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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河望断——by寻常巷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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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1、酒论

胤禛晚上的棋居没摆成。

因为胤祥遣人来说心里不净,没心思下棋,自己出去转转,胤禛点了头,回去念了一回佛经,又用了点吃食,看他还没回来,才亲自踏马去找。

“四爷,十三爷跟您还真是无话不谈,怎么连心里静不静都跟您汇报……”五格仍随他去,适才听得有趣,没忍住问,他身份亲近些,有些话也并不犯忌讳,因此笑嘻嘻说了也无妨。

实际上五格到并不是非要被他看顾不可,人家做个浪荡公子便很是潇洒,不必跟着他受这风吹日晒的苦,不过胤禛经了一遭事,深深体会到荣宠未必长久,坎坷或出俊才的道理,虽与五格无甚情分,但好歹算是那拉氏娘家,与自己两世结发,又何必非等将来出了事让她面上不好看,还不如提前打磨打磨,指不定将来还能用得上。毕竟,民间都知道,见舅如见娘,有时候外家如何干系巨大,就他雍邸而言,德妃那边自然指望不上,眼下能用的,也就是佟氏的隆科多,将来弘晖能指望的,抑或扯他后退的,也不过是五格了,就算为了儿子,也得好好调教调教。

“哼,那是,我有何事不可与你十三爷说,十三阿哥又有何事不可与吾言。”胤禛一笑,得意之情溢于言表,他与胤祥之互信互明,乃是多年无隙的岁月中打熬出来的,他深深地相信,胤祥对他不会有任何隐瞒,而他对胤祥,亦可托之腹心。

五格欣羡钦佩地听着,不再多嘴。

找到胤祥时,他正半躺在一个满布绿荫地小丘上喝酒,两肘撑在背后,抬头仰望晕黄的月光。

胤禛下马,打发走从人,闻着空气中混着酒酿的青草香味,再看着地上嘿嘿傻乐着冲他伸手的小子,不由也笑了,伸出手去,想拉他起来。两只温热地手掌相触,胤祥却骤然发力,胤禛一时不备,被他拽的朝前扑去,自己本能变换动作,再加上胤祥展臂一拦,却成了滚在地上。

正怒气冲冲要去收拾他,胤祥又指着他笑,胤禛只得无奈地摇着头学他样子倚在草丘上。

草上露重,背心发凉,月光清冷,愈发带的草叶飒飒起来,这时节,竟是难得的舒爽,也难怪胤祥流连。

“也不看看这什么时候了,怎么还跟这儿赖着?”

氛围太好,两人竟有些舍不得开口,半晌躺的昏昏欲睡地雍王爷才想起为何而来。

“不过是想试试四哥会不会继续说‘身虽相隔数千里之外,神则如同一丈室之中’,每逢分别都得来这么几句,真是都会背了,上次你来信我还跟十四他们打赌呢,结果打开果然是‘如在眼前’,当真被我赢了不少东西。”

胤祥撤了胳膊肘,双手交叉枕在头下,十足地漫不经心。

“——你可不就是时时如在眼前么……”

“……四哥,这儿就咱二人,法不传六耳,你说说,当下是个什么世道?”胤祥许是醉了,面上看不出的醉罢了。

胤禛拨开他胡乱在自己身上拨弄的爪子,“还能是什么世道,承平之世呗。”

“哼哼,四哥又不实诚了……”刚被他说醉了的人声音却清冷无匹,只衬得那明月也更凉了些。

我如何不实诚?这可不得是天底下最实诚的不实诚么。

“嘿!帝光天之下,至于海隅苍生……真好听啊,真好听……”

胤祥将酒瓶高高举起,倾注下来,晶莹琼浆宛若一道虹霓泄入他口中,四溅飞出的液体滴在胤禛手背上,竟冷的像冰。就算是寻常店铺的酒酿,也正该有这般浓郁的醇香,香味,总是好的。

“四哥闻着这酒如何?”瓶子轻晃。

胤禛竟然真的认真耸着鼻子嗅了嗅,才点头道,“自然是好的。”

“……其实还不是照样兑了水……”胤祥换了换胳膊,仍是抬头看着月亮,“可是老板不说,我不说,谁会知道?”

“可那就终归掺了水,即便千人万人说他是好的,也成不了真。”

“真的?”

“假的。”

胤祥哐当一声倒下去,砸在自己胳膊上,转过头,那双眼睛,寒星一般,像是亮的能流出水来。

半晌,又扭过头去,低低的叹息隔着夜色飘进胤禛的耳膜。

“我白天请了旨意,离开大队到外头走走,没按着规矩停在镇子里,却偏了几里路,进农家讨口水喝。”胤祥闭了眼,胤禛才恍然发觉一直以来记忆中的圆脸少年早已眉目如刻,“老婶子并几个儿女坐在炕上,指挥着最小的男孩儿给我盛了一碗水,我一看,竟是黄土之色,里头还上上下下飘着什么,勉强沾了沾唇,就打算泼了,那孩子却露出十分惋惜地神色,我便收手直接把碗递给他,他一下子十分欢喜地抱着喝了一大口又小心翼翼地倒回盆里。我问了他他们自己平日喝的是不是这样,他摇头,指给我看,我才知道刚才那碗水算是最能拿出手待客的……”

“那孩子一身的黑泥,只两个黑漆漆的眼珠子和笑起来的一口黄牙看得清楚,肚子涨得圆滚滚的,四肢却瘦的柳枝一样。我以为他有六七岁,一问,竟然已经十一了……”胤祥说着,声音竟哽住了,又迅速平复下来,“不过也不奇怪,一天只能吃上一顿饭,还是掘来的野菜……”

胤禛转过身来,曲臂枕在脑下,凝眉倾听。

“对了,他们全家七口人只有一条裤子,现在男人穿着出去了,其他人便只能坐在炕上了……”

“……”

胤禛无言以对,这样的国民,和这样的弟弟,他都只能选择缄默。

实际上,即便是雍正朝,乾隆朝,乃至后世的新朝,这样的生民境况都未曾断绝过。

毕竟,兴,百姓苦,亡,百姓苦。

无论是所谓“君王死社稷,天子守国门”的大明,还是所谓“两个皓首君主前后承接”的“康乾盛世”,荣耀风光都是君主的,是权臣的,是朱衣紫绶、高冠博带的,是文采风流黄金屋颜如玉的,是那薄薄一沓苏印史书上斑斑墨迹的,是后世戏说歌舞争论演义里的,而不是百姓的,唯独不是百姓的。

……不过,熙朝大半百姓还是过得去的,偏巧叫胤祥遇上这些,也不知是好是坏?

胤祥将自己挪到兄长臂上,腾出两条手。他将左臂举在空中,借着月光指点那些云水斑斓,“好看吗?”

胤禛自解其意,不答。

“真好看啊……可我们平日里谁会觉得它好看?”胤祥痴迷一样盯着那流云般的经纬线条,“只不过是无数衣裳里的一种,一种里的一件……家里多到不会多看它一眼……”

“可还有人一家七口只有一条麻布裤子……”

胤祥狠狠地揪了一把地上的草茎,攥在手里使劲揉搓,“人家背朝黄土面朝天,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我又做了什么?凭什么得一国之恩养,举世之尊荣?!”

“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胤禛扭过头来深深看进他眼睛里,带着浓烈的化不开的悲色,“现在,你可信了我吧?”

“其实我早就信了……那年被你勒令亲自去探望被我们砸了的摊子老板,有一个大爷卖煎果子的,被我们踹翻的油锅烫伤了,在家动弹不了,那房子根本进不去,漏风漏雨又漏雪的,还不停的有老鼠窜来窜去……那几天他不能出去做生意,家里就没钱吃饭……若不是我们去看,只怕就得饿上好久……”

胤祥嘀嘀咕咕说了半天,自己也听不清说的是什么,手里的碎草从指缝间漏了下去,人却突然一个鲤鱼打挺翻身坐了起来,用尽全身力气死死握住胤禛臂膀,寒星般的眸子燃起两簇熊熊烈火,“四哥,我,不要他们这样。”

“他们磕头顿首,那么驯服敬畏,又合该过这样的日子?我去,他们谁都不认识,没见过,却把家里最好的水最好的饭食端到我面前,这么好,这么好的百姓,不该这么过!那么好的孩子,却吃不饱,长不高,不该呀!”

“四哥……我想让他们过该过的日子!”

“……可这酒已经掺了水……”

“放在太阳底下,埋在大树底下,什么时候水分蒸干了,酒意醇透了,再打开,让你、让我、让所有人,全天下人都好好尝一尝,什么是真正的好酒,厚烈纯浓、馥郁凌芳!”

胤禛不知何时也坐了起来,定定看着他,听这一番陈词,未置一言。

他盯着胤祥看了许久,久到胤祥感到些微窘迫的不安,面颊被酒色染得绯红,才扑哧一声笑了,“……你倒是狂。”

胤祥也就呵呵呵地乐了,仿佛一肚子的愤懑不平都被这么四个字化的干干净净。

那有什么办法,狂就狂罢,自小儿如此,也不是才狂了一天两天的。

102、禁教

就这样清风明月并肩坐着不知多久,看见自己的马在远处厌恶地嚼着草根愤愤看他,才觉出时间流逝来,胤禛摇摇晃晃地坐直伸了个懒腰,“时间差不多了,回去吧。”

胤祥手里的酒坛早就空空如也,被他冰冷的手一推,一个激灵清醒过来,睁着茫然的双眼盯着兄长看了半天,才使劲摇摇头反应过来,又停了半天,才回应道:“额……四哥你先回吧,我还想再坐会儿,清醒清醒。”

胤禛已经站起来活动活动手脚了,那匹马颠颠儿的蹦过来,直喷着热气往他脖子里拱,被主人一个巴掌拍了回去。胤禛含糊地应了两声,走过去顺了顺马毛,在胤祥看着他上马的时候又停下动作。

转身,侧目,唇角微挑,右手执着马鞭在左手心里有节奏的敲击,看得胤祥浑身发冷地往回缩。

胤禛抬头看了看阴沉沉的天气,绕着他慢慢踱了一圈。

“怎、怎么了?”胤祥咽了口唾沫。

在他面前站定,伸手把酒坛拿了过来随手拍了拍。

胤祥终于无奈的抬头,拖长了音,“干什么啊四哥?”

胤禛安静的看着他,眼睛黑漆漆的,映不出什么。

胤祥突然有些怯,转头去看月亮。

大概是耳鸣了,居然听见旁边十分乖觉的低头啃草的骏马似乎呵呵笑了两声。

“怎么了四哥?你先回去吧,坐了这么久,苏培盛他们肯定等急了,我再坐一小会儿就回,真的!”

胤禛不说话,歪了歪脑袋,继续看,还似笑非笑地挑了挑眉头,示意他继续。

胤祥不自觉地伸手按了按膝盖,低头看看,又抬头看兄长。

“没事儿,坐的时间长了腿有点麻,”小心翼翼坦白,还强调,“真没事。”

胤禛还是看着他,看得他不自在的动了动脖子。

“其实吧,也有点事,刚才压着膝盖了,有点疼,一阵一阵的。”

胤禛居高临下地看他,半晌,无奈的撇嘴,“逞能吧你。”

将活动一阵儿后暖热的手掌捂在他膝上,慢慢煨热,刺骨的酸疼轻了些。

胤禛用力一扯,把他架起来,让他靠着自己站稳。

还好,只是上次旧伤弥留的一点后遗症罢了,受冷时间一长便酸麻疼痛,再好好调养一阵儿,就会好的。

……总比他恐惧的,要强上万分。

扶着他坐在马背上,自己也翻身上马贴在他背后,挽住缰绳。

胤祥又惫懒地窝进他怀里,胤禛抬手惯性地想给他一个爆栗,落在那鸦色发丝上时,却再次化成了轻轻的揉抚。

青冥浩荡、长风如怀,信马由缰,似乎一切的烦恼忧愁都在茫茫草原上消弭一空,浩瀚苍穹之下,世间只此二人,清风明月为伴,同披一身星辉——

“四哥,我素来看你翻捡西洋书籍,整理文牍,虽知道你不喜洋教,却没想到态度比老爷子还坚定。”胤祥这等怕麻烦的惫懒人物自然直接窝回了胤禛帐子,靠在榻上,由着胤禛帮他化开药物揉搓膝盖,没有半点罪魁祸首的良好认罪态度,自顾自地啃完一个苹果随手一个抛物线丢进篮子里。

“哼,他们要来交流算学、画技、天文的知识技术也就罢了,通商都可以商量,只这个不行。”胤禛自然知道后世对他此举大肆批判,但还是没办法不露出一脸的嫌弃厌恶来。实际上他对西洋教并不十分反感,甚至还专门读过他们的教义,但是有些事是底线,谁都碰不得,最好懂得适可而止。

胤祥看着自己哥哥这般恨不得再上去辩个三天三夜的表情,扶在床沿上,笑的直大跌。

因最近内廷漏出风来,皇上似乎动了禁限天主教的心思,一众传教士和信了教会的徒子徒孙们一下子着忙起来,上蹿下跳的找门路找关系,自然有人找到多年荣宠不衰的雍王府里,却没想到正撞上了枪眼儿,被人抓住就宗教本源和天主教、天主的本质大大辩论了一天,最后连皇帝都惊动了想看热闹,让四阿哥将过程题本呈上,看完后只反了“牙尖嘴利”四个字回来。

那传教士大约是姓冯,一入府就开始宣传,“基督教在中国传播已近二百年,其教理始终是公开的,它教导为臣者忠于其君,孩子应尊敬服从父母,所有成年男子均应积德行善、远离罪恶、服从政府法令、维护安定团结与和谐。只需看看论述基督教的书籍便可相信它不是伪教。正因为此,长期来它才在帝国得到认可并获准自由传教。它历经多次审查,人们从未发现有违良善政府法度之处,也从未发现不合情理之事。”

没想到一句话雍王爷就鸡血了,“从未发现不合情理之事?我泱泱中华几千年,礼乐教化,你们为什么不允许敬奉天地?为什么不允许尊崇孔孟?为什么不允许礼拜祖先?为什么不允许祭祀故去的父母?敬天、祀祖、祭孔都是我国传统礼仪,与你们信仰何干,凭什么干涉?!”

传教士显然被他吓到了,赶忙解释,“这些确实多年来存在争议,但目前为止还没有得到定论,王爷这么说未免绝对。”

“哼!你们远在罗马的教皇不是已经要下达命令禁止中国教民遵循中国礼仪吗,听说还要派‘钦差’来处理事务!还想哄瞒本王,真当我大清好欺不成?!”

“这、这、这……”传教士满头冷汗涔涔而下,他并未想到养尊处优的王爷竟会对他们教内事务如此清楚,而且还一句话将这挑到了国家尊严范畴,“这是教皇下令,不得不为,实际上有不少教友都是同意祭祖的……”

“教皇?你们说国中君主有二。一称治世皇帝,一称教化皇帝。治世者摄一国之政,教化者统万国之权。举凡教士教民,都尊奉教皇之令,那百姓究竟是教皇之百姓,还是我大清之百姓?!有朝一日,教皇下令,是不是我大清的子民都不用遵守法令了?!”对教皇这个称号有一种本能排斥的雍王爷将茶盏往案上一磕,愤声道:“四海之内,唯天与共,一国之中,宁有二主?!”

那传教士竟然没有被吓住,虽然打了几个寒颤,但对宗教的忠诚战胜了恐惧,居然又挺着辩驳,“王爷这话不对。陛下和王爷们管理的百姓生活事务,而教皇大人约束的人们的思想,教导人们向善,走上通往天堂之路!”

“荒谬!一人之身,岂可二分!没有了自己的思想,中国人还能称之为中国人吗?!”雍王从牙缝里挤出这句话后,目光便不再看他,飘移在渺远不可知的远处,“你们想让所有中国人都成为基督徒,此乃传教之本来目的,本王深知其意。但如此,我们将变成什么呢?变成你们国王的臣民,教皇的臣民。你们培养的基督徒只承认你们,若遇风吹草动,他们可能惟你们之命是从。就像你们以宗教为旗号试图控制日本;也已经确实夺取了马尼拉……本王自然知道眼下不必顾虑及此,然百年之后,苟千万艘战舰来我海岸,则祸患大矣。近有沙俄,远有欧洲诸国,若内不能一心,则国如何可安?”[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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