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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河望断——by寻常巷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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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一路奉驾南行,目光所及也算海晏河清,哼,可这些手段哪里瞒得过他一双火眼,他可不是汗阿玛,冲龄践阼,帝王心术绝对够,但到底于民事不熟,他胤禛可是办差四十年的雍亲王,观世三百年的雍正帝。再看着沿途官商“自愿”筹款接待,流水般的开销,处处精致至极,收买“天心”,更是气不打一出来,若依着他的性子,早就斥退了。眼下,也不过冷眼看着吧。康熙倒似乎看出来他态度,却也没说什么。

不过,他心里也清楚,皇父南巡并非像他那个不争气的混账儿子一样贪慕江南温软春光和那些水乡姿色,而是有正经目的。大清基业初定,江左平定也不过短短几十年,还远远说不上固若金汤,要巩固,还要下大力气,阿玛一生多次南巡,最大的目的也就是要巡视山川,稳定江南。

“四哥。”正算计着行程快到黄河险地的胤禛突然听见背后有人唤自己,还用的是满洲话,回头去看,果然是额娘怕他太惹眼,硬塞给阿玛带上的小五。

他跟这小子倒颇熟,或者说,不能不熟。胤祺养在皇太后处,自己每次去问安都被发派跟他“玩儿”,实际上是“哄他玩儿”,而胤祺被太后教养,只会蒙语满语,跟别人也说不到一块去,碰上这么个满洲话说的犹如天生的四哥,还不死扒着。不过十三几个小的都没出生,眼下跟胤禛熟的也就一个太子,正好胤祺天性敦厚,小孩子嘛又不讨人厌,也就任由他缀着。

“四哥~~~”突然身上一重,这小子已经挂上来了。

“站好。”一个指镚儿上去,胤祺已经撅着嘴站直了。胤禛自觉这哥哥当得实在不怎么称职,又很难跟小孩儿玩闹到一起去,出来这么多天几乎都忘了还有一个,除了“共同语言”之外,跟他也没什么共同语言,想不明白这孩子怎么就乐意跟着,“小五又怎么了?”

“四哥,好无聊啊,什么好玩的都没有,而且汗阿玛怎么老是祭天祭神的啊……阿嚏!”孩子正委委屈屈抱怨着,一个响亮的喷嚏就下来了,“而且好冷……”

“来人!怎么照顾五阿哥的!病着了你们担当得起?!快拿衣服,再熬些姜汤来,”这下到把胤禛吓了一跳,小孩子可不禁冻,不像他自转世以来筋骨强健没病没灾的,小五万一被他连累着跟出来再出点事儿可怎么办。

“等等,吩咐下去,多熬些姜汤,所有人至少人手一碗,去吧。”接过小斗篷亲手给他围上,想起来他刚才的话,皱着眉教训,也不管人家多大,“汗阿玛南巡本就是体察民生、巡查疆土,又不是出来游玩,要什么好玩的,咱们皇子阿哥坐享尊荣,就该想着将来做国之辅弼,别整天贪玩。”

“哦……”

“还有,国之大事,在祀与戎,就是说对国家来说,祭祀和战争是最重要的,这是孔老夫子说的,咱们过些时候怕是还得去拜他,汗阿玛乃天子,承天抚民,自然要重视祭祀,这样的话以后在外头不可再说。”

“胤祺知道了……”胤禛看着弟弟皱着小脸一副要哭的样子,也觉得自己说重了,连忙摸摸他的头,安抚道:“好了好了,四哥不是说你,你以后记着就行。”

“是!对了四哥,为什么汗阿玛和玛嬷他们都叫你老四,叫我小五啊?”小孩子果然喜怒来得快去得快,这思维跳跃的让胤禛都是一怔,还真不知该如何解释。

“因为你小啊。”

“那还有刚出生的十弟呢?!”

“好吧,因为我老行了吧……”胤禛扶额哀吟,完全没注意身后康熙失笑。

(四爷你真相了)

“叫胤禛来。”康熙捏着手中的折子,沉思了一会儿,轻轻搁下。

“儿臣给汗阿玛请安。”

康熙看着儿子进来,香色褂子罩着天青色巴图鲁背心,漂漂亮亮行了个跪安礼,年岁尚幼,倒是一股英气,又想起刚才两小对话,心里宽慰。虽说那番话让他吃惊不少,可诸皇子自六岁听政,胤禛又自小聪敏得很,也像是他能说出来的。

“可知道台湾之事?”

“阿玛曾召儿子们听政,专议此事。”

“那你看看这个。”康熙知道他所说乃是施琅克台之后群臣各执己见,李光地力主弃台,弹丸之地不足守,施琅、王熙坚决保台,特让众位皇子御前听辨,当时胤禛没说话,但对李光地所言明显也是不以为然。今儿他于此也有些犹疑,一时发热竟把个孩子找来,难得还想求心理安慰吗?

“阿玛要开海禁?”

“且不说朕,你年纪小,听政也不少,说说你的想法。”康熙摆手。

“儿臣以为可。”胤禛前世这般年纪上也常常被考问,但多要打够了铺垫才犹犹豫豫说出自己的想头,现在乾坤独断惯了,想学也学不来那种藏着掖着的劲儿了。而且他自明了身份时便已想通,皇父圣明烛照,更何况几十年相处,掩饰才是欲盖弥彰。在他老人家面前,不要刻意掩盖才能,也不要刻意掩盖缺点,一切由皇父评判考量。前世兄弟多怨帝王手段,却不知道唯有“真”能换来“实”。

康熙一愣,这小子比他还干脆,“继续说。”

“儿臣以为,海禁与否,在于时机。而时机选取,则在民不在官。”胤禛朗声道:“眼下台湾初定,阿玛圣明,设府置县,归于王化。百姓正待定心,而重开海禁,一来沟通商贸,方便民生;二来岛内民众多由闽浙裹挟而去,亲友族人仍在,便于重序宗亲,平章百姓;三来让台海两岸生活归于常态,庶民黔首才能真正安定,以断乱根。”

“好好好好!吾家有子初长成矣!”康熙大悦,他有心开海,今日召见数人,均不赞成,不能想透这个道理,竟被他这小儿子一口道了出来,简直要引为知音了,为人父者,哪有比父子心意相通时更骄傲的呢?

他却不知道,他这个“好”儿子,上辈子登基没几年,就破了他的海禁,开了粤、闽、江、浙四个通商口岸,交通东西洋呢。

16、泉饮

一路走走停停,驻跸济南府,康熙皇帝便被请去赏泉。

“胤禛,你干嘛呢?!”

康熙看着眼前一汪清泉,果然是雪涛数尺,声如隐雷,冬夏如一,顿时神清气爽,拉着胤祺亲手喂了一口从人递上来的泉水,这小子最近有点风寒,但看着还算精神,还是带来了。回头正要叫胤禛尝尝,就被他吓出一身冷汗来。

“啊?啊!”正伏在泉眼上往一个小罐里舀水的四阿哥被他阿玛一惊脚下直打滑,眼看就要在这三九天里露天浴了,万幸身边侍卫眼疾手快抄住他衣摆边缘,才险险拉了回来。看他平安落了地康熙提到嗓子眼的心还没完全落下去已经腾腾升起一肚子火来。

“你干什么呢?!”他这一吼,胤禛还没怎么,后头官员都已经腿肚子发软了。

“回汗阿玛,儿臣没干什么,”胤禛看他怒,自己还委屈着呢,被他那一吼,差点丢死个人,“二哥之前来信叮嘱,到哪看了什么尝了什么一定要与他分享……”

康熙怒极反笑:“所以你就给他灌水去了?!”

看着胤禛老老实实点头,康熙一边觉得好笑,一边又被气得头晕眼花,更多的是后怕,万一刚才没拉住……又想起前几天他古古怪怪的行为,才慢慢想开了,“你前几天找人买沿途特产,也是给胤礽的?”

胤禛听他用的是问句却完全是肯定的语气,后退了半步点了点头,毫不犹豫的承认了。心里不知是该同情他宫里圈着的二哥还是此刻站在汗阿玛面前的自己。

“你下回看见月亮也给他掰一块去!”

“四阿哥你代朕写两个字。”康熙看着眼前笔墨,不耐烦地指了指胤禛。四阿哥本人也不过腹诽两句汗阿玛公报私仇就老老实实捉刀去了,可把个济南知府徐旭龄看得苦笑连连,他这几日壮着胆子反复求请,想让陛下留下墨宝给他们地方增光添彩,皇上眼看答应的好好的怎么就派给四阿哥了。倒也不是有胆子小觑皇子,可毕竟是个六七岁的童子,能不能拿稳了笔还两说呢,怎么就……哎哎哎……

这厢胤禛倒不太当回事儿,一边碎碎念着皇父当他是弘历吗,那样的破字还爱到处显摆,一边援笔挥毫,“激湍!”

他写完字笔一搁就端着步子踱回去了,留下背后一圈眼珠子都要掉下来的王公大臣见了鬼一样目光在人和字之间游移。(——四爷你本来就是鬼好吧?)

“众位可还看得过眼?”康熙挑着眉满意地看着群臣,胤禛看见自家阿玛这副几乎摇起尾巴的劲儿,无力抚额,他对自家的字是有自信,可您这么问倒是谁还敢说不好啊?

“启禀皇上,四阿哥这两字一气呵成、意断神连,确是天章辉耀,有龙跳凤舞之势。”明珠立刻笑着躬身,“奴才佩服。”

这话似乎十分耳熟……听着这至高的赞誉,胤禛微微觉得有些……囧。想起圣祖起居注和自家收到的无数颂圣折子,很难不感慨一下到底是因为人类词汇太过贫瘠还是臣子们太缺乏创新意识?

“唔,尚可。这话说的过了。胤禛切忌戒骄戒躁、不可起自满之心。”康熙面上不显,只是淡淡的笑,还板着脸又加了几句训诫。可任谁都看得出他那股为人父者的骄傲自豪,满的快要溢出来了,整个人简直神采飞扬。

“趵突泉乃历下名胜,尔等从官可各书二字留之泉亭,以傅来许。”康熙看着徐旭龄让人恭恭敬敬收了胤禛墨宝,才开口让众人留书,私心里其实有些恶意地准备看个笑话,胤禛这孩子确有书法天赋,他也算自诩良书了,胤禛才六岁,却已稍胜他一筹,看来以后扇子要继续写。

最终只有马齐几个重臣听命写了。其他人尽皆辞让,笑话,若是皇上的字在上,他们差得多远都无妨,毕竟天子,可要被一个六岁孩子比了下去,一张老脸往哪儿搁啊。

此后行程,胤禛便不断被他阿玛抓来做工,心下叫苦却也不曾藏拙。毕竟字如其人,书法一道最难掩饰。而且胤禛知道,一个有野心的皇子犯忌讳,可一个艺术造诣高的皇子就不过是上人眼中开解的玩意儿,小道而已,若自己先吓得战战兢兢,可不就显得小气了?

又在沿途几个猎场跟着打了几次猎,才算得了这辈子首个猎物。小小的人骑在大大的马上,倒是十分自在。本该一路就这么平平稳稳往泰山去,可小五的风寒却有加重之嫌,虽然一早知道汗阿玛在对待子嗣上确实十分上心,可看他这么每日亲问汤药的关切,想起上辈子自己痢疾害的阿玛刚刚出巡就连夜赶回,待他彻底好了才再次启程的旧事,鼻子竟是一酸。想着两世父子缘分,心潮涌动。

17、临危

一路朝泰山而去,迎来送往不说,下头官员也忙忙碌碌准备好了一切祭祀事宜,自古祭岱就是盛事,天子斋戒、史官秉笔、升土告坛,自然不可有丝毫懈怠,此次一地的乡党三老也早都安排妥当,准备一瞻天颜。

可这世间事总是出乎意料的多。

眼看胤祺一天天见好,已能起坐玩耍,胤禛刚松了一口气,皇上却病倒了。

一样的病症,只是普通伤寒,却来势汹汹。

胤禛接到消息确实大惊,昨日请安还没见着什么征兆,只说觉着不太清爽,伺候着用了点清淡粥菜,还谈了点学问呢,怎么一个晚上就烧成这样?!

他性子的确急躁且喜怒不定,可天生有一条,越是大事,越能沉得住气、稳得住心,所谓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者。此时站在康熙榻前,看着面色通红陷入昏迷的皇父,死死压住一切感情,近乎本能的用皇子阿哥的派头压住满室的宫人,最大程度上封锁消息,对外只说圣上微恙,只捡了大事呈报。

“启禀四阿哥,事关体大,臣等不敢妄言,不过……”

“废话少说,皇父究竟如何?!”这等关头听着太医啰嗦胤禛眉毛立时立了起来。

“臣等诊断,皇上应是一路颠簸劳顿,用心过度,本就损耗了体气,再加上前日在五阿哥处过了病气,”太医赶忙又磕了个头,“乃燥气上升,寒邪外束,阳不得越,郁而为热。”

“可有把握?”

胤禛自是知医之人,听到这儿已是稍稍松了口气。知道这病看着虽猛,倒不是疑难杂症,好生调养着就问题不大。

“请阿哥放心,若无意外,应该……”

“不准有任何意外!”

被四阿哥一瞪,几个太医又是一阵哆嗦,正要在说,明珠、高士奇便前后递了牌子。

恩威并施地叮嘱了几句,没让太医退下,让李德全去辞了明珠,只说要高士奇闲谈解闷,传了进来,便整整襟袍,端肃立了等他。

高士奇进来正要行跪安礼,就看见四阿哥站在面前,不见皇上,吃了一惊,虽觉出不对,旋即想着圣躬不安皇子进来侍奉也是常理,“给四阿哥请安。”

“大人免礼,皇父宣你入内,请吧。”

胤禛一让,将高士奇带了进去,却让他又是一惊。

天子高卧,太医肃立,李德全藏着满目忧虑手足无措地来回瞅着,“四阿哥,这是?!”

“李谙达,你来说。”

李德全低声将康熙发病前后详说了一遍,听得高士奇面色大变,才道:“主子昏迷前只说传四阿哥全权负责,有太医可为证。”

“段太医,你说。”胤禛盯着空处,平静开口。

那战战兢兢的随行太医先证实了李德全所言,又将刚才的诊断对高士奇讲了一遍,才躬着身退了回去。

“臣遵旨。”高士奇听罢,看了面前沉静肃立的四阿哥一眼,脑中不知转过多少,只是迅速的大礼朝榻上皇帝拜了下去。“那如今四阿哥有何打算?”

“胤禛少不经事,临事惶恐,请先生教我。”四阿哥改了称呼,口称惶恐面上却不见半点惶恐神色,甚至连假装的都没有,倒让高士奇颇为意外,却又莫名踏实下来。

“那恕下官僭越,首先请阿哥决定,回銮与否。”高士奇问的平和,仿佛宵夜吃春卷还是奶饽饽一般,全然随军参议模样。

胤禛转过头来,深深看了他一眼,才敛了目中意味,轻轻开口,却俨有金石之声,“否!”

“一切照旧,继续东巡!”

“是……”

胤禛话至此,高士奇才算暂时放下心来,他刚才看着无所谓,却已是一身冷汗,就怕小阿哥一害怕叫嚷着要回京,那可就耽误了大事,还好还好。

两人又商议了些事务,鉴于他如今的年纪,也不好表现的太过惊世骇俗,便主要是听高澹人排布,倒是确实考虑周全。待他辞了出去,胤禛盯着他背影看了半晌,轻轻吐出一口气来,才一下子跪倒在康熙榻旁。

“四爷!”李德全一声惊呼,竟忘了规矩。

“胡叫什么?!”胤禛摆摆手,轻斥道。自己却撑着又往跟前爬了几步,伸出手去,又突然停在半空,在自己身上来回擦了擦手心湿气,才重新去握住了他阿玛的大手。

就那么靠在榻边,找不着半点气力站起来,只愣愣仰着头,心里一片空白。

从早上见到皇父起,出于帝王的本能,他一直考虑的便是“国器”二字。前世汗阿玛并无此劫,那此时历史便已脱轨,一旦山陵崩……太子年方十岁,索额图权重一时,大阿哥身居长位,明珠随驾扈从,这便是主少国疑、内弱外强的乱国气象!再加上台海初定,南明遗老遗少尚在,沙俄窥伺,一旦内乱,后果不堪设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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