反问儿子。

“近日天和气朗,祥瑞毕现,兆人康阜,可见先灵安稳,儿臣请起陵,正式安葬,以慰孝庄文皇后之慈心。”他当然知道他这阿玛说是暂停梓宫,再思良策,实际上后半辈子一直未曾决断,索性直接挑明了说。

“……可……”康熙并未让他起来,就这么一坐一跪,皱眉讯问一般。

“儿子这几日夙夜思量,想来古合葬之礼原无定制,神灵所通,不间远近,因时制宜,才是义之所在,想必翁库玛法和乌库妈嬷早已在天上团聚了。”这话说得他自己都胃疼,神灵所通倒是真的,他这几百年哪个地儿没飘去看看了,可重逢就不怎么靠谱了,要不那么多年他都没见上十三一面……

“呵呵,你呀……”

27、议行

“祥儿,来,来,这边,好,继续,继续,来,哈哈——”

这光景胤祥还是个万事不知的奶娃娃,胤禛正带着他练走路,赶走了两边小心翼翼的嬷嬷,随手拿着块儿怀表在他面前晃了晃,小家伙就颤颤巍巍冲这边来了。

胤禛单膝跪在炕上,怕他摔着,也不敢离得远,就一臂左右,上下左右的逗弄弟弟。小孩子看见亮闪闪的东西,好像都有点眼睛放光的意思,也不知是饿了还是怎么的。他一边蹒跚着往哥哥怀里扑,胤禛一边慢慢往后退,引着他多走几步,到了炕沿儿,才算功德圆满,高兴地一把把弟弟软嫩嫩的身子抱了起来,在空中转圈圈。

“来,叫哥哥,叫哥哥,哥、哥……”

“锅……锅……”

“十三?!再叫一次,来,再叫一次!”

“郭……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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