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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河望断——by寻常巷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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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来此刻东宫已废,他序齿居长,论爵在先,势力又广,储君之位大半儿可能落入他手,只要抬头等着就是,可张明德这一来,却让他想起谋刺之事的严重来,这事明里暗里知道的人不少,瞒是必定瞒不住的……

那么,由别人揭发出来……还不如自己说吧。

先在皇父面前备个案底,将来就算有人提出来了,康熙那也有他这番话先入为主,许就当做挑拨离间之词不与取信呢。

说到底,不过是想含混过关罢了……

却没想到,老爷子比他所想精明的多。

108、监管

康熙在胤禛心中有着极其特殊的位置,因其煌煌功业,也因其沉静敏锐。

像这次闻所未闻的废太子事件,数不清的势力爪牙卷入其中,无数的暗涌激流潜伏水底,等着在哪个不经意的瞬间吞噬猎物,但就在这样的一时纷乱中,急火攻心已经骇的随行太医们险些开不出方子来的时候,稍稍清醒的老皇帝竟能以如此清晰地看到一团乱麻中的经纬脉络,更以惊人的魄力手段闪电般的将一切可能的不可能的变数牢牢控制。

今次乃太子的之变,胤礽自然是风暴核心,当即锁拿。

但历朝历代储位难稳,亦未尝不是旁人陷害,一众皇子皆有嫌疑,情急之间难以分辨索性将所有年长皇子一并圈禁,不得与外界交通,断了事态扩大的风险,也能迅速将全部权利握在手中,待日后清查后无碍者释即可。

当事之时,太子犯事,大阿哥居长,与太子向来有间,又有军功在身,可护持圣驾无虞,但回京之后,大小权力回归驾前,大阿哥却是太子最大敌手,也是太子倒台的最大受益人,此案待查,焉能由他监管。四王胤禛素与太子交好,即便日后种种原因割袍断义,也能秉公持身,不群不党,由他看护,想来也能居中通联。

出事到处理不过一时三刻,却能将局面看得如此清晰,下手如此快准很,不愧是四十七载的帝王啊。

胤禛当时是极为佩服惊叹皇父以近耳顺之年,急怒之下的反应,却只是佩服,但是直到雍正五年,在重臣噤若寒蝉的眼神中平稳写下弘时结局的那一刹,才真正明白此时父亲刚毅眼神底下的凄怆惨淡。

在接到共同监管胤礽的旨意后,胤禛决定去看看他。

没有理由,只是想去看看。

“四弟来啦!”胤褆趾高气扬地冲他点点头,脚下生风,仿佛直郡王的名头已经要压不住他了,那双厉若鹰隼的眼睛里是毫不掩饰的肆无忌惮,“你管着那么些事,成天忙的陀螺一样,还要照看十三弟十四弟,贵人事忙,行了,别操心了,这儿有大哥看着呢!”

胤禛迎上去,边走边打招呼,听这话却骤然顿住,倏然转身盯着他。

胤褆看着那双寒眸里略微掀起的波澜已经全部化作一潭深不见底的幽溟,心里突然打了个寒颤,面上却格外狠厉了三分,“怎么?四弟这是……信不过大哥……?”

胤禛目光闪了闪,四周空气却凭空凝固下来,压得从人喘息不得,他却突然笑了笑,退后一步,深深做了个揖,正声道:“胤禛身为皇子,按例并无固定职司,今遭大事,不堪任,奉诏命勉力而已,兄既劳苦,愚,不敢怠。”

胤褆却不怕了。他生来就是天不怕地不怕的人物,何曾遭过如此拒绝,更何况是这样一个凡有半分眼色都该看得出他顶上紫气赶来巴结的时候,胤禛如此的不给面子直接激怒了他,连带着赶走了刚刚那意思令自己厌恶的怯懦。

侧步一转再次挡在胤禛身前,面上煞气泛着青色,“四弟可要想好了!内为罪臣,外为昆仲,四弟你品格端方,乃国之良辅,可不要……行、差、踏、错。”

好嘛,这就以储君自居威胁兄弟了,还敢张口就是辅弼之职了?

哼,太子那般龙凤之姿都做不了的事,就你?

胤禛果然停步,冷冷一笑,弹了弾衣襟上仿佛存在的灰尘,偏了偏头直视他双眼,沉声道:“大哥若不愿奉旨,小弟可代为回复圣听。”

胤褆猛然一滞,拳头捏的嘎嘣作响,却只能眼睁睁看着他推门而入,怒火冲天,目眦尽裂。

木门洞开,胤禛再无法前进一步。

潮湿,黑暗,狭小,腐败绝望的气息弥漫期间。

……胤褆,你到底是怎么找到这样一个宝地的?

适应了一下,抬头看看一团漆黑的天顶,周围被打翻的饭菜发出馊臭的气息,胤禛使劲闭了闭眼,再睁开,心里疯狂地默念了无数遍“动心忍性”才逐渐按捺住直接动手的冲动,死死咬牙掐住手腕,让自己能够呼吸平稳的立在牢外,在昏暗中分辨角落里那个模糊的影子。

叫什么呢,太子已叫不得,总不能像胤褆那样直呼其名,胤禛略微犹豫仍选了旧时称呼,即便在这个时候已有些太过亲近。

“二哥,二哥……”

“二哥,我是胤禛,你看看我……”

“二哥,汗阿玛让我来看看你……”

佝偻在角落里的金枝玉叶终于抬头看了他一眼,昏暗的光线已经足以点燃胤禛的怒火。

若这肮脏黑暗的房间让胤禛不满于胤褆的小人心态,那么兄长颈上腕上重重的铁链便使他完全出离愤怒。

不,实际上,这些他都是知道的,全部知道,上辈子他亦曾为了博得皇父心中的印象分替废太子进言,解除铁链的折磨。可他……不记得了。只是小事而已。

因为终归……不一样吧。前世与今生是不同的,君臣与兄弟也是不同的。

就像上辈子的他永远不会忘记胤祥腿上的疮口都在哪。

如今的他也会为这曾经的半君之分真正燃起怒焰。

胤禛骨子里从来不是软弱好欺的脾性,就在他就要起身找人发泄怒火的时候,一种奇特的异样感觉阻止了他。

那是两道目光,沉静的目光。

胤禛一愣,抬头真正与胤礽四目相对,却不可抑制地将头抵上了围栏。

沉静如水的目光,宛若消弭了一切惊涛骇浪暗流潜涌的湖,自二十岁以后他就再没有在太子的眼睛里看见过的沉静。

不,应该说,从来没有过。

因无尽宠爱而神采飞扬的少年时代没有过,挣扎委屈不甘嚣张的青年时代也没有过,自暴自弃酒色度日的壮年时代更没有过。

只有当一切的骄傲与绝望,耀眼与黯淡,奋争与颓败都离他而去后,才能得到的沉静。

胤礽缩在角落,闭上眼不再看他。

“二哥,你要保重身体,我走了,你放心,他……没有多久的。”

胤禛心境为这种目光所慑,渐渐也镇定下来,起身离开。

走到门口,心意所动,再回头看了一眼。

胤礽突然睁开眼看着他,就那样看着他,目光里什么都没有,胤禛觉得心中有什么极晦暗的东西略过,却抓不住。

天子抱恙,闭门不见,雍郡王叩宫。

“怎么,心疼了?”药味弥漫的屋子里,厚厚被褥里的皇帝显得格外枯瘦,声音低弱,且抖得几乎听不清。

尊贵的女人早已过了芳华靓丽的年纪,身上的典雅贵气却积淀的愈发浓厚了,几十年的夫妻看他颤抖的嘴唇便晓得意,也淡淡的笑,“大冷天的,儿子在外头跪着,哪个当娘的不心疼……”

老皇帝身子已经弱得很,咳喘了好一会,“……你猜他要说什么……”

声音更轻了,甚至分辨不出是对女人说的,还是对自己说的。

这个儿子所看重的,很简单,也很少,但他知道,一旦谁碰了,都会惹来一场大麻烦……可现在,一切都好好的……他要说什么?莫不是……他当初选定的磨刀石,竟与刀……当真感情深厚?

不会的。他了解胤禛,决裂并非几句流言所能左右,实在是太子的言行已经在挑战胤禛对国事的底线。

离间离间,总要有间,方才能离。

“叫他进来。”

胤禛殿外磕头的时候,手脚已经冰凉麻木,进到内室,被热气一蒸,皮肤竟觉着针扎似的痛。

他本是有话来禀,可看见父亲,却不忍说了。

他健壮的永远精力旺盛的一天能打几百只猎物的皇父,一夜之间,像老了十岁。这话说着俗套的很,可但凡被子里瑟缩着的枯瘦老人能添上一份健康,他都不愿说出这句话的。头发花白,脸色焦黄,大大的眼袋垂下,四周缀着无数的鱼尾,浑浊眼睛里不时流出的液体在眼角聚成小小的漩涡……这,当真是他英明神武的父亲?

不过是个伤心至极的老人罢了……

胤禛跪下行礼的那一刻,突然犹豫了,他是来向皇父讲述他的前太子正在经受的折磨,而这折磨是由他们的另一位兄长给予的,可现在,他竟不忍出口了。

一个父亲,要如何才能接受儿子们手足相残的事实呢?

无论如何都接受不了的。

李渊的琵琶曲简直都是一个自我欺骗的奇迹。

爱新觉罗家的男人大概都不怎么会做父亲,他的曾祖父太宗皇帝,他的祖父世宗皇帝,他的父亲,他自己,乃至于他的儿子,在教育子女上都算不上多么合格的父亲,即便能勉为其难的做个合格的儿子。

但起码他们兄弟谁都不能不承认,汗阿玛是很爱孩子的。

从过问生活起居到请名师大儒任教,还有早年时常跟他们在往来奏折里开玩笑逗乐子,说不爱也太假了些。

他要如何才能接受呢?

可是,难道能让二哥继续受着如斯折辱?

109、锁拿

“有事?”

胤禛张了张嘴,又闭上,顿了一下,才小心翼翼地开口,“子臣多日未曾一瞻圣颜,心下不安,夙夜难寐,特此求见。”

还在犹豫要不要说出正事时,佟佳氏转头看了他一眼,胤禛老老实实地低头叩首。

这话他是该不该信呢?数九寒天,长跪宫门请见,只是为了……请安?

或许,见过他后不愿或不敢再说了?

皇帝老了,但是他并不糊涂,他很清楚,那些被儿子吞了下去的话,必定不会是什么,“喜事”。其实在胤禛开口的那一瞬间,思虑完这一切的老皇帝心中略过一丝连自己也未曾察觉的暖意,毕竟,还有儿子会顾及他的身体与情绪,但是这当口……他必须要掌握一切情况,包括那些重要的和不重要的,令人高兴的和不那么令人高兴的。

康熙轻轻招了招手。

胤禛膝行而前,跪在他脚踏上,握住父亲冰冷枯瘠的手。

“世事无常,阿玛身系天下,还望保重啊……”

康熙突然觉得有些心软和不忍,反手握了握儿子的手,没什么力气,却分明能感觉到力气,“……这是阿玛第三次见你掉眼泪……”

胤禛一愣,才意识到正说着话大颗大颗的眼泪已经跌了下来。

人间悲色,无非美人迟暮,英雄老。

“……儿孙自有儿孙福,阿玛莫要为臣等伤身啊……”

“何事?”

“……”

“何事。”语气沉静下来,却已是不容不说的淡漠。

“……”胤禛沉吟了一下,错开父亲眼光,“儿子奉命监管,想请一道旨意。”

“说。”

“不受权势,不缺衣食。”

康熙骤然惊起,死死掐着他腕子,冷光乍射。

“你说什么?!”声音冷的像冰。

胤禛沉默,慢慢的不带任何情绪的重复,“不受权势,不缺衣食。”

做父亲的自然明白儿子这句话代表着什么。

至亲手足啊……

暖阁一时冷若冰窟,胤禛觉得自己手腕将断在父亲手中的时候,一早带人避开的皇后终于送药来了。

一同来的还有另个一消息,“陛下,大阿哥求见。”

“他还敢来?!!!”中期不足的嘶吼,却让整殿噤若寒蝉。

胤禛眼看着父亲情绪迅速收敛,只剩下冷漠的嘲讽,不禁为皇父的身体忧虑,毕竟他虽做不到,却也知道大喜大怒非养生之道。

“……传。”

胤褆心中惴惴,面上也阴晴不定。

刚才他并未想到老四竟然如此不懂择木而息的道理,竟敢违拗于他,老四推门而入又拂袖而去之后,胤褆心中便难免有些不安。听说胤禛进宫,竟惶恐起来,也不得不思忖应对之道。

应对指责,一般而言选择否定或委婉解释。

但是……或许还有另一种方式,当面锣对面鼓地确定自己所为的合理性,说不定反而让皇父觉得自己言行举止光明磊落,忠孝两全,不避亲疏,不惮恶名。

再加上之前事……

“子臣恭请皇父圣安。”

康熙转头瞥了他一眼,胤褆脚下一软再次伏在地上。

皇帝却不再看他,转而朝侍立一旁的胤禛点点头,“朕允了,就由你负责,去吧……照顾好他。”

胤禛行礼而退后,胤褆伏在地上骤然向前几步,直起身子,“汗阿玛,此次事大,不可留后患哪!”

“你什么意思?”真的听到这句话,康熙反而平静下来了。

胤褆胆子大了些,提起张明德与胤禩之事。

“……父皇若不忍父子之情,难以动手,要诛灭胤礽,儿臣可代君父分忧!”

抱拳行礼,言辞恳切,神态刚毅……当真是忧劳国事的好皇子,为父操劳的好儿子啊……

康熙就那样看着他,不言不动,像是要把他此刻义正词严之态印入三魂六魄。

胤褆却被看得渐渐委顿下去,心里越来越冷,这才想到,今日此举……会否弄巧成拙?

“胤褆……保清,记幼时诵诗否?”

直郡王微楞,“诗书礼义,子臣一日不敢忘。”

“病卧终日昏昏,”康熙看着他的长子,“试为寡人诵《棠棣》。”

胤褆颊上冷汗滚滚而下。

“不能诵?”

有时候反问比质疑更可怕,至少,胤褆此刻,只觉身遭寒风阵阵。

“儿臣不敢。”他已经知道自己做错了事,但他不知道当大清国的天子失去他最爱的储君后,他们这些走错了路的庶子们会面临着怎样的结果,恐惧使他声音颤抖,却不敢停,凭着多年的本能继续下去。

“……棠棣之华,鄂不韡韡。凡今之人,莫如兄弟。死丧之威,兄弟孔怀。原隰裒矣,兄弟求矣。脊令在原,兄弟急难。每有良朋,况也求叹。兄弟阋于墙,外御其务。每有良朋,烝也无戎。丧乱既平,既安且宁。虽有兄弟,不如友生。傧尔笾豆,饮酒之饫。兄弟既具,和乐且孺。妻子好合,如鼓琴瑟。兄弟既翕,和乐且湛。宜尔家室,乐尔妻帑……是究是图,亶其然乎……”

不待念完,胤褆背上的衣服已能滴下水来。

“……念得好,念得好呀,”康熙竟笑了起来,胤褆伏在地上不敢呼吸,“听着很是男儿气魄啊……”

“儿臣……”直郡王试着想说点什么,却觉得自己嗓子干哑发不出声来。

“好啊,真好啊!”康熙突然暴怒,面色狰狞,“刚刚朕的直郡王说要替他老子解忧,杀了弟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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