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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河望断——by寻常巷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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胤禛隐隐觉得这一连串发生的事中间哪个环节是有问题的,却不知道在哪。

他似乎有必要将一废整个捋一遍。

热河,太子窥伺中帐,大哥护送皇父回京。

胤褆,和他自己,负责监管太子。

胤褆不仁,自己进宫求恩。

张明德、胤禩暴露。

三阿哥主审。

接出巫蛊之事,大阿哥万劫不复。

皇父以疯魔之症为理由,复立太子。

胤祥陷落。

不对,不对,还是不对,胤祥的问题究竟出在哪里,他内心深处其实并不很相信这个节骨眼上老八他们还敢对胤祥做什么,而且他们也没有理由将他推到对立面。

唔……帐殿夜警,胤祥根本不在,太子也不可能去找他商量什么,张明德与胤禩之事全是自己折腾出来的祸害,跟胤祥八竿子打不着……

等等,三哥那差了点,三阿哥与府内文士密议一夜之后,举报长兄巫蛊之术。

举发?那么这件事到底是不是大哥做得呢?天知道……

这么多年,太子最大的竞争对手,毋庸置疑是大哥。

而他之前也从来没有怀疑过此案确实是大哥丧心病狂寄托巫觋之力,却没想到偷鸡不成蚀把米罢了……

因为老三,没有这个胆子给大哥下套。

可现在仔细想想……

这真的是大哥做出来的事吗?

胤禛这辈子从小到大与胤褆打了不知道多少场架,于自身实在没什么进益……而唯一的好处,大概就是与胤褆的“不打不相识”。

这位兄长,母族雄厚,地位尊长,实力优渥,脾气……难免傲横。

他从来学不会对兄弟礼遇、推让、好言相劝、诱惑人心。

反而暴躁、易怒、好武,动辄打成一团……三十多岁还敢对一个爵位相当的弟弟动鞭子。

他身上有无数的缺点,但有一条,直率坦荡。

胤禛相信,作为一个亲赴战场并驰援兄弟的人,胤褆有自己的尊严。

他可以用马鞭毫不留情的教训人,却不会将身登大宝的希望全部寄托在虚无缥缈的巫觋身上。

绝对不会。

那么,就只有一个可能,胤祉陷害。

可是胤祉……他真的敢吗?

三阿哥胤祉,胤禛太清楚这个人了,有点想法又不敢有大想法,有点本事又没什么大本事,就算有想法有本事也没胆子去做,最大的本事就是……不断的丧期失仪。

……他,真的敢吗?

冒天下之大不韪,陷害自己的兄长。

虽然说,做得妙极了,手段高妙恰到好处。

这不会是他想出来的计策,哪个幕僚如此高明?这又与十三有什么关系?

……

胤祉的文客……挨个回忆过去,俱是轻狂书生,除了……

王士祯,看起来分外眼熟的王士祯。

王士祯……扇子……扇子……王士祯……!

胤禛骤然从椅子上弹起,一手撑住自己膝头。

他想起来在哪见过这个人了!

那次碰到胤祥,正在与人说话,那个人就是王士祯!

扇子,扇子……

胤禛随手从抽屉中抽出一把白面扇子,缓缓推开,觉得心里一扇窗也被如此推开了。

那天胤祥拿着一把旧扇子,自己还抢过来敲了他两下。

那把扇子他有印象,满面桃花。

不错,桃花!

胤禛瘫进椅中,第一次感到如此绝望。

115、 阮亭

舞低杨柳楼心月,歌尽桃花扇底风。

这桃花烂漫,却陷人于罪呢。

胤禛觉得自己陷于一片纯然的黑暗之中,黑暗带个他的不再是安全与惬意,而是紧密的压迫,希望的火种在罡风中渺渺如烟,即将与烛泪同化,阳光被遮蔽,空气被抽离,他孤身一人,为现实所拘。

是的,是的,他记得,江南回来后胤祥确实曾跃跃欲试想找寻孔尚任的契兄,替他剖白一番,数次拿着那把孔季重所画桃花扇打转转,都被自己拦了,理由是什么呢?对了,每个人有每个人的生活与信仰,任何人都无权恣意干涉,他二人心知肚明彼此折磨尚可忍受,若你一意挑明,却叫他二人日后如何相处呢?情分一事,本就没有对错得失,更没有谁欠谁之说,你又何必如此?

显然,当时的少年王子还并不懂得那些惨淡年华中砥砺出的心境,仍然一意孤行了。

而昼了公事,夜接词人的阮亭先生王士祯,很显然同样未能忘情。

胤禛这才忆起他对王士祯,不,这时还叫做王士禛的前任刑部尚书、诗坛魁首的第一印象来自哪里,不是胤祥,也不是胤祉,而是他在胤礽身后替他整理汇编诗集……

想来,这样一位与胤礽有旧,与胤祉交好的文坛巨擘,面对手持故友旧扇的忘年小友,和他堪称端正国本的要求,会在犹豫思忖的同时心生欢然也不是不可能的。

王士禛对胤祉的影响力自不必说。

胤禛不知道这主意究竟来自胤祥还是来自他们这位“功高至伟”的前刑部尚书,但其一针见血、正中命门的力道准度却无法不令人惊叹崇拜了,无论是对康熙的心境、太子的状况、朝廷的格局都把握的丝毫不错,若不是这一场官司将他的祥弟卷了进去,他一定忍不住要替这阮亭先生击节赞叹了!

这是一个如此精妙的陷阱,恰到好处的满足了皇帝对太子的包庇不忍和对那些不顾情谊推波助澜的庶子的怨恨,让握有最大底牌的皇长子永无翻身之地,而因夺嫡之争而风波大作甚至摇摇欲坠的朝堂因储君的回归而稳定,中立的三阿哥四阿哥五阿哥得到提拔,以亲王身份巩固邦国……小小一步,格局大变,每个人都得到了应该得到的,每个人都处于该处的位置,如此精妙的棋局,如此令人惊叹的心智,如此洞察人心的棋手!

这甚至是一局不怕被觉察的棋!

即便布谋被发现了,即便棋子被揭穿了,又有谁能,谁敢,掀翻棋盘呢?!

不错,皇父发现了,可他又能如何,他不会看不出这场棋局最大的受益人实际上正是他自己!他能正义凛然的揭开巫蛊之祸的真相吗?他能将他的爱子,这个国家赖以暂时稳定的基石重新投入牢狱吗?他能留下胤褆这样一个狼子野心试图谋刺储君的不定时炸弹吗?他能打破自己出口的一切诺言收回下达的一切旨意让朝堂再一次乱蜂攘蜜动荡不安吗?

他不能。他什么都不能。

他正是凭借巫蛊的由头正位储副,打压野心勃勃的儿子们,安定群臣之心,保全父子之情的。

这一步棋是如此的对他心思,以至于要推翻重下,就要失去他刚刚得回的一切,一切的一切!

所以,巫蛊必须出自胤褆之手,不是也得是!

反正谋刺串联的罪名已经足够,皇帝并不惮于让他多抗一点点,即便当年他为了这个儿子出痘从战场上赶回。

他连老三都动不得,只能处置十三,连处置十三都没有个正经名头,只能让朝野当自己这君父心火噪盛!

他是皇帝,他必须做出最正确的抉择。

而胤祉胤禛呢,他们知道又能如何,难道他和他还敢出卖自己、出卖自己的弟弟吗?

因此,巫蛊之事,已成铁案,翻无可翻。

多高明的棋啊……你怎么能这么高明!

……

胤禛知道,他在迁怒。

实际上这场祸事的罪魁祸首并不是他,甚至,卷入夺嫡之争的血雨腥风极大可能要付出无法想象的代价,他简直不能理解王士禛这样的年纪竟然不懂得惜命惜福而为了一场情谊将自己抛入永无出头之日的漩涡!

可情绪这种东西非人力能为!胤禛不是神,他简直要无法抑制地怨恨上跟这场祸事沾边的所有人了!

胤祥啊胤祥,你竟能悄无声息做下这般大事来,真真了不得啊……

可你为了什么呢……

“我就是看不惯他!他凭什么这般耀武扬威!凭什么整天嚣张跋扈,拿鼻子看人!都是一般天家皇子,他不过占了个长字,就能耐了?!不过是只凭蛮力不同智谋的武夫!武夫!他连太子都不如呢!他凭什么天天对我冷嘲热讽!!”

胤禛想起这些年胤祥的抱怨,是了,是了,你看不惯他,你厌恶他,甚至你恨他,你这受尽陛下宠爱的皇十三子看不惯他,看不惯他拿你当小孩子,不尊重,不看重,不放在眼里,可他对谁不是如此,怎么就如此多气!

“他分明是故意的!看他这样子,还真当自己怎么怎么地啊?趾高气扬?!小心爬的越高摔得越狠!!早晚有一天,小爷叫你知道,什么叫山穷水尽!!!”

胤禛独坐于黑暗之中,上次遭遇胤褆一鞭后的情境又按捺不住地跳出来,胤祥看不过,当然,他怎么能看得过,最厌恶的张牙舞爪嚣张跋扈的皇长子竟然朝他四哥抡鞭子,还满脸不屑连都不愿意,他如何能忍。好啊,好啊,你等到这早晚一天了,你让他知道什么叫山穷水尽了,你站在高处俯瞰他永世不得翻身了,可是何必呢,落井下石之事,平白折寿,还不是连累的自己!他算个什么东西,如何值得你赔进去!

“四哥还是不忍吧……”

胤禛手下的梨花木扶手快要被他捏的粉身碎骨了,就在胤祥问出这句话的几案前。

不忍的不仅是他吧……

胤祥是个好兄弟,无论如何,胤禛知道,胤祥是个好兄弟,他自幼读书,受的是仁义礼智,即便再怎么心狠,也有恻隐之心,正如他再怎么愤怒太子所为,再怎么恨不得胤禛与之恩断义绝,侄儿在面前哀哀哭泣的时候,兄长在面前徒自悲伤的时候,他还是不忍的……他不忍心看到那个幼年仰慕的明慧太子跌入地狱,不忍心看天之骄子的侄儿嫂嫂被人侧目议论……更不忍心看见心心相连的兄长虽不忍却无能为力只得掩面自覆……

他不忍的太多,放不下的太多,论起冷面冷心的狠厉,终究还是……不如自己吧。

可你什么时候才能记住,君子当断不断反受其乱,有得必有失啊!

你什么时候才能记住,四哥心里,你才是最要紧的,天上地下,没人比得上你!

没有!从来没有!

可你竟如此,你竟敢如此……

最后的烛火已经熄灭,胤禛将自己埋于暗夜之中,宛如冰塑,冷彻心扉——

116、进宫

天光渐亮,洒扫声起,胤禛独自留在黑暗中。

像一道沉默的剪影。

他已经不再去想,也不敢去想。无论如何,这些都是猜测,而他不愿猜测。他几十年的人生里第一次产生逃避的心思,却别无选择。他不知道,他什么都不知道,他根本不敢放任自己去更深地忖度前世今生,大哥究竟是不是冤枉的,即便其他的罪名足够他圈禁一生,究竟上辈子的巫蛊之案是不是他做的,是不是老三做的,甚至是不是皇父做的,又是不是胤祥做的,如果是,又是通过什么,如果不是,皇父的厌弃究竟从何而来?皇父知道了,皇父知道了,以皇父的儿子孝悌的苛刻求全,又会如何,这回他能否再一次原谅他心爱的十三儿?

不,他不会的。

胤禛死死咬住牙关,浑身发出难以抑制的轻微战栗。

毋庸置疑,胤祥是汗阿玛最心爱的儿子,当然,除了太子。他天南海北的随侍御驾,亲聆圣教,装乖耍宝逗老爷子开心,为他犯了错的哥哥们求情讨饶,皇父从来不会真的跟他生气。可是这次……这不是把蛤蟆塞进了宫女的领口,不是爬树摘了核桃砸人,不是趁兄长熟睡画了人满脸的胭脂……

这是,真正的错。

不得圣宠的皇子再如何荒唐也不会获得太多的关注,也许得到的仍然只是简单的惩戒,但心爱的儿子一旦犯下不可原谅的错误……反倒是再也无法弥合的创口和滔天怒火。

有如背叛。

若是有朝一日发现最疼爱的孩子不经意间长大,长到足够瞒着自己耍弄阴谋诡计,将天下人玩弄于股掌之上……

胤禛相信,父亲得到的,不会是欣慰,而是无可遏制的伤心悲痛。

因为自己……亦然。

他们不是圣人,甚至不是好人,他,和他的父亲,都太过清楚的知道,流淌在自己血液里无法改变的冷酷与狠厉,虽然这些寒霜利刃只有少数人才能体会到。帝国的主人需要怀柔与悲悯,但这些仁慈背后赖以支撑的永远不是软弱单纯的善良,而是无坚不摧的铁石之心,只有足够狠,才能足够善,万民欢呼的仁政背后,有无数他们毕生也无法想象的血雨腥风。他们何尝不知道株连之罪令无辜之人枉死,他们何尝不知道手上的血腥足够下无间地狱万劫不复,可是,这有什么,这又能如何,贪官铺红大地的血色令百姓享有“无官不清”的富足生活,顽固者的哀鸣成为改革先驱攻伐的号角,这些血腥和利刃正是帝国稳若磐石的基础,铁血带来仁善,冷酷与悲悯交相应和,既然选择了这条路,就无法逃避,也无需逃避,善恶?算什么东西。地狱?倒时候再说。

无论后世所谓的仁君还是暴君,他们,本是同一类的人。

高处不胜寒,这寒,不仅仅是独享天下的孤独寂寞,更是由无人可解的心境带来的沉重冷漠。正是因为太清楚自己的阴暗与冷酷,才忍不住的希望自己所爱的人拥有更加清白坦荡的人生。看着他们,或许就像看着少年时的自己,没有人希望他们的小男孩儿成为与自己同样的角色。虽然,那本是虚妄的幻想。就像太子之于皇父,明知一国储君的未来总要面对那些孤独与冷厉,却忍不住让他通往最高宝座的路途轻松些,快活些,明朗些,想看着他永远在阳光下傲然挺立,但太子只是太子,他毕竟没有成为皇帝,他永远无法理解父亲索要儿子衣物盼望一封家书时是如何的孤独难耐,但父亲却试图提前替儿子尽可能的消弭这样的寂寞无助,却想不到过分的明朗幸福和应有尽有反而摧毁了他心中微薄的天平与责任感,令他从阳光直接走向了阴霾。或者胤祥之于他,明知自己需要的是总揽朝政力挺改革的怡亲王,是令满朝战栗智慧多气的“站着的雍正”,可看着他一天天长大,还是忍不住奢望他能离这些东西远一点,更远一点,既然可以做日月同霁的商君,又何必去当勾心斗角的张仪?他在多年前就已经想的清楚明白,他要的仍然是忠敬诚直的怡亲王,却不是受尽打磨十四年阴郁谋算的亲弟弟,他希望那个人能更明慧,更阔朗,更洒脱,更多的享受生活所赋予的斑斓色彩,而不是永远沉溺于朝堂奏报党派攻伐,他希望他心爱的弟弟能够做到他努力尝试却永远无法做到的,他希望十三能在翻手云覆手雨的同时保留最后一点少年意气赤子之心,他知道这是奢望,可既然有他在,有他亲自守着,有他立在后面,为何不能试试呢?人活于世,希望总在前方。胤祥或许同样终其一生都不会知道他的兄长究竟是怀着怎样的心情看他一天天长大,弯弓纵马,小心翼翼地让他远离《通鉴》之类的帝王之术,亲近《尚书》这样坦荡正大的治国阳谋,若他当真不知,才是真正的有福之人,但这愿望,似乎终于……破碎了。

胤禛笔直的脊背,形成一道比黑暗更浓烈的剪影,有如铁石。、

他知道自己此刻的巨大的无力感,他心里还有太多的事,太多的结,关于他,关于他和他,他已经无法判断此刻他对弟弟的感情了,欣慰?忧虑?怨恨?

或者……只是难过。

可现在远远不是该考虑这些的时候,他们之间的问题需要自己解决,需要时间解决,而不是一人身陷囹圄一人枯坐暗室,现在考虑这些都太过奢侈,太过遥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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