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到这样的图片，徐莫应的胸口会有一种被压迫的窒闷感。压迫下剧烈跳动的心脏带动着血液流窜过全身，仿佛置身于岩浆一般地烧灼。等回过神来，贴身的内衣已经被汗水浸了个湿透。
他不太清楚为什么身体会有这样的反应，但在一次又一次发生这样的情况后，徐莫应下意识地不再看那些资料。
三个月一次的进展报告就这样被束之高阁，而被徐莫应亲手放进培养槽的那个人也好像被彻底清出了记忆。
但那个人并没有真的被清除出记忆，当收到蓝迪发来的实验体清醒的通信后，记忆就如洪水一般弥漫了出来。
他为什么会去把邱海飞变成人鱼？
这一点，对于失去那一段时间详细记忆的徐莫应来说百思不得其解。
他确实对邱海飞把什么都当游戏的人生态度不满，也曾经不自量力地想要纠正对方的生活习惯，甚至不惜放弃自己的人生目标，只为了让对方明白只有认真努力的态度才能获得成功。
真是幼稚到极点的想法和做法——
或许是没有邱海飞的三年让那巨大的压力不再存在，让徐莫应恢复了该有的冷静，已经28岁的男人对于曾经执拗的自己无话可说。
但再无话可说，徐莫应也知道自己犯了多大的错误——为了一己之私，陷害同僚。让一个前途光明的军官白白浪费了三年时光，甚至一辈子再也无法回到队伍——对于一直被作为将军培养的徐莫应来说，这是不可原谅的错误。
所以在飞往蓝迪研究所的途中，徐莫应决定要承担起这次错误的责任，哪怕放弃这些年来努力的成果。
他想得很清楚，也准备得很全面，自以为可以将方方面面都交代好，却在变成人鱼的邱海飞身上撞了墙。
这个人为什么就是不肯乖一些？
哪怕就是倚在他的臂弯里，连独自行动能力都没有，邱海飞依然还是在他眼皮底下轻易翻牌，掌控住了全局。
事后调查起来，卫枫的存在并不是意外。在机甲营混得风生水起的机修师跑去空港混资历，正是在邱海飞被报了“战损”后的事情。而并不经常使用私人星舰的徐莫应，对于这个每次都能看见的随舰机修师的印象也不过就是眼熟。
掌握情报的林城，机械精通的卫枫，配合上对星门和空间技术烂熟的翡翠在广博的宇宙中为邱海飞搭建起了掌控的平台，然后通过东方鹬的口舌将信风吹了起来。
这股信风吹乱了徐莫应原本的打算，将事情向着不可控制的方向推去。
自小定下的人鱼悔婚，叔叔被惊动，然后命令他娶回邱海飞来平息不利的舆论——徐莫应被推着走上了从来没有想过的道路。
娶邱海飞？那个人会变成自己的人鱼？
徐莫应觉得自己的人鱼迷梦还没有醒，但舆论的后续造势却将邱海飞的打算明白地袒露在他眼前——
那个永远不愿温柔待他的男人要成为他的人鱼。
邱海飞是真的要嫁给他。
在人鱼基地的那一年里，邱海飞和徐上将联络过几次，这几次徐莫应都在场。
小飞鱼形象一边悠哉悠哉地游动一边列出自己的要求，徐莫应这才有了一丝真实感——邱海飞怎么可能毫无目的地去做一件事情，在将事情搅乱之后所收获自己想要的果实才是对方一贯的做法。
“我要回军部。”——这是邱海飞真正的目的。
他们的婚姻只是一场交易，一场平息风波各取所需的交易。邱海飞需要借助徐家的势力重回军部，而徐家需要一场婚姻来转移政敌的焦点。
徐莫应在这件事情上处理能力不足，只能由着小飞鱼在空间中缓缓游动将徐家目前面临的困境一点点地摊在他眼前。
他从来没想到自己成为参谋这件事情会给徐家带来那么大的隐患，多年屹立军界的徐家在拼得一家荣耀的同时也为帝国拼尽了所有血脉，即使是人类寿命有所增长的现在，年过五十的徐上将也已经踏入中年，不再适合站在前头和年轻人一起拼搏。
年纪轻轻就是少校的徐莫应一直以为自己做得很好，虽然邱海飞总是会打击他，但在对方不在的这三年他做出的成绩当得上自己的军衔。可在这背后，徐上将又做了多少事情，为他踏平了多少障碍。
身为徐家子弟，徐莫应自然知道在自己的征途上会有徐家人的影子，为了将他尽快推上前方，为了让徐家屹立不倒。
如果他在陆军，那么一切都是顺理成章的——他的实力、徐家的势力，他会一路上升直到接替叔叔的位置，成为徐家新的掌权人。
但他在参谋部……参谋的军功和积分和陆军完全不同。随军参谋可以凭着一场场战役来积累军功，但绝对不会比站在后方的计划决策人积累得更快——而他能凭着随军的机会升上少校，叔叔在背后做了多少事情根本是闭着眼睛也能想出来。
这期间又会被政敌抓到多少把柄……
“徐莫应必须离开参谋部。”小飞鱼游累了，摊在石子地上拍打着尾巴：“只有釜底抽薪才能断开所有的牵扯——虽然晚了十年，但是还来得及。从基层重新来过，我相信徐莫应能做得到。”
“徐莫应有能力，何况……”小飞鱼翻了个身，露出腹部：“他身边还有我。”
“只要我回了参谋部，一切的问题都不会成为问题。”
退出私信空间，徐莫应还有些不能反应。
邱海飞承认他的能力，说相信他，说会陪在他身边——虽然这一切是以他降衔转职，邱海飞回到参谋部为前提，可仅仅是被对方承认这一点就让他无法克制自己的狂喜。
“……你为自己找了个好后援。”揉了揉眉心，徐勤上将将视线转移到侄子身上。
三年前他就认为邱海飞和徐莫应应该成为搭档，可那时两个小伙子各看各不顺眼，最后还出了那种事……
现在看来，那件事情也未必不是好事。虽然从私人上说，不顾个人意愿将一个健康的繁衍者变成人鱼是件没有人权的事情；但就现在的结果来看，一切都在向好的方向发展。
邱海飞是个骄傲的年青人，因为骄傲，所以不接受因为身体的改变而落到弱者的位置上。他要为自己赌一个未来，哪怕用自己当赌注，哪怕合作对象是将他害到这个地步的人——
太过骄傲也太过清醒的一个年青人，配他家这个固执又有些糊涂的侄子……好像有点浪费。
不过想必邱海飞也不会让徐莫应的日子太好过——他家这小子还得受些挫折才能真正成长为可以支撑起徐家的主梁。
他们的婚姻是交易。
徐莫应缓缓靠坐在主舰生活区通道旁的座椅上，抬头看着舱顶的模拟天空。
邱海飞要回参谋部，徐家要解决隐患，徐莫应要回到陆军——结婚的目的现在全都达成了，那么还有什么能够支撑他们的婚姻继续下去？
人鱼医生对着邱海飞的伤口平淡地报出—B级伤害的时候，徐莫应就知道他们的婚姻完了。
哪怕他已经知道自己那么多年的执着究竟是为什么……
“你会为我做什么？”
这句话已经成为最深的毒咒，逼得徐莫应一遍遍去回想。回想他们的相遇，回想他们的相处，妄想从中找出自己曾经为对方做过的事情。
可妄想终归是妄想，他的回忆里除了自己纠缠着邱海飞要纠正他的人生态度外，就是不停地针锋相对，以及……
丑恶的嫉妒。
这样的自己凭什么奢望邱海飞会回应自己的感情？凭什么去期待他们的婚姻还能继续下去？
他的人鱼，将要不属于他。
而邱海飞，从一开始就不属于他。
123、医生
哗哗的水声在略显阴暗和沉闷的空间里回荡，反射着人造光的液体轻轻荡漾，间或一抹金光闪现，像躲藏的活泼精灵一样带着生命的鲜活。
金色人鱼在活动了一小时后，将脑袋探出了水槽。
“能不能把灯开亮一些？这个样子很容易犯困。”
“不行。”坐在水槽边记录数据的人鱼医生头也没抬，“过多的人造光源会影响治疗效果。如果困的话就睡好了，适当的睡眠有助于身体修复。”
“已经不是适当的睡眠了吧……”邱海飞撇了撇嘴，一天24小时他只有2小时是清醒的，这样的睡眠怎么看都不像是适当的。
向上推了推眼镜，朴英看了邱海飞一眼：“你的身体因为变异损耗很大，而且因为不明原因的变异停止导致能量的积累和消耗不成正比，根本无法完成基本的能量循环。如果是在主星上，你连这2小时的清醒时间都不会有。”
“好的好的，我知道了。”举起双手表示投降，邱海飞在水槽里立起身来。他的伤口已经度过了收口阶段，正在往修复外表的方向进展，细小的鳞片在新生的皮肤上显得十分幼嫩，泛着浅浅的金色：“那个不明原因我已经交代过了，这种中断只要休养得当应该不至于造成大问题。”
“半完成体的资料不足，一切都需要小心。”放下手里的记录板，朴英站起身走近邱海飞：“虽然我们并不希望你转化成雄性体，但既然变异了，就该变异彻底——你现在这个状态很危险。”
“危险？”挑起眉，邱海飞将手伸向朴英，借着对方的托力爬出了水槽。
“你的精神稳定度很差。”作为人鱼医生，朴英一向认为只有让对方知道自己的真实情况才能更好地配合调制：“你知道，成为人鱼的首要条件就是精神稳定度，耐压程度的大小直接决定了人鱼成体的健康状况，像你这样不稳定的精神状况并不适合成为人鱼。你的精神压力一旦超出承受程度，就会直接影响到基因的构成，从而产生无法预料的后果。”
“我没有那么脆弱。”邱海飞从来不觉得自己的抗压性不好，虽然……他的耐心是不太够。
朴英不赞同地摇头：“你的精神强度极为少见，这在一定情况下弥补了你的缺陷。但是韧性太差，这造成了你的精神状态起伏很大——你的思维线会很活跃也是基于这个基础上。如果你是繁衍者的话，这样的情况并不算什么。但你是改造人鱼，本身的基因稳定性就比自然人差——当承受的压力突破了你所能接受的界限，你的身体就会有崩溃的危险。
“我不太明白你所说的‘呼吸’是什么，后来的我们选择了几个会‘呼吸’的实验体。但就目前的成效来看，并没有你那么大的协调性——你的‘呼吸’很特别，似乎会选择有利于你的方向去进行身体调节——这也是你变异的由来。”
“海妖虽然也是人制生物，但在这个星期上繁衍了两千年，其本身已经是自然所选择的合理存在——以这种生物为蓝本调制的你在压力破表的情况下向海妖进行转化并不值得惊讶。但你的转化卡在一半，原本就不太稳定的人鱼基因就更危险。”朴英拿过一旁摆放的毛巾将金色人鱼擦干，“人为促成转化当然是可以，但是那毕竟没有自然转化来得稳定。”
“你的意思是，我还会变化？”甩甩鱼尾，邱海飞等着朴英将他抱到轮椅上。
“理论上，是的。”朴英点头，“你的变化不完全，照理来说应该会继续金化直到彻底进化成海妖，但也保不准会退化成原来的样子。”
“退化吧。”邱海飞一边给自己套上外袍，一边对着人鱼医生皱眉：“顶着这么张脸，我的压力很大。”
邱海飞前世今生都长得不错，但对上现在这张脸，那就错了很多——明明五官还是那个五官，怎么就觉得这张脸长得没个人样呢？
闲着没事，邱海飞对着镜子就会这么嘀咕。
这张脸其实长得真好，睫毛纤长，眉毛秀挺服帖，原本就清白纯澈的眼眸现在就好像浸在水里，轻轻一转就是一片潋滟。由于变异造成骨架缩小，五官在细白的脸上更显得精致，怎么都挑不出缺点来。
以邱海飞的性格，其实脸长成什么样都没关系——他连自己从繁衍者变成人鱼也不过就惊讶一下，然后立刻就整理出了前因后果——区区一张脸又算什么。
但他不在意不代表他的家人会不在意。
在现在这个繁衍艰难的时代，他家鱼爹放弃了双腿从自然人转换成人鱼也不过就生了他这么一枚宝贝蛋蛋。好好的儿子从繁衍者变成人鱼还能让人相信是因为受创巨大不得已而为之。这次出来转一圈，蓝色变金色不说，脸还变了……就算现时基因学发达，不会出现认错儿子的事情。但也没法解释……他总不能告诉家人这是实验后遗症，一年一变形吧。
他敢说也要他家那两个老头肯信才行。
“你现在最好压力不要太大，不然恐怕就得顶着这张脸一辈子了。”抓起邱海飞的头发，朴英给人鱼编起辫子：“压力产生动力，你想继续进化下去那就给自己制造压力吧。”
金色的发掬在手心像一捧金色的砂，却又比砂更柔滑细腻。从指缝间流淌下去的金色，会让人直接迷惑于那流金。
看过叛逃者们留下的记录，朴英不确定邱海飞继续进化下去会不会是件好事。虽然从研究角度来说，金色人鱼进化成为金色海妖更有研究价值……但他们是人鱼医生。哪怕表现得再像研究员，他们也依然是为了人鱼能够更好的生活才站在这里。
兽人星球上最有价值的不是海妖，不是最初的生物兵器，而是那些能够在人身和兽体间自由转换的兽人。研究出为什么可以转换，怎么转换，再运用到人鱼技术上去，最大限度地保证人鱼公子们可以像正常人那样生活——这才是在这个偏远星球上建设人鱼基地的主要目的。
人鱼的不良于行一直是人鱼医生们需要攻克的最大难题。
即使是被邱海飞诟病，会给人鱼日后造成痛苦的“自由系列”，最初的研究目的也仅仅是单纯地希望人鱼们可以和正常人一样。
一切为了人鱼！
这句话并不止是成为人鱼医生时的一个口号。
每个人鱼医生终其一生，哪怕是被人鱼厌弃也没有改变过入行的初衷。
不能变化的海妖作为外形最接近人鱼的生命体仅仅只有参考价值，并不值得为了其他的研究价值而失去一条人鱼——如果在不危急到邱海飞生命的情况下，朴英同样认为退化成人鱼会比较好。
“我还要多久才能回基地？”邱海飞在轮椅上坐稳，挂上安全带，仰头看着站在身后的人鱼医生。
朴英将手中已经绑好的金色辫子放到邱海飞身前，推动装载着金色人鱼的轮椅。在向诊疗室走去的时候微微沉吟：“先去做检查，如果检查结果有A，那么再经过五天的巩固期，你就可以归队。”
124、兄弟
人鱼上尉回来的消息让军事基地一派欢腾。
虽然邱海飞早被救回，但是一回基地就被人鱼医生强行接走的事实还是让大多数人并不安心。
像他们这些在战场上搏军功的战士，整天对着的就是和自己一样的大老爷们。虽然对着能有人鱼随舰的徐莫应中尉各种羡慕嫉妒恨，恨不能在对方身体上多留几个伤痕来证明自己比对方更勇武更能让人有安全感。但对于人鱼本身，哪怕是远远看一眼，这些年轻火壮的战士们就会觉得满足。
咱和人鱼公子一起出过任务，吃过同一口锅里的军粮，住过同一艘军舰里的鸽子房，人鱼公子还对咱笑过——这么吹牛也是他们6号舰的特权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