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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河望断——by寻常巷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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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之同下的另一道圣旨,江左近来骚动不安,命皇十四子皇十三子巡视镇抚江南。

胤禛皱眉,又很快平复下来,江南与江南不同,这次与其说是巡视,不若说是由十四监管下的流放,大概皇父虽决定放过胤祥,但也不愿再日日相对了,或者说这是最后一个考验,虽有慈父,不爱无益之子,皇父十几年来对胤祥的定位一直是新朝砥柱,这次在办差中,若这位当年独得圣宠的皇十三子能表现出与之相匹配的能力心性,那么这将成为他最后可凭存身的筹码,毕竟人主之子,骨肉之亲,犹不能恃无功之尊,而守金玉之重,何况此刻皇帝心中的“罪臣”?

而让胤禵监管,一来怕是出了大阿哥凌虐太子之事,二来嘛,也是将自己身边人剥离开以示惩戒。

闽越之地,饮食气候殊异,胤禛颇为挂心,但却并没有再行插手的打算。

他此次所为已逾越过甚,况且,这次,他倒与皇父一般心思,胤祥此回手段之高妙,心机之深沉令人咋舌,况且挟一己之私怨以谋逆之罪陷害兄弟,真真胆大包天,不管是因为什么,都已偏离父兄期待,远离了堂堂正正治国理民的阳谋之路,若再不好好打磨,他的怡亲王也就真废了。

这回福建旱灾,总督丁忧,赈灾钱粮被私吞,民不聊生,竟然揭竿而起抢劫钱粮,中间还夹杂着海贼流寇作乱之事,事出于闽地,波及两广,甚为复杂多变,但归根到底不过仍是“官逼民反”罢了。让胤祥胤禵亲自处置,看看大清国的老百姓到底怎么活的,看看什么叫生民如水,可载可覆,并不是都只会光着腚缩在炕上的,时不我待,他们不操心,百姓自会操心,收一收他那朝堂上的心思,莫要宏图壮志言犹在耳,转手便惦记翻云覆雨去。

“四爷,十三爷……”

胤禛眉头横立,刀子一样目光扫了过去,“你当真是换主子了?要不跟着他十三爷去?!”

“可十三爷明天就出发了……”

“嗯?!”

戴铎立刻畏缩的颤了一下,诺诺退了回去,嘴里发苦,十三爷可不是奴才半个主子嘛,他跟外面站着受苦,您搁里面死要面子,以后心疼了和好了发起火来遭罪的还不是咱们……

胤禛挥了挥手把人都打发出去,独自一人在佛像前盘腿打坐,一颗颗数珠捻过去,头脑里却总是那人音容笑貌,无数剪影明晃晃的浮在那,刺得他心中发痛。

他知道胤祥候在门外,自脱离宫禁便一直候在那,可他眼下并没有相见的意思和力气。

他身陷禁锢,受折翼之苦,胤禛救他,能不遗余力,甚至冒着倾覆一切的危险冲撞皇父,可眼下,他就站在书房门外,一道薄薄的木门,却恍如隔世,胤禛发现自己,并不能做到完全释怀。

戴铎、傅鼐,他们都错了,这回并不是另一场兄弟怄气,几句好话就能重拾欢颜的玩笑。

在绝望与惶恐中浸泡多日,伤心在他重获自由之时才攀援而上。

任何人都可以欺瞒于他,只有胤祥不行。

他的人生,清晰而明了,清晰到让他自己都快忘了前世种种,恍若一场梦。可那不是梦,他活过雍正大帝的五十八年,看过世事沧桑的二百余年,重新回到自己的人生,这种独享的孤独,无法诉说。

他目睹世事浮沉,为止喜怒哀乐,实际上,他知道,内心深处潜藏的,是不可抑制的淡漠。

漫长的时间成为折磨人精神的刽子手,最可怕的不是悠悠老去,而是苍老的心灵重新回到年轻的躯体,时间在无尽岁月中累计,却失去累计重叠的意义,一切的苦难喜悦在经历最初的动容之后,全部沉淀为默然的回忆,所有他爱过的,恨过的,痛过的,都逐渐成为时间背后的剪影,无论是他崇拜敬仰的父兄亲人,还是他曾以为永世不会原谅的阿奇那赛斯黑,都逐渐模糊掉面容,从他苍老的记忆中淡去,二百年岁月带来的不仅仅是无人企及的复杂阅历和强大灵魂,更是逐渐宽阔而平静的生命之河,带走他全部的情绪激情,麻木不堪的疲惫心灵无法解脱,只有独自品味这淡漠哀鸣。

他早已不再去数自己经历的年岁,那毫无意义,无数次期盼虚无的身形在太阳曝晒下化为乌有,体味气化三清与天地同在的美妙安然,时间却不肯放过他,一具“行尸走肉”。

而他放开了一切,除了他的怡贤亲王。

漫长的时间冲刷掉一切,剩下的只有那个人的名字在他生命的海滩岩石上闪闪发光。无尽的岁月不仅没有将他们共有的回忆洗涤一空,反而在褪色的灰白中愈发耀眼。他们的诗歌唱和,他们的觥筹交错,他们的枕藉而眠,他们的雄心壮志,他们的盛世伟业,他们的棠棣相倚,他们的昆仑比并,他们的背心相抵,他们的志同道合与灵魂上全然的相通相守……

他们共同经历的四十五年风霜雨雪,胤祥没有走进他生命的八年,胤祥与他共负河山的八年……

这一切,成为唯一拽着他无法解脱的梦。

个体之所以成为个体所依仗的不过是记忆,记忆规划了你的生活,经历决定了你的选择,而他雍正之所以成为雍正所凭借的全部记忆正在逐渐褪色,终有一天他会忘记那些他曾心心记挂的至亲至爱,而正是胤祥,这段与他交缠入骨融入血脉的缘分,成了他与现实世界,与自我的个体紧密相连的纽带,是他,牵绊着他,不能消失,不能忘却,作为爱新觉罗·胤禛,牢牢记住这一切。

而这华夏大地,锦绣山河,是他们共同的梦。

他只是菩萨,不是佛。

而重生一遭,现实于他恍如隔世,那些灰白的记忆和角色逐渐再次走进他的生命,栩栩如生。

可他于他们,却只能以佛心相待,一如对茫茫众生的怜惜热爱。他再也做不到真正独立于他们的生命之中,因其喜而喜因其怒而怒,他依然敬慕皇父,却不再渴盼父亲的青眼,他依然亲近妃母,却不再苛求生母的关爱,他依然哀悯兄弟,却不再妄想手足情深……漫长的岁月麻木着他的灵魂,他失去了对生活的期许,但是不能放手的江山责任压着他,对生命尊重逼迫着他,去享受另一次人生,他近乎强迫的逼自己“活”起来。他精神振奋,他积极进取,他演武修文,他拓土开疆,他与父亲坐而论道,他与兄弟品茶谈禅,他欣赏西山虫唱、潭柘钟声,品味趵突泉水,阳澄闸蟹……

他用尽一切力量敦促自己健康的活着,但是心底总有一个声音隐隐嗡鸣,疲惫的困倦诱惑着他,冷漠的麻木吸引着他,他的本心在不断叫嚣,想要休息,彻底的休息。偶尔午夜梦回,或是从佛龛前惊醒,他常常分不清是梦是醒,前世的五十八年究竟是否存在过,飘荡的二百年当真不是自己大梦一场?

栩栩然蝶也,蘧蘧然周也,是耶?非耶?

一切于他多为恍惚,仍然除了胤祥。

胤祥是不同的,胤祥不仅是他与现实的纽带,更成为他梦与醒的图腾。

他期待着弟弟的降生,抱着粉嫩嫩的婴儿,啃着他的脸颊,让桂花香遍布他软嫩的身体,奶香涌入毛孔,真实感油然而生。

这就是他的真实。

他毫不避忌的亲近他,看着他出牙,看着他一天天长大,将他裹在怀里,看他忽闪着葡萄一样的大眼睛唤四哥,握着他的手教他写自己的名字,看着他挥舞小小的剑,看他弯弓射虎,看他奋笔疾书,看他运筹帷幄,看他长袖红妆……看他对着自己笑靥如花,声音朗朗,胤禛就觉得,自己仍然或者,健康的,旺盛的活着。

他以腹心相待,祥以国士报之。

他们兄弟手足,熟悉彼此一言一行一举一动,心底无暇,从未相欺。

“本王有何事不可与胤祥言,十三又有何事不可告本王。”

言犹在耳,昨是今非——

“十三爷,您总这么站着不是回事儿啊,我们王爷的脾性您也知道,要不您跟房间歇歇,待主子消消气儿,可不就什么事儿都揭过去了……”傅鼐劝着外面那个。

胤祥垂目而立,岿然不动,“你们不懂,下去吧。”

他站在这里,并不是为了请求谅解,事实上,他比谁的清楚的知道,此事不可原谅。

对别人来说,这不过是个小小的甚至不必当回事儿的矛盾,可于他们而言,并不相同。

若是今日他与四哥异地而处,他势必更为生气和愤怒。

对一份纯粹到不可玷污的情谊来说,此事,形同背叛。

一己的承担与抉择看似是一种保全,实际上却将对方狠狠推到了线外,蓦然承受一无所知的严重后果,在对抗外界强大压力的情况下更面临欺瞒与隔阂的伤害,不该这样。

胤祥站的笔直,像一杆枪。

实际上,若是可能,他恨不得跪在这里,跪上三天五天,可他太清楚,对自己身体的任何伤害,都会让对方心里承受加倍的痛苦与自责,真心的爱护,不该以自己为筹码,威胁所爱之人。

只是为了安心罢了。

手指缠上腰间旧色的荷包,绦子早已更易,外面也重新覆上了布帛,可旧物带来的柔软触觉始终轻轻摩挲着他的五脏六腑。

他做了不该做的事,他动了不该动的心。

他已经二十四岁,为人夫为人夫,他清楚的知道何事可为,何事不可为。

他更清楚的知道,兄弟之间,互为依仗,知己之情,彼此相扶,两个独立的冠以爱新觉罗姓氏的男人,两个自诩心意相通志向相投的男人,可以相互扶持,可以在沙场之上尖刀之中背心相向,却绝不应该为了一己之私将对方视作应该予以保全的弱者,这不是爱护,而是轻视。

而他,又是因为什么,不自觉地将强大的兄长视作自己地盘的私属,妄图独自的甚至替他承担风雨?

这绝不是正常的心态。

胤祥叹了一口气,感觉到麻痹从腿脚渐次传递上来。

他从不善于自欺欺人,虽然父兄将他照顾的极好,但从未试图让他避开风霜的洗礼,所以他清楚这是一个怎样的世界,自己又是一个怎样的人。他并不忌惮心狠手辣,可他对自己更狠,若是心里有一块脓,他也能亲自动手狠狠剜下去,即便面前是万丈深渊,胤祥,也从不退缩半步。

所以,他知道自己要的是什么。

钟鼓交鸣,宫禁将启,而雍王府书房的大门依然冰冷如霜,像一道天堑,将至亲手足隔离两岸。

胤祥最后握了一下古旧的早已失去桂花幽香的淡黄荷包,取出随身携带的匣子,轻轻安放进去,带着薄茧的手指依旧与丝绦相交缠,仿佛徘徊流连不忍离去。

雕着桂花的匣子缓缓合拢。

胤祥轻轻跪下,朝着书房门口行了大礼,以头抢地,三起三落。

“弟今拜别,不知何日可见亲颜,日后弟不能朝夕叨陪,愿吾兄一切顺好,平安喜乐。”

长风起,衣袂扬,大门开启,桂花树下,只余匣影,不见亲形。

以下113——119章为作者重写版

113、萱堂【新】

“四爷!里头传来消息,主子娘娘……”

戴铎喘着粗气跳下马背直接跪在主子面前。

“说!”

“病倒了,听太医说……来势汹汹。”

“照顾大阿哥!”胤禛瞬间色变,并不是多么震怒或焦急,但那难以形容的表情却令儿子从人俱是心惊肉跳,不敢呼吸。

胤禛当即抢过戴铎手中缰绳,飞身上马,狠狠抽下一鞭,看着扬尘而去的骏马,戴铎才反应过来,想追又顾及着小主子不敢轻离,急忙招呼随从,“快!快!你们几个去跟上王爷!小心伺候!”

一路打马回京,烈马嘶鸣,却解不得胸中焦虑如火。

皇额娘病了,皇额娘病了……

头脑一片空白。

骤然冲破理智的焦虑担忧,以及,无可遏制的挫败感。

胤禛心中抽过一丝苦涩的战栗,却全然无力追究其来源踪影,他的全部力气都用来抑制肉体真实的颤抖。

他害怕再一次见识到命运的强大力量。

莫非天意滚滚,人力当真脆弱如斯。

康熙四十九年……

这一世的胤禛,以胜利者的姿态出现,凭借苍老的灵魂俯瞰众生,因有知之力微妙的操控或干涉着曾经的人生,他改变了不少人的行进方式,甚至命数。

为慈母延寿是他最大的成功。

还有热河前的那场夜雨。

他相依为命的弟弟,他背心相依的战友,错过了热河围猎,错过了帐殿夜警……

他未来托为腹心的怡贤亲王,终于从根本上远离了这一场血雨腥风。

可额娘为何会在此时病倒?偏偏是此时?!

来势汹汹?来势汹汹!

太医从来报喜守中之人,额娘亦是少见的倔强,他竟不敢猜想如何程度的病症能让皇宫里那些木头一样的太医说出这样的话。

病况具体如何其实尚未明了,可他真的害怕了。

怕这是一场报应,他对抗天意强改命运的报应?

刚刚在这一年免去了祥弟“不忠不孝”的一十四年病痛,就恰恰让额娘身染沉疴?

可既让他重走人生九重,又为何不许他更易辰宿列纲?况且一切皆是胤禛一人所为,即便有报,也该降在他身上,在他这逆天而为的孽子身上,为何却是他慈颜替罪?!

命运何其不公!

这一切,都从他脑海中迅速略过,连带着忧思的麻木,而他心中,尚来不及真正思考任何事。

直入紫禁,便是长巷明堂,旁人俱是小心翼翼碎步急驱跟着,惟胤禛独自一人大步流星飓风一般,苦的身后太监宫人停又不敢停,追又不敢追,被他脸上气色吓得连全都不敢劝,只得竭力跟上。

到了承乾宫,未及通报,已有宫人迎了出来。

“皇额娘如何?”药香袅袅,四周静谧,胤禛觉得刚才路上无数思绪竟瞬间被这熟悉的安宁打散了,他压着声儿问道。

“喝了药,正睡着,暂且压住了。”应他的并不是宫人,胤禛侧目,见早已嫁为人妇的妹妹蹙着眉头掀帘出来,使了个眼色退了仆妇,亲自替兄长去了斗篷,又将手炉塞给他,“……有些凶险。”

胤禛细微的颤了一下,他入室被暖意一激,方才觉出浑身的冷来。

掀开旁边几上的药碗,闻了闻,又看看药渣颜色,细细打量了霁格格神色,低叹了口气,待手指暖了,才替自家妹子理了理鬓发,“这几日倒叫你操劳,去歇着吧。”

霁格格抿了抿唇,笑着摇了摇头,带着哥哥入了暖阁。

胤禛对一众侍者摆了摆手,悄然免了礼,自己在脚踏上轻轻跪下,母亲沉静的躺在榻上,宛若沉睡,只有惨淡如纸的颜色和唇上的白霜才映出他们惶惑的不安,良久,他伸手将被子轻轻往上拉了拉,偎的更紧些。

“额娘这回真是病的突然,之前并没有什么征兆,只上次进宫时有些咳,也不严重,不想竟突然倒了,眼下局势纷纭,我虽是女流,也能觉出凶险……可现下皇父病在那头,额娘病灾这头,可怎么……”

原来女孩儿清亮的音色正暗哑战栗,带着低声的啜泣。

“哥,听说早年额娘也大病过一场,”不知什么时候,霁儿已一同跪下,倚在他身边,“比这次……”

妹妹有些颤抖的身子紧紧偎着他,让胤禛恍然想起十岁那年扑在他怀中嚎啕大哭的懵懂女孩儿,心中竟当真渐渐沉稳而坚定,为眼前两个女人,滋生出无限的勇气,仿佛刀山火海,亦能义无反顾一往无前。

轻轻拍了拍微凉的素手,“……比这次更凶险。”

霁儿明白了,也慢慢止住瑟缩,伸手在被下握住母亲的手,“额娘会没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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