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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河望断——by寻常巷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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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爷,您今儿个找咱们来,是……?”

行军日久,又每日商讨行军布阵,胤禛与一众将领便渐渐混熟了,能说上话来,他们有事也敢来寻这位皇子。

“前儿个说让各营里备油布棉衣,怎么没动静啊?”胤禛像是忽然发现他们还在一样抬起头,随口问,眼睛却还留在文书上。

“哦,……这不是……”

他们正待想个话头糊弄过去,就见胤禛变了脸色,从来与他们随意玩笑的人突然端着面容,攒着眉峰冷冷盯着他们,压的所有人喘不过起来,心中一阵阵发紧,这才再次意识到眼前是天家的主子,说得再好,身份也不曾变过。

“抗拒军令是个什么罪名,你们都是领兵多年的老人儿了,想必比胤禛清楚的,”看似漫不经心的扫了一眼,冷意却愈发森严了些,“故意拖延诿卸,不知是对胤禛不满还是对殷化行将军不满啊?胤禛有哪里不周全处,尽可以说出来。”

这话一出,各自惶恐,代天抚军的皇子爷,能有什么不周全,谁敢担得起这个话,连连辞了,“末将不敢,末将惶恐。”

“哦,那看来胤禛做得还行,”胤禛看着他们自笑了笑,笑意未退,肃容已蔓延到眼睛,“既然不是对胤禛不满,想必……就是对殷化行不满喽?”

“这……”众人干瞪着眼,挠心抓肺的,他们本就是冲着姓殷的,况且话赶话说到这儿了,不应也得应,所索性咬咬牙认了,“四爷说的正是,殷化行,我们不服!俱是一省总兵,他凭什么莫名其妙高了我们一头!”

“唔……”

“平日看着不吭不响的,一上来就让我们备这个备那个,尽想着折腾人,谁有那个闲工夫陪他玩耍!”

“哦……”

“四爷一来,他就得了势,莫不是四爷的娘家兄弟?”

“哦……?”

这话说得便有些过分,不过胤禛反倒放下了心思,能说出这样话的人实在是好对付太多了,真是浪费他的智力啊……

积怨不浅,一下子爆发出来,半天吵嚷,胤禛一直没有吭声,只是听着,场面终于渐渐平静下来,才放下书,悠然开口。

“先不说他,我问你们,都知道咱们西路难走,可到底是为什么难走啊?”

“这……路途艰险,气候不好呗!”一股子闷火忽然被打断,听着这莫名其妙的问题,将军们愣了一下才草草应了。

“为何不好啊?”案上的书又重新拾了起来。

“变化无常啊!”

“那未来两个月气候如何啊?”

“都说了变化无常末将怎么知道,”甘肃总兵不耐烦了,“您怎么突然问起这些来了……”

胤禛摇了摇手打断他,向下按了按示意众人稍安勿躁,“给诸位将军看座,请殷将军来,就说我有事商议。”

“诸位不是想知道为何殷化行得升迁吗,等他来了听听他怎么说。”

殷化行被让了进来,才见着人竟来齐了,“四爷,诸位大人。”

“熙如来了,我们正在说行军的事儿呢,就差你一个了,”胤禛对着他点了点头,随意问道,“大家都议过了,你也说一说吧,咱们西路行军究竟为什么艰难啊?”

众人目光齐刷刷的盯着他。

殷化行确实一下子亢奋起来,他遭埋怨已久,早就想掰扯一番为自己辩解辩解,可总被大将军拦着,说有他开口的时候,眼下正好趁机解说个分明吧,躬身一礼,“末将斗胆,借四爷地图一用。”

布幔拉开,大幅行军地图挂在壁上,殷化行抬手画出一条线,“诸位请看,我西线行军临近青藏,一来地形险要,路途崎岖,非寻常能比,二来地势较高,进军越深,天气越冷,若不提前备好保暖用品,恐怕届时生存都是难事,更不必说作战,三来气候异常多变,阴湿多雨。”

殷化行在地图上画了一圈,注视胤禛和诸将解释道,“会兵前末将已经仔细研究考察过此地气候,每年这个月份,都有大量阴雨天气,我部所带火器辎重甚多,一旦受潮,则是废铁,况且届时人马疲惫,天气寒冷,阴雨连绵,行军将更加艰难,即便能够及时与中路合兵,恐怕也难以发挥作用。”

“好!好!好!”胤禛得意的扫一眼闷住的诸将,一连说了三个好字,明显的临机表现,十分自然,想来其他人也不至于怀疑是他特意提前安排的。抿着嘴笑,“诸位这下可是服了?”

送走了诸位将军,胤禛特意将殷化行留了下来,“熙如哪里人?”

“回四爷的话,末将祖籍陕西咸阳。”

“呵!咸阳……千年帝都啊!”胤禛眼睛亮了亮,“胤禛少年读书,最爱孝公商君,今儿倒见着个活的秦人秦将。”

殷化行今日洗白本就高兴,听四阿哥说起这个愈发亢奋,“以前倒不知四爷喜欢这个,化行长于渭水之滨八百里秦川,家就在北坂秦公墓葬底下,打小儿便听他和商君的故事,其公其忠,末将一直以之为榜样的。”

“是吗,熙如心思细密,正该出力才是……”胤禛正说着,见着傅鼐在帐外示意有事回禀,胤禛便端了茶,“将军先忙去吧,我这边还有些杂事要处理,改日细聊好了。”

待殷化行赶忙辞了出去,傅鼐才进来把一封笺子递到胤禛手中。

“中军缺粮!”

悚然一惊。

按说这事儿他亲自经历过的,当年他正带兵跟在中路军里,眼见着从上到下忍饥挨饿,还亲自为汗阿玛起草过“朕日食一餐”的上谕,可眼下重要的事太多,自己受过的苦便不经意间就漏算了。

发粮不及时,压粮不及时,送粮不及时,前后断续。

有什么东西飞快地从脑海中一闪而过!

胤禛脸色发白地猛然从袖口中抽出前一封太子来信。

将两封信笺并排摆在一起,胤禛只觉得背后一股寒气顺着脊梁骨慢慢蹿上来。

二哥啊,我的好二哥。

特意来信告诉自己西线艰难,知道以弟弟的性子只有迎难而上的份,没有临阵脱逃的走法,必定要掺和进去的,将自己调到西路,却以筹粮艰难补给不足为借口拖延中军粮草,二哥啊,我的太子殿下,你想干什么?!

你为权力蒙昏了头,竟敢如此不管不顾了,阿玛如何能容你。

胤禛苦笑,我是该为你不顾父子兄弟情分而寒心,还是该为你有心庇护弟弟而感激?

又或者,匍匐脚下山呼万岁封你为主?!你想怎样?!

突然想起临行前那三杯酒,当时还笑他冠冕堂皇,如今再看,可不是当真成了天大的笑话!说什么一为奔赴战场保家卫国,二为兄弟同心众志成城,三为一应内事,不必挂心,只待凯旋。这一桩桩,一件件,漂亮无匹,可有一样成了真?掌营的主子窝在车里不管事务,带兵的少爷争权夺利相互制衡,后援的监国……

“好!好!好!”

今日胤禛第二次喊出这三个字来,却带着难以挽回的苍凉与悲怆。

65、刺杀

外有费扬古掌总,内有殷化行排布,仿佛给一架干涩的机械上了油,行军一下子顺遂起来。

商议定了,便勒令全军加速疾驰,毕竟以皇上这次下了狠心铲除外患,即便真的饿着肚子,也是有进无退的,在这点上,不得不说,太子确实把住了老爷子的脉门,但他却没有想到,入关不到百年的清军铁骑,还有如此战力。

翻山越岭,谷浅沟深,昼夜驱驰,换马不换人。

这上万人马如一阵狂风飚过一个个山谷山峰,由上到下从泥里滚过来,煤球一样,人马体力严重透支。

“娘的!”平日还装着的军官都有些撑不住了,“叫咱们及时合围!这怎么及时!他爷老子们随手拿尺子在地图上一划拉,就叫我们赶路!有本事他们自己来西边走一遭看看!”

“闭嘴!什么叫军令还用爷教你?!”脸上脏的看不出模样的胤祺接过戈什哈递来的帕子,装模作样呵斥了一句,又凑过去跟一堆低级将官打闹着混在了一处,不知夺个什么东西。

“四哥!”胤祺看见胤禛过来,急忙迎上去,瞧见他眼神一扫,急忙把手里玩意儿藏在背后,朝边上龇牙咧嘴的。

“成了吧,别瞅人家了,早就看见了你,”胤禛无奈地看着弟弟耍宝,看他走路一瘸一拐的,腿都合不到一块儿,很有些心疼,从小娇生惯养的少年哪受得了这个,“你还成吧?”

“嗨!这有什么!”胤祺仍是大大咧咧的挠着脑袋笑,“咱满洲男儿还怕骑马行军不成?”

胤禛心里一热,上手在他肩上捶了一下,“好样的!”

胤祺扬着笑脸得瑟了半天,又突然鬼叫着连蹦带跳跑开了。“哎呀呀,四哥打人!”

终于在二百里外赶上中军进度。据说康熙得到军报简直大为惊喜,毕竟西路地势不比其余两路,他本以为要中路暂停进军以待合围,恐怕还得派人散步消息吓唬吓唬噶尔丹,但如今看来此次完全可以毕全功于一役。

于是统一下令,中军继续前进,两军暂作休整。来传令的竟是西桡儿。

“前路可顺?”

“摧枯拉朽。”

那就好,重兵排布层层推进的打法,合该如此。

奔波多日后人困马乏,一说暂停,立刻尽数趴倒。

看着各部汇报了情况,打发已经闭着眼脑袋一点一点的老五飘回自己帐子,跟费扬古打个招呼,胤禛才站起来凭着身体记忆回帐,也顾不上叙旧,打发了侍卫们去休息,将自己砸进了行军床上,一动也不动了。

夜色渐起,谷中薄雾升腾,轻轻遮蔽了难得明朗的圆月。连绵的营帐同时陷入了寂静,只有远处零零星星的火把飘荡空中,过一时又疏忽湮灭。

天色越发浓黑了。

胤禛怕是这些日子累过了头,微微地打着鼾。

骤紧骤松的,难免心思散了,帐外的守卫像是聚在一起喝了两口酒暖身子,现在也睡的死沉。

一个比夜色更浓的影子与营帐贴在了一起,一丝干冷的山风潜了进来。

高大的墨色影子犹豫了一瞬,飘了进去,不知踩到了什么,发出一点轻微的动静,听着影子耳中却格外响亮,近乎轰鸣了,险些惹得他自己叫喊出来。战战兢兢贴在帐子内壁上,等了片刻,看床上人只不过翻了个身又睡了过去,才眨了眨眼,让酸涩的汗珠顺着高耸的眉骨滑落下去。

影子待双眼适应了黑暗,才小心翼翼的摸索过去。

单膝跪在床边,依稀能看清榻上矫健的躯体和清浅的呼吸,月光顺着帐子的缝隙滑入,正好落在年轻人颈上,浅白的亮光照出致命的诱惑,以及杀戮的血腥。

这个人形的恶魔在那一天面目狰狞地杀害了他跟随的主人——却又马上成为了他主人的主人,成为他必须效忠的对象。

叛主之罪,永不得恕。

屏住呼吸,伸出粗糙的大手,虚空中按在一起一伏的胸膛上,茫然地看着那道青蓝色的脉络,有如脆生生轻轻一碰就要断掉的苇管,若在少年脖颈骨肉相连处按下去,像是能立时反弹起来。

尖刀已握在掌中,只要将这小巧的凉的发烫的利刃从左边插入,向右一拉,似乎就能听见喉管的破碎,血喷溅出来的声音像风吹过芦苇荡,轻柔而清澈。笃布虔诚的跪在地上,闭着眼,试探着伸出手去,仿佛已经感觉到属于魔鬼的暖意喷涌在手心里,顺筋脉流遍全身,最后回到心脏,整个人都暖融融的了。

就这样跪在地上,双手合十,他不敢向保佑了祖祖辈辈蒙古人的神只祈祷,草原最不能容忍的背叛与弑主永远不会被原谅,即便真主真的降临面前,背叛者也只能愧疚的错开目光,不再享有一切平静。他只好向他的狼群乞求,向他曾经的主人乞求,尽管他的灵魂已永世不得超生,但愿此刻让他手刃这个神灵一般的魔鬼,让自己从恐惧中解脱。

睁开眼。

每日用牛油擦拭的刀身仿佛在暗中熠熠反光,尖刀举起,……去剜下魔鬼的心脏。

刀至鼻尖。

突然被硬物格住。

笃布一愣,才看见刀下睁着一双比夜色更黑的眼睛。

隐藏的铁护腕一档,腰上借力弹起,影子回过神来,刹那间去了一切犹疑畏葸,大喊一声再次向下砍去。

胤禛眼神清明,所有精神都集中于那一星银色锋芒上,随着刀尖在空中划出一道冷光。抬手飞快地在塌沿上一按,整个人以向后倒翻了出去,一眨眼间,已站在三尺开外。

“唰!”

笃布忘了呼吸很久,脑袋一阵阵发懵,只盯着胤禛一人。代要追击,却听见巨大的摩擦声,从四面八方传来。

回过神来,才发现自己已被无数铁枪困在当中,那些他以为已经早已沉睡于醇酒中的铁枪。

有如解脱般扔下刀,野兽般粗重的喘息着,全凭肉身在枪阵中左突右撞,戳出一个个血窟窿,仍无人退让一步。

“畜生!够了没有!”

一声怒喝,让他突然熄了火,不是从刚才开始一直安静看着的四阿哥,而是他的少主,西桡儿。

木然的抬头看了少年一眼,噗通一声挺尸般跪倒地上。

“来人!绑了!”

“行了,松开吧,压下去关着,别亏待了他。”

胤禛突然有些疲惫,兴趣缺缺,把人都打发走了,一个人立在营帐外抬头看着圆月。

月团圆,人团圆。

刚才那一刻,虽在掌控之中,却仍然前所未有的接近死神,皮肤已能感到刀锋上的寒气,死亡的气息近在咫尺,当生与死无比贴合的那一瞬间,所有的反应完全依靠本能,头脑一片空白,只有一个影子,一个小小的影子认真的留在那。

小十三不依不饶的来信跟他絮叨,敦促安全,唯一的区别只不过原来每一封下案上的猫爪印子现在多了一只鹦鹉爪子而已。

抬头望月,圆满的如同那只肥猫的爪痕,小孩子嫩嫩的脸庞似乎近在咫尺。

伸手在虚空中捏了一下,习惯性的往一边扯了扯,回头对上西桡儿诡异的眼神,干笑了两声,“哈,哈,今天天气真好哈。”——

笃布单独一人拘在偏僻的营帐里,周围密密匝匝看着,内里却一个人也没有,任凭他自处。

端正笔挺的坐在椅子上等了很久,等待恶魔的屠刀,抑或天主的惩罚。

一日一夜,并不觉得饥渴疲惫,脑子里一团纷攘,一会儿是哈丹昭日格,一会儿是塔布黎西桡儿,一会儿又是那个永远让自己胆寒的魔鬼。

他矢志报仇,以忠诚为第一准则,却在忠于旧主之时背弃心主,又如何算得上忠?

想了半晌,似乎觉得自己清楚了些。

突然又站起来,火急火燎绕着桌子转圈,一圈两圈三圈,外头就听见还给他的腰刀在桌沿上磕绊的声音,间或夹杂着痛苦的呻吟,那声音突然又戛然而止了,连呼吸声也听不到,仿佛屋里人做出了一个重大的决定。

“哐啷!”

高大的蒙古族汉子面南而立,高塔一般,钢刀出鞘,带着寒光飞快的滑向自己深铜色的脖子,满是狠烈的决绝。

精钢与血肉交接的那一刻,薄如蝉翼的刀刃再一次被一股力量阻止。

“你要干什么?!”睁开眼,看着两次失败的罪魁祸首,什么情绪都没了,一股脑冲上来的只有恼怒,“我连死都不可以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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