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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河望断——by寻常巷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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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哎……哎……哎……哎……朕在这儿,玄烨在这儿……”康熙忍着泪一声声应着,榻上的女人,是他名正言顺的妻子,是他一众儿女的额娘,是他在这偌大深宫中可供停泊的港湾。此时此刻,却给他带来人生中第二次如此的惶恐怖惧,这漫长的一生,这一个甲子的时光,他失去的已经太多太多了,他的父亲,他的母亲,他的结发妻子,他的肱骨至交,他的祖母,他心爱的儿子们……只有她,一直陪着他,一直一直守在他身边,分享他的荣耀,安抚他的苦痛,他从未想过,有一天她也会离他而去,将他一个人孤零零留在这世上,让他无家可归……而如今,在他已经枯发皓首孤寂凄凉的晚年,却要让他真正要成为孤家寡人了……

你如何忍得啊……

“……人说少年夫妻老来伴……”佟佳氏苍白的手指抚上康熙的眉眼,多日的辛酸不舍终于化作晶莹的泪珠从眼角滚了下来,汇聚成小小的漩涡,又大颗大颗的浸入枕套,“臣妾无能,享了少年的富贵,却不能陪皇上走到底,对不起,对不起,玄烨,对不起……留下你一个人……”

素来自诩千古一帝的康熙闻声终于忍耐不住,像任何一个平凡的老人,一边颤抖着手指抹去妻子眼角的泪水,一边却按住脸颊边的素手,放任自己的泪水肆无忌惮地滚落下来,“没关系,没关系,老百姓还说呢,若谁九十七岁死,奈何桥上等三年,你可记得等着朕,莫要先走了,莫要再先走了……”

“是,臣妾知道,不会再先走了,不会了。”佟佳氏含泪应着,又抬起泪眼,“臣妾这两天一直梦见……”

“朕知道,朕知道,朕听见了,”康熙连连点头,心中却因这来自皇祖母的约定愈发沉痛,宛如刀割,终于使劲控制住自己颔首,“去,去,该去的,该去的,代皇祖母去看看,去看看也好……”

“皇上……”

一时间,承乾宫内,只闻涕泣之声。

秋冬交替之际,雍王一路骑行,休整后,不曾按着往年的习惯在山下停车下马,而是护着捂得严严实实的凤驾直登五台。

方丈住持一路小心翼翼伺候着一国主母,胤禛代皇后在几座熟悉的庙宇里拈了香拜了佛。

沐浴斋戒三日,临下山前,皇后突然提出要去药王庙看一看。

胤禛微怔。

到了庙门,却不入庙,反而抬手停在阁外,胤禛大皱眉头,挥手让周围密密围了一圈,严严实实挡住风。

“额娘……”

“禛儿,可还记得那尊卧佛……”

胤禛刚开口就被母亲拦住,抬眼远望,果然是当年让他们惊异万分的由山川云晖组成的巨大卧佛,那时候,皇父还年轻挺拔,额娘还不曾母仪天下,大哥勇武过人,太子聪慧秀敏,而自己,也不过颟顸顽童一个,刚刚骗来了汗玛法的佛珠手串,得意洋洋……一眨眼二十多年人事更迭,君臣父子夫妻兄弟,每个人都经历繁杂心事成渊,再念往昔,当真恍如隔世,而唯一历经风雨不曾变化的,大抵也唯有这一尊天生地成的卧佛了。

“再来一趟,额娘赖之多享福泽二十年,如今虽然没有福气看到你们走下去,却也知足了……”

“额娘,额娘别这么说,儿子听着难过……”胤禛低下头,强抑痛楚,思绪混乱一团,来不及想额娘说的话,只不愿让母亲看见自己通红的眼睛,。

“……真想……看看禛儿将来的样子呀……”佟皇后却像是不曾觉察,微笑着,微笑着,“当初抱来时才那么大一点点……”

胤禛心中惨痛,更漫上无可抑制的遗憾难过,他本以为,上天宽仁,能让皇额娘看见他身披龙袍登顶驭极的模样,他本以为,母子缘深,母亲能等到他跪在承乾宫请太后移宫的那一天,他本以为,老天能再给他一次机会,让养他育他的母亲,能够看着这个儿子端方正直,成才成器,能够看着这个儿子乾坤独运,重整河山,能够看着这个儿子,令海晏河清九州同庆……能够看着这个儿子,为万世开太平……

他想让他的母亲为他骄傲,为他自豪,为他的成就欢愉荣耀。

老天爷,你连这点儿愿望都不肯成全吗?

“额娘,儿子将来,儿子将来……”您儿子将来是做皇帝的,这句话,从小漫不经心地滚在心里,却从未有一刻像现在这般难以自抑地想要脱口而出,想要让母亲知道,就算看不到,知道也是好的。

佟皇后眺望着卧佛的双目突然转过来,使劲看着他的脸,使劲捏着他的手,用前所未有的力气,像要把这个儿子揉碎了在眼睛里,那双眸子流波轻转,却是一如三十年前那般,道不尽的清澈洞明,“额娘晓得,额娘晓得……”

“……”胤禛惊怔,心中宛若雷惊。

“……早年额娘还怕王侯将相是苛求了你,眼下看来,”佟佳氏侧着脸看他,眼中的笑意和着漫天说不清道不明的温柔情绪将他笼的严严实实,“只怕瞧低了你。”

“记住,你是本宫的儿子!”佟皇后最后看他一眼,刹那间整个脸膛上绽出慑人的自信光彩,卧佛余辉为之失色,她在驾中微微敛了目,用任何人都听不见的声音讷讷,“不然还能有谁呢,还能有谁呢……”

銮驾回宫。

康熙第三任皇后佟佳氏,留给皇四子胤禛的最后两句话:

“佟佳一生不输于人。”

“……待自己好一些。”

128、嗣子

胤禛愣愣地握着佟佳皇后无力下垂的手,看着她脸颊上最后的红晕一点点褪去,皮肤的温度一点点流失。

面如淡金,唇角含笑,依然端庄而慈和,宛如昨日,昨日之昨日。

可胤禛知道,母亲睡着了,他的母亲,永远的睡着了。

胤禛只觉得浑浑噩噩间心魂不属,外界一切声音逐渐抽离,越来越远,此刻,他想不到他的父亲,他的兄弟,他的天下,眼前只有额娘明朗的笑容,他脑中一片空白,又似乎被塞得满满当当,无数的碎片,烛光中的笑声,全都山呼海啸向他扑来,像要将他整个淹没……那是额娘抱着他轻轻摇晃,说“以真受福”,额娘戳着他的额角,轻嗔“人小鬼大”,额娘挑眉教训“立功方能立身,爱新觉罗家的子孙,岂能只顾着坐享尊荣”,额娘含泪嘱咐“或许人人都做着八面玲珑的菩萨,只有你一个敢做怒目而视的金刚”,额娘轻轻笑着,笑着听他默诵“谁言寸草心,报得三春辉”……

室内的寂静延续了一刻,又突然被爆发出的啜泣呜咽痛哭所替代。

唯父子二人无知无觉。

“皇上节哀,皇后娘娘已经去了。”

“胡说八道!你在咒皇……”

生老病死苦,非帝王所能免,被从旧日春景的缅怀中点醒拽回悲惨现实的康熙皇帝甩手将李德全远远掀开,暴怒的面孔上是从未有过的狰狞之色,一腔怒火喷薄而出,想要将眼前所有人焚烧殆尽。李德全带着宫女太监战战兢兢跪在地下,不敢发出半点响动,生怕怒火中烧的皇上拿他们陪葬。但康熙回头看一眼妻子逐渐发青的脸色,滔天的愤怒如被戳破的气球一样迅速敛下,悲伤无处可诉,全部化作无力回天的哀痛与不甘,王者至高无上的权力为阴阳所阻隔,即便是他,也只能眼睁睁看着生命的流逝。他是康熙皇帝,他是大清国的执掌者,而不是一个为爱癫狂的寻常男人,无论有多么不想承认死神的到来,他强大的理智和清明也使他无法放纵自己沉湎于自欺欺人之中,迫使他直面惨淡的现实。

眼角颤动,重新萎靡地坐到塌沿上,愣愣地看着这个陪他走过半生的女人,沉静的安眠。

泪水倏然间夺眶而出。

李德全早已卸了红缨,眼下看着这情景暗自心焦,只得不停地目视雍王求助。

胤禛终于在喧嚣之中找回了神智,虽心如刀割,但心底却不像自己之前想的那般痛不欲生,或许是母亲病的这段时日所有人都做好了国丧的准备,或许是年岁渐长,不若幼时思慕不可割舍?眼下只是空,整个人都空荡荡的,有些茫然的无所依凭,像是心里漏了一个洞,天外的冷风直扑进来呼啸肆虐,无数的钝痛遍体,想阻止,却无处下手。他今生活过三十五载,第一次知道什么叫做茕茕孑立,什么叫做伶仃浮萍。

看见李德全对他使眼色,慢慢抬眼,才想起他椿堂尚在,还是为人子的。

竭尽全力拖着僵硬的身体向旁边蹭了一小步,仍不舍得放开母亲的手,唇角嗡动几次,才低声道,“阿玛……节哀。”

李德全跪在旁边听得心里着急,这四王爷平日说起话里就没个能跟他争得,怎么眼下这么要紧时候倒木讷成这样,节哀节哀,这哀是说节就能节的嘛?

胤禛也是无奈,他倒是很想父子情深地跟皇父絮叨絮叨,说几句“就算额娘也不希望您哀损过重”,“让额娘放心去”,“往者已矣”之类的词句,可榻上的,是他的母亲,是抚育他三十年的母亲,是终究没有等到他的奉养尊荣的母亲,他自己尚且无法自持,又谈何安慰别人?用尽全身力气,才说出这么一句话来,再多,便力不从心了。

康熙缓缓将目光投到他身上,伸出枯枝一样的手,从儿子眼下划过。

“……节哀,那你又哭什么?”

哭?什么哭?他哭了吗?

胤禛愕然,急忙忙去抹自己的脸,这才发现面上早已是湿漉漉一片,眼泪还在无知无觉地向外涌着。

胤禛跪在脚踏上扶着父亲的膝盖,半晌才讷讷道:“阿玛,叫宗人府和礼部的人进来吧……”

康熙如刀锋般锐利的目光乍然刺向他。

“阿玛,是时候了……兄弟们要进来了……”胤禛含泪依依不舍地望向母亲最后的容颜,他知道父亲舍不得,他也舍不得,他们拿生死没有法子,也同样拿规矩没有法子,他要让母亲顺利走完人世最后一程,不愿给世人留下一丝半点的议论谈资,只得忍痛劝道。

“……不!”康熙皇帝闷雷般咆哮着,如一只受伤的雄狮,终于割断最后一丝理智。

“皇父!”

“滚!朕不想听!你个不孝子给我滚!”康熙突然发起怒来,他站起身在室内疾步徘徊,冲着胤禛咆哮起来,疾风骤雨一般,“朕行事还轮不着你教导!朕倒要看看,谁敢把她从朕眼前带走!”

“皇父息怒!您当儿子就舍得额娘吗,可这是规矩,拖得久了,要受人非议的,儿子求您了,就让额娘清清静静的走了吧!”胤禛承受着莫名的怒火,伏下身去,以额抢地,一个字一个字从肺里挤出来。

“谁说也轮不着你说!”怒中的康熙大袖一甩将案上的茶碗药碗都冲他咋了下来,胤禛也是泛起了脾气,不闪不避,直起身子直直看着他,任由浑身被茶汤淋得湿透,康熙却怒气更甚,咬牙道:“你摸摸自己的良心!你额娘待你如何你自己清楚!她一手把你拉扯大,若非得她养育,你能有今日尊荣?!如今怎么着这么着急要把她送进地宫?!要让她与朕天人永隔?!亏得她事事处处想着你,临了临了还要想法设法提醒朕五台山老和尚说的续命真龙是谁!大清国的真命天子是谁!”

胤禛惊闻,急怒攻心,一时间听着皇父对母亲的揣测只觉齿冷,但莫名的又感到之前几日一直朦胧笼罩着自己来不及细细思量的迷雾被人骤然扯开,宛若醍醐灌顶,这也许……大概……确是皇额娘的本意?一时间脑中有如乱麻,直愣愣看着父亲不知作何反应,但幸好余怒未消,全凭着情绪而来的直接反应正好避免了斟酌与思考带来的复杂后果,他猛然抬头不驯之词冲口而出:“皇额娘与您结发数十年,一心一意佐助皇父齐家治国,如今尸骨未寒,您如此恶意揣测让她在地下情何以堪?!”

语毕,不顾礼节尊卑地直接站了起来,带着一独自愤怒、焦躁、恍悟、感激甩袖而出,招了宗正进店,自己换了装束与兄弟们一起跪了,连胤祥焦虑看他的眼神都没有理睬。

康熙被他顶地说不出话来,眼睁睁看着他冲了出去,眼神却在不为人知处松懈下来。那确实是一个纯然的儿子对父亲的愤怒,真挚的出自纯孝的,与君臣社稷无关。他看得很清楚,甚至为此感到欣慰的安然。

独自面对榻上冰冷的妻子,他双手捂住脸,感到前所未有的疲惫与自嘲。

……

礼官进去商议了片刻,老爷子身体就受不住了,又换了一拨太医进去,折腾了好半天才大概把事情定下来。

原本看皇父身体不支,已经缓过神儿来的胤禛便打算请旨协办,却没想到又出变故。

不知该喜还是该忧的变故。

康熙恢复了些后,便下旨命雍王主持奉安棺椁、奉移梓宫并祭祀事宜。

这句话引起了些许不大不小的波澜。诸人并没有太过吃惊,因为这本也是应有之义,佟皇后无子,雍亲王为其所养,爵位居长年纪居长,以孝子身份完成丧葬礼仪自然再合适不过。不过……按理这是正宫嫡子的执事,如今皇上派了雍王,他玉牒虽未改,但身份却是正正经经又升了半步。前几年皇子之间血雨腥风闹了几场,把事情都撕开摆在了明面上,眼下皇上这样的旨意,众人难免多揣测几分,又是几家欢喜几家愁了。

礼部、宗人府、銮仪卫和内务司忙忙碌碌开来。选了良辰吉日入殓、移宫、举行法事、吊唁,还要祭天、地、太庙后殿、奉先殿、社稷并在德胜门演杠十天。

胤禛以孝子身份领头在殿内哭了七天,倒是并未失态,外臣看着也很觉得端庄肃穆,举止更恭敬了几分。

惟几个兄弟,尤其胤祥,面上蹙眉心中忧惧。

再加上大赦等事,一阵忙乱起来,也顾不上好好说话,只能在难得的静处握一握手,聊作抚慰,或者该算是相互慰藉。胤祥自幼失母,佟皇后主张后宫,再加上胤禛的关系,待他十分亲厚,给了他这深宫之中难得一点母爱,他心中对嫡母确实敬重爱戴,眼下若不是有四哥在前,连他都恨不得好好纵情痛苦一场,只挂念着兄长,才强敛了悲情。

直到这场凶礼落幕,各人回宫回府,胤祥才连自家门都没进就直奔了雍邸。

熟门熟路饶了进去,在四哥书房小榭外站了一刻,又退了出去,回到自己的客房找人换洗穿戴整齐,褪了一身老泥,清清爽爽再次推门进了书房。

胤禛正在自斟自饮。

胤祥一惊。国丧期间不准饮酒,何况四哥刚刚以孝子身份完成了丧礼,捅出去就是足够万劫不复的祸事。

但他并没有说什么,而是隔着案子坐在了兄长身侧,果然看到了给自己预留的杯子。

罢了,若在箍的铁桶一般的雍府还被人走漏了消息,那他们兄弟还是引颈就戮的好。

胤祥一句话也没说的给自己提壶斟酒,抿唇一尝,竟是果酒,四哥对皇额娘的孝心果然是认真到了十分,一饮而尽。

那个晚上,兄弟俩竟是什么也没说,只是胤禛喝一杯,胤祥陪一杯,杯杯不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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