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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河望断——by寻常巷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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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行了,看你也是个汉子,别弄出这副软相,你请见,我们来见,有话说话。”胤禵挥了挥手,两旁官差放开束缚,仍是持刀立在一旁,不敢掉以轻心,以防万一。

郑尽心挺直腰身跪在地上,激动地膝行上前两步,离得更近些,立刻被左右官差压住,动弹不得,“罪民既来投案,就没想着活着回去!不过早听说十三阿哥十四阿哥聪慧英明,只想冒死求问一句,殿下所发布告,算的数不算!”

“怎么如此问,朝廷公告,自然算数。”

“咱们知道皇上他老人家想着咱们,可赈灾的粮食都叫那些狗官克扣了,明明免了的税仍然在收,非逼得咱们庄家人没有食吃,卖儿卖女都换不上债,只能往海上逃,可做海寇仍是个死!那些狗官满口喷粪,他们说的话咱们不信!傻子才信他们!”

激动不已的郑尽心喷火的双目像能把两边官员戳穿了,胤禵一手撑在案上,“那如何才信?”

“说书的都说皇上他老人家天子坐明堂,明察秋毫的,他最念着咱们老百姓了!二位阿哥爷代天子而来,想必说话作数,你们说的,我信!”胤祥胤禵从未想过这些攻击官府的造反寇匪对天家竟怀有如此的信任和敬意,这种信任甚至是毫无道理而盲目的,眼下,郑尽心正使劲在金砖上口头,发出咚咚咚的响声,“罪民前来投案,底下都不让,可我还是来了,我说这次公告是二位皇子发的,或许可信。我郑尽心一条贱命不要紧,只要二位亲口说一句,不追究我手底下那些苦哈哈的老庄稼户,他们都是被我喊起来的,对官府没坏心,也不敢为非作歹,闹了这么些日子,只要有吃的,日子能过下去,保证回去该耕地耕地,该放牛放牛,老老实实过日子!罪民愿以身家作保!”

郑尽心骂的正气凛然,说的光明浩荡,黝黑的面膛发着微微的红光,无畏气魄从他举手投足,甚至每一根乱发散发出来,逼的堂上官员似乎都缩小馁弱了三分,仿佛天地间只剩这么一个汉子。

胤禵愣了半晌,目中盈溢着无法掩饰的欣赏激越,不过听到最后一句仍是微笑起来,“现在你的身家已经在我们手里了,没得作保了。”

郑尽心一愣,张了张嘴,一下子有些报赧,和不知所措。

胤祥没理会弟弟的玩笑,反而更加严肃,他环视一周目光略过所有官员吏民后,用一种前所未有的庄重口气对堂下“匪首”道:“你自放心。吾二人代天子巡征,专理此案,一言既出驷马难追,你今日能来自首,便是有洗刷前恶之心,交代尔等所匿之地,百姓散去,官府绝不再议,并按户返还克扣银两,补发谷种耕牛,农且农,工且工,既往不咎。”

“好!罪民信了!死得其所!”

“谢两位殿下!谢两位殿下!谢两位殿下!”

郑尽心再次以头抢地,浑身钢筋铁骨嘎嘣作响,被衙役压了下去,空余庭上淡薄的悲怆。

二人相顾无言,回到后堂,面无表情地将宝剑留在案上,自己推门离去。

胤祥看了看他,终究什么都没说。

修长的手指划过冰冷的剑鞘,不过几日,三路乱民一路已定,胤祥却感觉不到成功带来的喜悦,适才那细微的惆怅从心底不动声色的划过,此刻独处一室,他突然无比思念远在千里之外的兄长。强烈的被压抑着的念想毫无预兆地爆发出来,在浑身血脉中胡乱冲撞,想到四哥,他觉得胸口正在怦怦跳动的心脏像被人轻轻揉捏,酸楚而温暖,独自立在广厦华堂之中,灯火爆出的烛花将他照成一条长长的阴影,仿佛天地之间只剩一盏小灯,兄长的笑容蜷缩其下。在这气候迥异的闽南之地,胤祥却无可抑制地想象着北地凛冽的寒风呼啸而过,跳动在四哥襟袍之上,想象着阿兄冰冷的手指拂过熟悉的明黄色荷包,给寡淡无味的旧物重新染上丹桂的幽香,想象着他坐在炉火通红的书房里,转头对着南方,轻轻地笑……

郑尽心是英雄,但英雄只有一个。

七日之后,剩余两路的匪首仍然没有下落。官兵搜捕,只抓到些小喽啰,听说带头的已经逃到山里去了。

胤祥命人加大了悬赏,东线乱民头目蔡元良等人的脑袋能让普通七口之家吃上快一年,而若是生擒,则三年无忧。毕竟匪首不归,民乱难息,即便有零星逃回来的,终究不成气候。

当时胤禵神色动了动,却终究没说什么,这些日子,他也不再是往日没心没肺的十四阿哥了。

几日之后,就有一伙儿老百姓簇拥着一个五花大绑的人站在了衙门口,立刻被衙役“请”了进去。竟是与郑尽心并称的蔡元良,就这么简简单单在睡梦中被当年追随他的伙伴们卖了。

自有山民陈词,又找来人辨认身份,果然不错。老庄稼户们大抵更想过上简单的安定的生活,不愿意再跟着头领风里来火里去的干着杀头的勾当,出卖了当初领他们造反的首领,却并不是完全的问心无愧,粗糙黑脸上还有些羞怯,也不太惦记着那些丰厚的赏金,毕竟谁也不愿意以后半辈子挂上卖主求荣的标签,最终还是几个人共同领了算是拿回去充公。

而被绑得结结实实地蔡元良跪在地上,眉毛嘴角都耷拉着,衣衫破碎,神色很是萎靡,或许并没有想到自己当初振臂一呼云集响应的风光之后,竟会落到如此田地,出卖他的还是他心心念念为之谋生活的老街坊邻居,掉脑袋的必然结果眼下倒不再是最重要的,人情冷暖世态炎凉,不过如此。

自打他们来了,周边便呼啦围了里三层外三层,对着一群庄稼汉和地上的匪首指指点点说说笑笑,不时欢呼几声,吓得里面人一哆嗦。拿郑尽心和蔡元良比较简直是必然的事,对前日事都有所耳闻并演化无数版本的老百姓不断跟周围人讲解当初郑尽心的威风赫赫英雄气概,并毫不忌讳地取消眼前伏在地上毫无精神气的蔡元良,高低上下不看则明。

这次胤祥胤禵并没有出去,自有地方官员依例处置了,他们这些天来看得明白,也不敢再将这二位凶神当小儿看待,处处俯首帖耳驯顺的很。只隔着影壁坐着听外间巨大的喧嚣和戏谑,顺便感慨两句,早知如此,还不如慨然赴死,尚落得个英豪名声,指不定百年之后,地方还能为彼立碑列传,眼下窝囊,也算的自找的吧。

民心不可低估,自然也不可高估。

118、相知【新】

胤祥兄弟俩出发后除了奏折再没有一封私信回来。

雍王府寒风呼啸。

胤禛虽然心中默念了无数次吾家有子初长成,可每每还是忍不住在后面跟上两句小王八蛋,小兔崽子以解心头只恨。

后来捷报频传,雍亲王府连带着所辖各部都瞬间春风化雨寒霜解冻,唯一一点儿苦楚也不过是每日里听王爷念叨“十三阿哥自幼强健聪慧,人才优良,皇父优加恩宠,此事举国皆知”云云,不过王爷心情好,他们底下妇孺臣僚自然过得松快百倍,当然也需连带着感念感念外头两位阿哥,听几句褒奖更算不得什么。

外头情况好,儿子心情好,加上近来雍邸的钮钴禄氏又大了肚子,据宫里老人说看着像个小子,佟皇后的病都像轻了三分。

胤禛倒有些五味杂陈。

弘历,他当年的继统者即将出现在这个世界。

并不是说他有多么厌恶恼怒这个儿子。但两任皇帝之间总有那么些微妙的感情,更何况想起那些花花绿绿不知所谓的瓷器就让他一肚子火气,再加上无数被“番天印”毁了的书画珍藏,虽说着根源指不定打十三那来的。

但不得不承认,再如何厌烦,弘历也不能说完全一无是处,更不至于像后世那几年被后人批的狗屁不如。

起码在为君为帝的手段上,或许比他还强着几分。

虽然他甫一登基,就赦免了他老子一辈子的政敌,又废除了不少他多年呕心沥血的新政改革,但胤禛拥有足够的理智承认,这样做皇帝,比他自己轻松的多,也容易的多。执着地骂了那么多年,不甘心了那么多年,却不知什么时候忽然理解了他,弘历是在圣祖的威名民心下出生的,是看着他的辛苦煎熬长大的,放弃父亲的艰难,追逐祖父的圣明,舍难求易简直是太正常的选择,就像胤祥当年说过的那样,并不是每个人都像他们兄弟俩这样,万千道路尽挑艰难的走,也不是每个人都有勇气用近乎残忍的手段对自己剔骨剜肉。他要做明镜铁汉,却不能苛求他的子孙都做明镜铁汉,否则,哪里还会有清平调,哪里还会有汉宫秋?

更何况,他的儿子,他说得,并不代表别人也说得,更不是老八老九之流谁都可以笑上一通的。

“……胤禛?”

“嗯?”雍王一个激灵,回过神来,茫然地看着母亲。

“脑袋里又跑马了吧?”佟皇后倚在榻上,并不见怪,眼睛笑的弯弯的,“本宫说,这若是个男孩儿,该是四阿哥啦。”

“……是个格格才好……”胤禛嘟囔道,人人都爱弄璋之喜,他偏偏不重生男重生女,机灵乖巧的女儿多好,也不会整天惦记骑缝章,可惜啊……他命里就没有女儿的缘法……

不过,怕什么,总有十三在,大不了故技重施罢了。

“胡说什么呢,多子多福……”

胤禛听见这个,嘴角僵硬的挑了挑,用眼神发出质疑,佟佳氏竟然瞬间明白了,也是翻了翻眼皮,在他额上戳了一下,看儿子直咧咧,才抿着嘴笑了笑,天家子孙是福是祸,谁也说不清,那些事,却并不是她可以议论的。

不过有些事……

“祖宗家法,外间的事咱们问不着,可事关着你,这儿也没有旁的人,且叫本宫僭越一次,”皇后收了笑,面色沉静下来,上下打量这儿子,“听说你最近又办了些官员?”

胤禛却面上骤然一冷,“哪个多嘴的竟敢在您这儿撞木钟来了?!”

“不是吩咐过娘娘安心养病,任谁都不准打扰么!”转头斜睨着身边服侍的,饶是承乾宫最最放心的大宫女,也被他吓得噗通跪在地上打摆子,摇着头又说不出话来。

“行了,好端端地发什么邪火。”佟佳氏眉头微蹙,摆摆手示意宫女下去,“就你这燥性脾气,还说什么齐家治国呢,亏得你皇父时常夸你性情稳重端方呢,分明是个喜怒不定的祸害。”

“额娘……”胤禛缩了缩肩膀,深觉母亲一针见血,连忙哈着脸又讨好地凑上去,反正是最最亲近的母子,他也没皮没脸惯了,并不在意什么和硕亲王的面子,“儿子这不是挂念您的身体嘛……在外头还是算得上稳重端方的……”

“你呀……也不想想,底下那些子人,一个个被你吓唬的连娘老子都忘了,这么多年来,哪个还敢来这儿撞木钟,也不怕被你扒了皮。本宫有不是两耳不闻窗外事的聋子,就你那做派,还指望着不传进来?”

胤禛面上诺诺,心里却不以为然,这做派怎么了,当年王子那么贤达明慧的人还不是跟他四哥一个做派。

“少装那副低眉顺眼的样子,心里还不定怎么编排额娘呢……”佟佳氏又往他额上点了点,却被儿子握住手放回被子里,“您再戳儿子可就变成二郎神了……”

“就你牙尖齿利的,还说弘晖呢,”皇后被他逗得一乐,“……并不是说你不好,可额娘舍不得你落下个苛刻的名声,额娘心疼你还不成嘛……”

三十二岁的胤禛面上略微夸张的笑意渐渐消弭,仰脸看着母亲,满是温润的孺慕,与十二岁时一般无二,他轻轻握着额娘的手,低声道,“……儿子晓得。”

佟佳氏被他情绪所感,心中也为这种萦绕于母子之间的情愫充斥,轻轻抚摸着儿子乌黑的发辫,却不经意看到里面夹杂着一根纯白,心情又莫名复杂酸楚起来,“你晓得,你总是晓得,你打小儿就什么都晓得……”

“你从来懂事听话,担着皇子的使命,承着兄长的责任,受了什么委屈吃了多少苦楚,也不哼不哈的,你养在承乾宫里,皇上亲自抚养长大,背后有多少闲言碎语,你当额娘不知道么,这深宫之中,流言蜚语可以杀人,你却一句话都没说过,成日里就知道装乖弄巧逗额娘开心……有时候,额娘竟觉得你不像个孩子似的……”

佟佳氏眼睛湿润,胤禛低着头,看不见表情,“那年岁你整天上蹿下跳上房揭瓦,可额娘看得出来,你皇父也看得出来,那不过是闹着玩儿,给我们松松心,你心里稳着呢,凡事都有见识,认定了想要的就不回头了。”

胤禛抬了抬头,想说什么,却听佟皇后轻轻笑了出来,“就像自打洗三见了十三阿哥,这么多年一心爱见他,不曾变过,也不见你求得什么,或许这就是缘法……”

胤禛不觉一愣。

“这些年,额娘不说什么,可看着你,还是挂着心,许也就是当娘的矫情,凡是有了儿女,就得操一辈子心。穷人家里,惦记着孩子吃穿用度娶妻生子,富贵家里又担心骄奢淫逸子弟膏粱,心性温和了怕受了欺负不能立身,意志刚强又要操心过刚易折活的太累……”佟佳氏温热的手留在儿子头上,“你呀自小读书学问好,孔孟讲中庸之道,也有点儿道理,起码活的轻快些,你看古往今来那么些人,寿享绵长的还不是万物不挂心的,你呀,整天谈佛论道的,哪有一点半点放得开!”

这一番话说的胤禛心中熨帖,可多年也听惯了,抬头一乐,竟很有些洒然的味道,“额娘呀,您呀就甭操这个心了,我看您儿子这辈子就是受罪的命!”

佟佳氏也被他说的直乐。

“……可这罪,或许多少人求都求不来呢。”胤禛又低声隐约从喉咙里咕嘟出半句来,佟皇后微微一怔,又迅速恢复了笑容,像是什么都没听到一般。

“不过,近来这一病,额娘躺着想了好些事,又觉得放下了些心。”佟佳氏松了手,慢慢靠回榻上,清瘦的脸上淡淡闪着慈祥的暖意,“十三阿哥是个好孩子,也颇为能干,当年额娘问你想要个什么样的胤祥,可见你终于想清楚了。”

胤禛眼神闪了闪,不知话题怎么忽然转到胤祥身上。

“他从小像个小尾巴似的跟着你屁股后头跑,又小小年纪失了额娘,本宫算是一路看着他长大,确不枉你疼他一场,真真算是个玲珑心肝儿人物,”佟佳氏笑了笑,许是想起胤祥小时候在承乾宫玩闹的旧事,“可这天下聪明人太多,并不缺他这一个,额娘最看重的,最最难得的,是他跟你是一条心,走的一条道,你别急着说话,额娘眼还没花,这还看不出来?”

“儿子没辩,就是觉得您说得对,他确确实实……”

“打住打住,十三阿哥的好,你念叨的本宫耳朵都起茧子了。没见过这样夸自家弟弟的,也不害臊……”佟皇后接了下去,“这世上什么最难得?两心相知最难得。难得你知道他,爱护他,他懂得你,守着你,一心一意,性子又比你圆润的多,现在看来,办事能力也实在不差,今后你兄弟俩若能比肩而立互相扶持,额娘也就放下心了……”

胤禛心头一跳,“额娘今日这话倒是奇怪的紧……”

“你也甭忌讳,并不是什么遗言托孤,”佟佳氏很知道自己儿子心里记挂着什么,“只是这卧床时间久了,便难免把前后事情都捋一捋清楚,想一想明白,也就跟你多念叨几句,安心办你的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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