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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河望断——by寻常巷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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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

胤禛被他一口堵在那,以他刻薄好辩的性子,竟一时说不出话来,拃着指头发颤地点着他,眼睁睁看着人挑眉瞪眼掀开帘子扬长而去,看着一地碎片,一口气泄,只剩下满心的颓唐。

皇父终于把人派了出来,可饶是他再怎么催,索额图还是没有从速的意思,反而听说在路上病了一场,停了几日修养,真是把胤禛气的浑身哆嗦,还无可奈何,他又从来不是因私废公的人,满肚子的焦虑忧心,还得连轴转的督促地方军备政务,一项一项落实康熙爷的指示,不敢轻忽,结果大好的天气里愣是烧的满嘴泡,碰也碰不得,吃也吃不下,连带着人也瘦了一圈。

这索额图的思量他自然能猜得八九分,他满心觉着自己合族荣辱俱系在他好侄孙太子爷身上,见不得任何可能造成威胁的,恐怕恨不得把老爷子剩下儿子都一个个掐死最好,更何况是他胤禛。虽说他与太子关系不错是明眼人都看得出来的,可自身圣眷且不提,他养母佟额娘身为副后,乃是眼下皇上枕边最尊贵之人,又是打小儿的表亲,感情比别人都好些,况且这天子脚下的老百姓都知道,皇上迟迟不册后是怕自己命硬再克了自家表妹,情分上绝对不比前头的差了。当朝太子本是赖以母荫,这样的女人单是活着都让索额图不舒服吧,更何况还养了一个儿子。眼下额娘病重,只怕正好合了他心意,巴不得母子俩天人永隔呢,又怎么会尽力赶来,更何况月前才颁行了《孝经衍义》,这临终不能奉养,虽说有皇上的缘故,可到了时候,舆论重过天的,谁又知道会不会成为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草?

眼看着时间转轮一般流走,胤禛心中愤愤,急的脑门上快要冒出火来,却半点不敢在外人面前露出半分,反而得刻意装着平淡不以为意的模样,煞是辛苦。

望眼欲穿,索额图的大驾总算入了这苦寒之地。

“哎呀呀,老臣惶恐,竟劳动四阿哥亲自相迎,实在惭愧啊,不敢当不敢当。”

“索相一路辛苦,您是钦差大臣,我等皆是臣子,自然该迎的,”头上顶着大太阳天,身后跟着一众官员,胤禛心里恨得咬牙切齿,可口中还得说着这些他自己听了都犯恶心的话,“再说您年高德望,还亲自千里奔波,为国为民,正是我辈表率啊,我等该当见贤思齐才是。”

索额图心里明镜一般,看胤禛这副憋屈模样,更是笑得开怀,别有深意应道:“好说,好说,四阿哥小小年纪,能舍了小恩小情来这等苦寒之地抚绥各部,老夫又哪里这么金贵了。”

“来来来,正好,”索额图笑着伸手一让,竟又说出一番令胤禛着急上火的事情来,“四阿哥于边地熟稔,索额图初来乍到,恐怕这几日得劳烦您为我引介各位大臣,介绍当地情况了。”

“……好说,好说。”

待得他拖拖拉拉将一切手续办清,已是七月元日。

胤禛一句话都再顾不得说,点了人马竟没有告辞没有送行没有宴饮,就一溜烟打马闯关去了。

上一世……七月初九皇父封后,七月初十妃母宾天。自此,天潢贵胄的皇四子,成了孤儿。

眼看着最后的时间正在逼近,胤禛只觉得自己浑身要跟那骏马一般烧起来了,几日来,换人不换马,吃的是干肉,喝的是马奶酒,所有人简直都已经跟座骑长在了一起。

可人,终究是算不过天。

七月初十夜,这一座山,还牢固地阻在他们与京城之间。

电闪雷鸣,漆黑的苍穹下胤禛墨一般的瞳孔里,隐隐竟有赤色,如燃烧着的烈火,炽烈悲怆,欲将天地尽毁。

“额娘——你等着我——”

雷声轰鸣里,胤禛仰天长啸,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

积郁的雨水终于倾盆而下,天地无情,俱缄默不发一言。

39、将行

十一日清晨顶着薄雾入城时,胤禛竟是微怔。

城未披素,宫未着白,简单粗劣但足以裹腹的点心摊子弥漫着一阵阵诱人的香气,一众黎庶仍如过去的每一天一样过着家长里短的日子,该剃头剃头,该早点早点,该骂街骂街,该揍孩子揍孩子,最多只不过隐约多了些喧嚣的躁动,他一行人风一般刮过去,都不如一粒石子入海,不曾激起半点浪花。平淡的让人恍然如梦,平淡的让人肉跳心惊。

胤禛一路提心吊胆简直恍惚不能自已,心焦如火,可待到远远看见宫门,又立马踟蹰,半晌不敢向前。

可真是近乡情愈怯了。

逼着自己一步步往前蹭去,礼法上按说回京该先行陛见,他如今又去哪里寻半分心思仰慕天颜?

“四爷,您可回来了!”

才将将恍惚到了门口,拐着两条腿蹒跚而行,就被一声熟悉到十分的公鸭嗓子惊醒,没待回应,肘腕就被人扶住,一路碎步子引着往里走,只怕没飞起来,“谢天谢地,您老人家可算赶回来了,皇上那边急的跟什么似的,见天儿的上火,您要再不回来啊,我们这些奴才就没活路啦——就是皇后娘娘也……哎呦,您看我这张嘴,就该撕了的……”

“李谙达你刚才说我额娘如何?!”胤禛木着的脑袋突然一个激灵,一个反手紧紧握住李德全的胳膊,嗔目喝问:“快说!”

李德全被他瞪着,浑身哆嗦了一下,险些软在地上,只怕心里正感慨这四爷出去一年竟历练的愈发吓人了,提起这事儿还真不好说,一边揣摩着他脸色,一边小心翼翼的开口,“佟娘娘前几日封了后了……不过身子不大好……正等着您呢……”

“额娘,额娘……”胤禛一路鞍马劳顿,猛然一下子听了这个,是又惊又喜,一口气再次提了起来,在心口里挂着,着急之下血冲上头,竟有些晕,幸好李德全反应快一把扶住,声音哆嗦的都快哭出来了,“四爷呀,您可别吓我,奴才经不起呀——”

“……皇父呢?”停了一瞬,胤禛挣脱他扶持,摇摇脑袋找回一丝理智。

“陛下和太子殿下现在都守在承乾宫里呢,说让您一回来直接过去,暂免国礼……”

“知道了,还不快走!”胤禛得了命,撒开步子就往前冲,他知道,恐怕虽过了前世那日子,可额娘也是危在旦夕了……李德全紧紧跟着,看得心惊肉跳,心里不恭敬的偷偷想想,只觉得四爷那眼神,竟不像个“人”了,倒像是山林里失了娘的野兽崽子,惨厉疯狂的,若不是那几道门开着,只怕能被四爷撞出个窟窿来。

“现在情况如何?”

“主子娘娘打几个月前就凤体微恙,没觉着厉害,万岁爷也就没叫告诉您,后来是越发重了,连霁格格都被送走了,怕染了病气,……其实……太医说……熬不过昨儿个的,只怕娘娘是撑着想……”

“我知道,我知道,别说了,别说了!”胤禛低吼了一声,才发现自己早已满面泪痕,伸手一把抹了,和着一路的风沙,脸上更是乌糟糟看不出颜色来。

野兽崽子一路横冲直撞的扑了进去,刚见着脚下一抹明黄就噗通跪下了,仰脸看着他,张了张嘴还没出声儿就被一把扯了起来,“快跟朕来!你额娘候着你多时了!”

胤禛脑子里一片空白,思绪仿佛又回到了前世的那日,那个他永远不敢回忆的场景,模糊的画面里恍惚竟是一片素白白的装点,有人跪着欲哭泪涸,有人跪着暗自欣喜,有人跪着冷眼旁观。眼下被一股大力扯的发疼,踉踉跄跄的撞进殿内,素颜锦被,满室药香,一如当年。

“额娘——”

被人一把推倒在榻前,膝行匍匐过去,多日来压在心底的焦虑担忧害怕不自觉的扯出一声嘶喊。

那淡雅锦绣覆盖下的女子竟真的缓缓睁开了眼,一双黑瞳衬得脸色愈发苍白憔悴,看着眼前的少年,眼底却轻轻爬上了笑意,微微动了动手,“禛儿……来……”

胤禛又加紧往前膝行两步,跪在塌边,抓住她手,目不转睛的看着娘亲,再也觉不出泪来。

“看你,”佟佳氏吃力的抬手去摸儿子的脸,胤禛赶忙抓住她手搁在自己脸上,玉手轻轻抹过泪珠,打量着少年一身裹满了你的衣服,黑一道白一道的大花脸,干裂发白的嘴唇,乱糟糟柴草一般的头发,努力笑了笑,带着惨意,“堂堂阿哥爷,竟跟个泥猴儿一般……”

胤禛听这话强笑了笑,“看您说的,这样难看的猴儿,哪个猴爹猴妈肯要……”

“这倒也是……”

佟佳氏紧紧抓住儿子的手,缓缓仰头看了一眼面前一大一小一站一立两个男人,脸上渐渐放出柔和的光芒,那柔美的微笑似乎这世上再也没有什么能让她多满足一分了。

“禛儿,额娘走后,你要好好照顾自己,记得上次额娘跟你说的话,以后,好好的,啊……”

胤禛心里明明知道眼下却到了最后的日子,可就是不愿意听这样的话,“额娘,儿子还小着呢,您可不能就这么撇下儿,儿子要是再惹了阿玛生气谁给儿子讲情啊,阿玛的板子下来,您也舍得?”

“……呵呵,自然舍得,该打就打,”佟皇后扯了扯嘴角,勉力笑着,握着儿子的手紧了紧,“答应额娘……”

“是,是,”胤禛一张泥脸死死埋在吐着芳蕊的被面上,“儿子应了,儿子应了……”

“照看好霁儿,可怜见的,她还那么小……”

“是,额娘放心,霁儿最亲儿子了,儿子保证一辈子让她妥妥帖帖、无病无灾的,做天底下最幸福的公主!”胤禛知道,娇儿幼女,额娘不定心里多苦呢,连连点着头,语气坚定,似乎能叫石头开花。

“傻小子……你怎么那么大本事啊……”佟佳氏闭了闭眼,平了平气,才定定瞧着他,一口气说出好长一句话,“还有一件,是你自己跟我说的,你阿玛国事繁冗,难免心气不顺的时候,你是儿子,别跟他蹭着……他一生,不容易……”

“是……是……额娘放心,儿子定会照顾好阿玛……”

康熙一直强忍着看这一场母子终局,此刻终于听不下去了,擦着眼踱了出去,在门口倚着,胤禛没觉察,佟皇后却看见了,再次捏了捏儿子冰凉的手心,切切叮嘱,“禛儿莫怨你阿玛……是额娘不让告诉你……怕分了你的心……”

“是……是……”胤禛僵硬的一句句硬着,心里却清楚明白这怕他心存芥蒂惹下祸患的慈母之心拳拳,何以为报。君臣父子,儿子哪还不懂,您又何必如此。

“以后之记得一句话……父慈子孝……兄友弟恭!”

“额娘——”

40、闯门

胤禛木然飘荡出来,眼中却是精光暗敛,缓缓闭上,想着刚才场景,又缓缓睁开。

那一声凄厉的嘶喊,使佟佳氏正在闭上的双眸再次缓缓睁开,淡淡看着他。

“额娘!额娘!您见过儿子了!可霁儿还在外头,只怕午后才能送到承乾宫来,您再等等!您再等等!”

“额娘累了……”

“是,儿子知道您累了,您说了这么多话,自然累了,您先歇会儿,啊,”胤禛声音颤着低声劝道,一手死死的揪着自己一角,只觉得稍一松动整个人就要战栗起来了,“霁儿午后就到,您得等着……”

“四弟……你还好吧……”

刚在皇父一句“先去换洗干净”里被打发出来的胤禛一飘出暖阁,就被叫住。

讷然抬头,只见一身常服的太子就立在面前,一脸担忧的看着他。

“算了,当我没问,怎么可能好……”胤礽一手搭在弟弟肩上,细细打量,本看着他脸有些想笑,可一股悲戚从胸间冲上,又将那一零星哀容里的喜色化了个干干净净,皱着眉朝身后挥了挥手,“怎么半点眼色都没有,还不给你四爷拧条帕子来!”

“……多谢二哥了。”他多日来不眠不休,如今还是紧张的最后一根弦绷着,一身风尘,满面疲惫,揭过热帕子往脸上一捂,热气顺着毛孔一丝丝渗了进去,勾引着他体内每一缕昏昏欲睡的血肉,身体不由自主的陷进塌里,可他知道,现在不能歇,还有最重要的事等着他,指甲狠狠的掐紧手心里,指尖尝到些黏腻的甜意,伴着疼痛,人才终于清醒过来。

“别捂着呀——”胤礽看弟弟这样,心里满不是滋味,他兄弟俩打小儿长在一块儿,这小子那天不是干干净净利利落落,从没见过他这副模样,本还有索额图那些话在脑子里浅浅打了个滚,可一见着人哪还顾得上那些有的没得,很是心疼了一番,看他一捂就不动弹了,自己倒急得不行,直接按着他亲自动手胡乱掳了两把,才一脸嫌弃的把乌黑的脏帕子塞回他手里,“累了赶紧去歇会儿啊,额娘这儿只怕离不得你,得照看好了自己才是。”

“二哥……”胤禛心里紧绷着,身子却半虚半实地委在塌里,仰脸看着哥哥略显苍白的脸色,真心感动,他在里头就闻见药味里的腥气了,听宁儿说,阿玛果然病急乱投医地令太医给他和二哥放了小半碗血,顿顿入进药里,吃了三天了,也没见什么效果,今儿却还剩最后一顿,刚才太急也不好问眼下搁在哪儿,恐怕这事儿还得落在二哥身上,这次虽是不得已而为之,他倒是深刻觉出兄待弟以诚,弟欺兄以伪了,“这次真是辛苦二哥了,你也快多歇歇吧。”

“嗨,皇额娘打小儿照看我,如今又是万姓之母,合着我这为人子的就不能尽点儿力啊,而且那个可没帮上什么忙,真不知道汗阿玛哪听来那么个奇奇怪怪的方子……”一提起这个胤礽爽快的甩甩手表示没什么,又挑着眉压低声儿掰扯,顺带着提了一句:“这不,最后一副药还在那边小间儿里备着呢,只怕晌午就要煎了。”

“行了行了,你快去换洗换洗,怎么脏成这样……”胤礽说着把他提溜起来,捂着鼻子就往外推,“不洗干净不准进来。”

“对了二哥我带回来的人……”

“放心吧,汗阿玛早就安排了,还用得着你操心——”

心似归箭,步如行散,胤禛如平常一般往不远处的小药房踱了过去,春风正和,他却冷汗盈袖。

“给四爷请安——”

好家伙,那平日里连个雀子都看不见的药房里外太监侍卫竟守着四五个,皇帝对于他父子这点血果然重视的紧。门口侍卫一溜烟儿打下躬去,胤禛一颗心都叫他们喊冷了。

“起吧,你们倒是尽忠职守的。”

“……四爷,您可不能进去。”侍卫看他径直往里走,连忙拦下了,满脸尴尬的低头阻住。

“嗯?为何?”果然如此,胤禛手心有些发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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