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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河望断——by寻常巷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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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9、中伏【新】

第三路乱匪到底没有及时归案,反而愈演愈烈。乱民甚至向山东流窜,与地方贼寇纠葛一处,烧杀抢掠。

胤祥坐镇闽东,频频传檄。

“有消息了!”

正独坐后堂以手支额沉思的胤祥突然被惊醒,差点跳了起来。

胤禵一身牛皮细甲单手按在剑上大步流星冲进堂来,带着一阵呼啦啦地风声。

“怎么说?!”

“山东路匪首张景龙有信儿了!”胤禵双目熠熠闪光,激动的脸色通红,胤祥也向前倾着身子盯着他,张景龙正是眼下翻云覆雨兴风作浪罪魁祸首,别的都为乱一方,偏他手段高强,引得流民如水银泻地出处生花,江左不安。这些日子这个名字已经快刻在他俩心头了,一日张某不入数罟,他两人一日不得心安。

“跟那姓郑的一样,放出话来,投降可以,要咱二人亲自出面承诺,不再降罪从人,他就束手就缚。”

“当真?!”

“自然,光明正大传来的信笺,言辞倒是恳切得很,看来也是个明白人。”

“那就好啊,只要他能引民来归,屈尊降贵算得什么?”

“吾与汝也!”

鸣金开道,旌旗猎猎,号角呜咽。

皇子仪仗拉开,胤祥胤禵并辔观望,身下俱是一色的枣红大马,二人端坐其上,稳若泰山。

本以为只是如同前次在衙内审理便罢,没想到这张景龙倒不是郑尽心那般实心眼儿汉子,竟知道求个保障,便得偏劳二位皇子移驾,来一场所谓“檀渊之盟”,话倒好似戏词一般。

令人不解的是,这两尊神还真无视府道上下阻拦,亲往赴约。

其实本是完全没必要的,就算是奉命前来平乱,太平盛世比天还大,那也万万没有叫两位阿哥爷亲自出马接见几个泥腿子的事,并不是架子大不大的问题,而是身份地位天上地下,根本论不到一处去。

可这两位偏偏不走寻常路。

“十三爷十四爷,千金之子坐不垂堂,您身上担着多少人的干系呢,这点子小事去个府道足足给了他面子,哪能当真劳动您二位啊,这不是折煞奴才们嘛,奴才也不怕二位怪罪了,装着胆子说句话,这可不是闲坐宫闱唱大戏,不怕一万就怕万一,您哪位掉根儿头发,咱们也赔不起啊……”两旁陪着来的地方官员大冬天的一把一把冒冷汗,终于有一个仗着跟着胤禛办过差事,略微熟些,被拱了出来一劝再劝,扎煞着两手立在地上眼巴巴看着马上青年,“就算雍王爷在这儿,也不能让您这么个做派啊……”

“啰嗦!多大点儿事儿啊,这么多人护着,不就是见几个流民匪首嘛,能出什么事儿,爷还没这点儿胆子了!”胤禵听得耳边像一百只苍蝇嗡嗡叫唤,烦的不行,一句话呵了下去,“再嚷嚷,爷缝了你嘴巴!”

那州府一惊,往后缩了缩,那位王爷的护短性子他可清楚的很,真惹毛了他这两位爱弟,可没处喊冤去。只苦着脸眼巴巴瞅着两匹直打响鼻的马。

胤祥倒不骄不躁,却傲然一笑,从马背上俯下身去,卷起马鞭在他大盖帽上敲了敲,“记住,爷跟四爷兄弟同心,这没错。不过办差事,四爷是四爷,十三爷是十三爷,认清楚了再说。”

“嗻嗻!下官放肆,下官放肆……”

胤祥扭过头去,不再看他,只目视前方,看着那一拨衣衫褴褛的所谓乱匪。

慢慢想着今日之事。他自然清楚有些难为人,毕竟他们的身家不是这一众地方官担当的起的,不过他俩今次来平乱自然是首要目的,但皇父和四哥心里当然还有给他二人谋个功劳出身的意思,不然将来除非有天大的圣眷,否则泯然众人又凭什么高人一等。他又不是水米不进的泥菩萨,天家子弟高官显爵是正经路,总不能真像说书的说的那样身在朝堂心在江湖。幼时有次十四弟背书被混了,说男儿何不带吴钩,当年万里觅封侯,诗文虽不搭,但总还有些意趣的。

既然是要求功绩谋声名,他们小阿哥又不怕功高震主云云,自然名声越响越好,这般亲对匪首,说出去就算功用不大,也能得个勇毅无畏的名头,以他多年来对老爷子的了解,这满洲汉子的血性,他想必喜欢的。

至于官员?他们有鱼肉百姓的胆子,就没有这点儿担当?

对面宛若蝼蚁一般色彩杂乱的人群里慢慢踱出一匹马来,来到中央才高声喊道:“张景龙孤身在此,请二位阿哥说话——”

胤祥四下一扫,轻提缰绳,排众而出,胤禵紧跟其后。

“吾乃今上皇十三子胤祥。”

“皇十四子胤禵。”

“尔等率众滋蔓、骚扰地方、肆行抢夺。虽事出有因,然上不告府道,下不聚乡老,且迟延日久、流窜四方,致使百姓废耕织、断农桑,不能乐业安居。今能幡然悔悟,以身抵罪,善莫大焉。”

胤禵按刀带马向前两步,接着朗声道:“吾等上奉天谕,此行诛除首恶,宽宥百姓,尔能自行归案,则余人自然各归乡里,重务耕织,再不追究。”

那人辫子盘在头上,听完这话,立刻在马背上弯腰拱手,气度倒也有几分,只不过比起前次郑尽心倒差了几分,总有些许怯样,不过胤祥胤禵也只轻微皱了皱眉,却并不觉得奇怪,毕竟他二人口含天宪而生,二十年见的大大小小官民,多是唯唯诺诺战战兢兢的样子,郑某那般实属稀有,也就不以为意了,“得二位阿哥爷这句话,草民九死不悔……不过……”

胤祥见他又有转折,并不像所想干脆利落,便有些心生不喜,只不过面上仍是淡淡的,他跟着皇父兄王这些年,练得最好的大抵便算是养气的功夫了。一边听着,一边漫不经心地抬头往四下扫了扫,突然觉得有些不对,那些百姓里似有几个装束不大一样,隐约看着竟像是倭人。胤祥刚刚一愣,突然看见太阳照耀下一道银光闪过,多年练就的本能立刻警铃大作,反手挽缰,一把拽住胤禵,“不对!走!”

双马立刻扬蹄后撤,激起烟尘滚动,身后寂静中瞬间爆发出血脉喷张的喧嚣躁动,几只箭闪着银光紧追在后,擦着马鞍扎在地里,立时有更多银芒追上。

身后官兵本就全神贯注待命,随时准备扑灭乱匪,眼见情形不对,官员们一愣之下竟不知所措,好在立刻回过神来赶紧洒兵接应,一时吓得连呼吸都忘了。

胤禵拔出长剑,一手控马一手在背后舞起剑花,将后心紧紧护住,胤祥并未佩剑,好在前日刚刚赢来的秋鸿正挂在马上,来不及拔剑,直接整个连带剑鞘拽了下来,将身后射来的箭只拨开。

短短几步路,待官兵赶到杀向乱匪将两人护住时,饶是胤祥胤禵素来算是皇子里胆大包天的,也未曾亲眼见过这般真刀真枪的险事,此刻立定也是浑身汗涔涔,满心的后怕。

“十三哥!”胤禵突然惊叫一声,握住胤祥腕子,“你受伤了?!”

胤祥一楞,低头去看,才注意到衣袖被利箭拉开个口子,一道细细的血痕慢慢蜿蜒流到虎口,终于令他缓慢地感到鲜有的痛楚。

“没事。”素来举止规整的胤祥竟抬起手,毫不在意地舔掉那点血,咂摸着嘴里的血腥气,对胤禵笑了笑,径自迈过地上匍匐叩首一片的顶戴花翎。

十三皇子素来文雅惯了,骤见他这有些狰狞的笑意,竟让胤禵不知觉打了个哆嗦,急忙快步追了上去。

除了两三成及时逃走的,那些被当场绞杀的民匪下场很有些惨烈,将活捉了压在牢里的匪首审了半晌才发现竟是个混珠的鱼目,那张景龙的真身竟不知早溜到何方去了,细细审下去,问出这股乱民竟和海贼、倭寇纠葛往来,而且关系不浅,才请了特旨,利落一刀挂在门口旗杆上示众七天,以示官威不可亵渎。

没成想,两日之后,皇子受伤的消息竟莫名其妙传开,而且越传越不像样,什么卧床不起啊,断臂之痛啊,心口一刀啊,万箭穿心啊,苟延残喘啊,太医疾驰啊,御驾探视啊,坊间流言四起,当真让人哭笑不得。

在他们地头办差,不仅出了事,更传出这样的话来,万一龙颜大怒,可不是几个人就能担当得起的,因此近日府道台上上下下日日夜夜提心吊胆,生怕里头两位爷,外头那么些爷,还有上面的天子发起火来,哪一个都不是他们惹得起的啊。

战战兢兢跟两位阿哥报了此事,等着雷霆之怒消灾免祸,没想到十三阿哥竟然脸色都不曾变过,反而下了封口令,他真实的情况谁也不准传出去,谁敢多说一句,小心他御赐宝剑伺候。

“不仅要封口,给京里的折子也暂时不要发了。”胤祥把咬了半口的点心扔回盘子里,拍拍手,拿过旁边备下的毛巾擦了。

“这、这恐怕不成……十三爷您这可是犯……”

“不用你废话,爷比你清楚,让你干什么就干什么,这半个月内就不要奏了,半个月后爷亲自上折子请罪。”胤祥转过身悠闲地赏着墙上壁画,混不在意。

“这……”

“嗯?!”

“……嗻。”

“等等,”一直安坐旁边看戏的胤禵突然开口叫住他,“不仅要封口,还要帮着他们闹腾……”

“帮着……”知府头上越发湿了,这两位爷怎么一个比一个难伺候。

“对,帮着。”胤禵围着他打了个转,“知道怎么做了?”

“回十四爷,下官明白……”知府点头哈腰半天,又觉得实在一头雾水,更没那个胆子敢自己上阵编排天家祸事,那不是赶着掉脑袋嘛,赶紧摇摇头,“不不,下官不明白,请十四爷明示……”

“蠢!蠢得像个球!吃那么一身膘半点脑子不长有什么用啊!”胤禵跺了跺脚骂道,骂了半天,终于还是招了招手,叫人把耳朵凑了过来,“没让你去跟着编谣言,有官员干这种事儿吗?没有。你要辟谣,辟谣!”

“啊?可不是您说……”

胤禵看见他表情简直恨不得狠狠踹在他屁股上,扫了一眼大冷天转着扇子装风雅的胤祥,心里觉得真该叫他哥来看看,什么是真正的孺子不可教,甭整天抓着他当反面典型,“嗨,真是个……榆木疙瘩!你们当那么多年官还不知道吗?百姓不信什么?百姓最不信的就是官府辟谣。你们当官的越是辟谣,越是大力辟谣,越是竭斯底里地辟谣,老百姓越不相信。”

“奴才该死……奴才该死……”

“呔!现在没叫你认罪,去给爷把差事办好了,赶快,有多大劲儿使多大劲儿。”

“嗻。可……为什么呀……”

“这可不是你该管的事儿。”胤祥面上一冷。

“嗻、嗻……”

胤禵抽过胤祥的扇子,一把敲在知府头上,“还不快滚。”

等人走完,胤禵才闲闲坐下,轻描淡写的扫了一眼胤祥袖子里包着的伤口,“当真没事?”

“现在装什么兄友弟恭,早上比剑的时候怎么不问?”胤祥翻了个白眼。

胤禵失笑,凑过去小声道,“你可真够狠的啊,引蛇出洞,看来这回他们是真惹到你了……”

“哼,要一网打尽,不狠点怎么够看,免得他们好了伤疤忘了疼。”胤祥冷冷挑起嘴角,“我以诚相待,怎料为黔首所辱。天家颜面何在?就算我丢的脸,我师父可丢不起脸。”

“师父?你说四哥?”胤禵一愣,想了想,“当真不跟京里说?你也不怕四哥急死。”

胤祥突然笑了笑,像个使坏的孩子一样,“半个月嘛,他经得起。”

“对了,此次情况,我派人查了查,竟能弄出弓箭来,像是有提前埋伏的痕迹,难不成……”

“要不你以为为何要瞒着京都?我倒不介意让汗阿玛看看,他那宝贝儿子手下都是什么货色。”

120、祈愿

钟磬声声,般若种种,数珠碾过,如度佛心。

胤禛敬跪佛龛之前,以额触地,七尺身躯埋于尘埃,口中讷讷,入是缭绕香火,出则千年箴言,最卑微的姿态乞求骨血之安。

派出的人还没有音信,模糊的消息已一波波传来,而每一个,都如汹涌白浪,要将他卷入无底深渊。

胤祥,胤祥……

你若敢出事,你若敢出事……

佛祖在上,弟子愿以十年阳寿,换祥弟平安归来。

因为,那个人,是不同的。

……

他的人生,清晰而明了,清晰到让他自己都快忘了前世种种,恍若一场梦。可那不是梦,他活过雍正大帝的五十八年,看过世事沧桑的二百余年,重新回到自己的人生,这种独享的孤独,无法诉说。

他目睹世事浮沉,为止喜怒哀乐,实际上,他知道,内心深处潜藏的,是不可抑制的淡漠。

漫长的时间成为折磨人精神的刽子手,最可怕的不是悠悠老去,而是苍老的心灵重新回到年轻的躯体,时间在无尽岁月中累计,却失去累计重叠的意义,一切的苦难喜悦在经历最初的动容之后,全部沉淀为默然的回忆,所有他爱过的,恨过的,痛过的,都逐渐成为时间背后的剪影,无论是他崇拜敬仰的父兄亲人,还是他曾以为永世不会原谅的阿奇那赛斯黑,都逐渐模糊掉面容,从他苍老的记忆中淡去,二百年岁月带来的不仅仅是无人企及的复杂阅历和强大灵魂,更是逐渐宽阔而平静的生命之河,带走他全部的情绪激情,麻木不堪的疲惫心灵无法解脱,只有独自品味这淡漠哀鸣。

他早已不再去数自己经历的年岁,那毫无意义,无数次期盼虚无的身形在太阳曝晒下化为乌有,体味气化三清与天地同在的美妙安然,时间却不肯放过他,一具“行尸走肉”。

而他放开了一切,除了他的怡贤亲王。

漫长的时间冲刷掉一切,剩下的只有那个人的名字在他生命的海滩岩石上闪闪发光。无尽的岁月不仅没有将他们共有的回忆洗涤一空,反而在褪色的灰白中愈发耀眼。他们的诗歌唱和,他们的觥筹交错,他们的枕藉而眠,他们的雄心壮志,他们的盛世伟业,他们的棠棣相倚,他们的昆仑比并,他们的背心相抵,他们的志同道合与灵魂上全然的相通相守……

他们共同经历的四十五年风霜雨雪,胤祥没有走进他生命的八年,胤祥与他共负河山的八年……

这一切,成为唯一拽着他无法解脱的梦。

个体之所以成为个体所依仗的不过是记忆,记忆规划了你的生活,经历决定了你的选择,而他雍正之所以成为雍正所凭借的全部记忆正在逐渐褪色,终有一天他会忘记那些他曾心心记挂的至亲至爱,而正是胤祥,这段与他交缠入骨融入血脉的缘分,成了他与现实世界,与自我的个体紧密相连的纽带,是他,牵绊着他,不能消失,不能忘却,作为爱新觉罗·胤禛,牢牢记住这一切。华人论坛7

而这华夏大地,锦绣山河,是他们共同的梦。

他只是菩萨,不是佛。

而重生一遭,现实于他恍如隔世,那些灰白的记忆和角色逐渐再次走进他的生命,栩栩如生。

可他于他们,却只能以佛心相待,一如对茫茫众生的怜惜热爱。他再也做不到真正独立于他们的生命之中,因其喜而喜因其怒而怒,他依然敬慕皇父,却不再渴盼父亲的青眼,他依然亲近妃母,却不再苛求生母的关爱,他依然哀悯兄弟,却不再妄想手足情深……漫长的岁月麻木着他的灵魂,他失去了对生活的期许,但是不能放手的江山责任压着他,对生命尊重逼迫着他,去享受另一次人生,他近乎强迫的逼自己“活”起来。他精神振奋,他积极进取,他演武修文,他拓土开疆,他与父亲坐而论道,他与兄弟品茶谈禅,他欣赏西山虫唱、潭柘钟声,品味趵突泉水,阳澄闸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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