潜艇探出机械臂将信号器和军徽回收，经过过滤水网，两枚不大的金属物就出现在了驾驶台上。
拿起还带有潮气的上尉军徽，手掌的热度很快烘干了金属表面上残余的水分。徐莫应拇指抚摸着徽章背面被私自镂刻的花纹。稍稍用力，一个花体的D就凸印在了指腹上。
邱海飞有许多的小习惯。
例如有事没事喜欢摸鼻子。
例如紧张的时候反而会笑得自信如夏花般灿烂。
例如——不喜欢用制式装备。
上面派发下来的东西他总是会动些手脚，或者改装或者在角落里刻上自己的标记——他最喜欢用的标记就是“D”字的花体变形。
记得廖鑫曾经问过他为什么喜欢用“D”，那时他会笑着指指标记再指指自己说：“因为，Di—Qiu啊。”
那用古音发出的两个音节就好像是邱海飞的咒语，说着的时候那双眼睛总是显得遥远而怀念，连整个人给人的感觉都会柔软起来。
“外部水温多少？”徐莫应捏着徽章问道。
“2℃。”
“那么继续走吧。”徐莫应核对着星球的经纬线。
现在的位置接近亚热带，海底深度870米，温度2℃——比主星的温度略低——看起来邱海飞还没有恢复自主意识。
将潜艇光源调低，林赛顺着海流继续向东开。视窗外，自发光的海生物划过一道道灵动的光线给这片海域装饰上了神秘的色彩。
林赛发觉自己看不透徐莫应的内心。
这个男人并不复杂，但却内敛地让人匪夷所思。像现在他就坐在林赛旁边沉默着，在这片寂静的空间里连呼吸都几乎听不到。
他们现在在找的是他的人鱼吧？——那条不管他是厌恶还是爱慕，却依然让徐莫应一再声明所有权的人鱼。
哪怕只是一条普通的人鱼，在遭遇掳劫后也不会有繁衍者会像徐莫应这么沉稳，沉稳地仿佛那不是他的人鱼一样。
在邱海飞被掳走后，消息上报、变更职务、整合队伍、派发任务，一步步都十分清晰明了。陆军、机甲营、后勤营、参谋队，简直就像是这个男人表现能力的秀场——他抓住了所有的关键点和关键人，然后整个军团成为他一个人的机器。
如果说邱海飞的谋略特点是放的话，徐莫应的布局情况就是收。将全部都捏在手上，然后——
启动。
林赛不知道该不该庆幸自己不是军部的人。
作为“向导”，或者是TS星域的关联人，他享受到了对方给他的特别待遇。当后勤营将他所要的仪器设备全部组装到位后，徐莫应随他一同踏入了潜艇内部。
——这种贴身“保护”真让他不知道该说什么。
“咦？”探照灯照到的坡架上，凌乱的爪痕让林赛惊疑出声。
怎么回事？
疑惑间，林赛投放了个采样管出去。通过细管，一些海水被吸取，然后分批分量进入分析器。
[海水浓度正常……气味……杂质分析……激素……偏高……]看着显示出来的结果，林赛沉默了。
海妖的繁殖期在春秋两季，这时正是他们活跃的时候。在他们活动的海域，因为繁殖期的各种媾和，激素浓度一向偏高，同时也会带动附近的生物一起陷入兴奋的状态。
“你的人鱼好像……”林赛艰难地咽了咽口水，发现用“你的人鱼”来指代也无法避免在吐出接下去三个字时内心纠结的苦闷：“被上了。”
“春秋两季是海妖的繁殖期，平时他们都会诱惑陆上的雌性进行交合，南方的部落也会举行‘海神祭’奉上雌性。但这次……他们都缀上邱上尉了。”
“繁殖期？”徐莫应皱眉低头，手腕上的通讯器清清楚楚表明现在是星空历1627年10月3日——时隔邱海飞上次繁殖期开始一年零29天。
其实从邱海飞被掳走当天的视频记录里，徐莫应就发现了不对劲，但他却没向这方面想过。他的人鱼一向节操欠奉，看见美人就爱调戏两把，亲亲抱抱更是日常行为。即使视频里的行为有些超过，他也直接认为是因为海妖超出人类想象的瑰丽容貌的关系。
原来是因为繁殖期吗？
那么邱海飞会因为身体本能的关系和别人纠缠在一起？
一股说不出的烦闷从徐莫应的心底涌出。
不行，他不能让这些情绪来干扰他的判断。握紧拳头，捏在手心的军徽边角刺入了掌心，不算尖利的疼痛终于让徐莫应冷静下来。
他了解邱海飞。那个人虽然没节操，但是却有底线，最讨厌的就是做违背自己意愿的事情——完全的本位主义者。
如果他做了违背自己意愿的事情，那么一定会有后续目的。
“还能找到海妖的方向吗？”屏幕上投射的爪痕纵横交错，仿佛纯粹是控制不住情绪的暴力作品。虽然可以直观地了解到海妖们的力量，但对于追踪却完全没有参考价值。
“可以。”设定完生物追踪，林赛看了一眼徐莫应。除了刚听到消息的时候乱了一阵气息，这个男人又变回了原来的模样。
他这到底是沉稳还是不在意？
或者是……全然的信任？
海妖发情的讯息比起在珊瑚土石中查找踪迹要好追踪得多。徐莫应他们原本就追得紧，于是赶在海水稀释完所有痕迹前，人类踏上了人鱼曾经停留的小岛。
这是一座很小的海岛，其实只是海脊突出在海面的部分。岛上的泥土含盐度很高，基本长不出什么植物，只够海鸟们临时落脚。
踩踏过鸟粪堆积的土地，徐莫应在小岛上慢慢地走着。他在岛上发现了邱海飞的活动痕迹，那种将鱼鳍作翻桨一般运动的行走方式至今还没见过第二个。
徐莫应绕着岛走了一圈，然后停在了仅有的几棵可怜巴巴的小树前。
爱让人去挂东南枝也是邱海飞的习惯。以前在军校的时候，谁输了谁去挂东南枝几乎被搞成了传统，后山那片东南坡简直就是围观圣地。
一个树皮编的“D”字被稳稳地挂在小树细而易折的枝头上，方向……当然不是东南。
将这根树枝定位为东南，然后左转45°找北，这个方向才是邱海飞真正的位置。
核对了一下定位仪，徐莫应走回停泊潜艇的海湾。跳上潜艇顶部打开舱盖进到舱内，蹭掉鞋底的鸟粪后向林赛说道：“正西方向。”
从这个位置向西，那是一片在内陆地带山水极美的地方。但在沿海，那也是山水极恶的地方。那里靠近南海却又不到海妖的聚集地，岛礁遍布，在海流湍急的地带更是遍布漩涡，随时都会有因为漩涡对撞而激起的漫天水浪。
那里，就是邱海飞选择的决战地点。
106、关
这是东面海域中最大的珊瑚礁岛群，用帝国的卫星从外太空看下来，这个面积约为103平方公里的岛群宛如一只精美的钩状饰物装饰在700万平方公里的海域上。由海流带来的各色藻类点缀得它华美无比。
但就是这么美丽的岛群外却是兽人星球上最危险的地方。
这片被称为“伊哈莫”的岛群由12个主岛及几百个小岛和礁群组成。海底密布的暗礁和海面密布的海藻使得这片无风的海域在美丽之外更如同一个巨大的陷阱，没有任何船只和大型海生物会靠近这里。
现在，邱海飞就在岛群中最大的那个岛屿上。丰富的物产让他并不担心缺乏食物，但是被迫张开的耳鳍所接收到的混乱电磁共振波却让他每天必须花费大半精力在调整精神状况上。
“魔方”的8个坐标贴片被放置在邱海飞依靠的礁石周围，借由空间磁能的细微频率，方圆10米内暂时形成一个“空”的区域，让邱海飞敏感的耳鳍终于可以舒缓下来。
人毕竟不是神，身后追来的海妖们逼迫着他只能改变既定目的地，转向了这片燕歌觉得最危险同时也是最安全的海域。
那个银色海妖……
每一天，那个银色海妖都带着一身伤痕回来，精致的脸上带着胜利的骄傲和疲惫。他仿佛并不在意自己的受伤，反而更在意自己对他的态度。
邱海飞并不习惯将自己泡在水里，于是经常趴在礁石上看着好像透明的水面、水底游动的鱼和倒映出来的湛蓝天空。
这时，美丽的海妖就会甩着他泛着七彩虹光的银色鱼尾将半身探出水面对着他唱歌。
这似乎是海妖在这片海域中的自保方式，那发出美妙韵律的声波完全隔绝了空中杂乱的电磁波让人只能看着他，然后……被迷惑。
是的，邱海飞发觉自己确实被迷惑了。
自那次后，银色海妖并没有再向他要求交尾。或许是那次经历有些吓到他，也或许是被身后的同类追得想不到其他。来到这里后，更是每日游出岛礁争斗，然后带着厚厚的一层海藻回来，无力也无心再做别的什么。
但他会对着他唱歌，如果某日没有带伤回来还会很高兴地拖着他下水。在透明的海水中，银色的鱼鳍张扬，手臂舒展着舞动出专属胜者的骄傲。
这种时候，穿透海面的阳光笼罩着这个瑰丽到极致的海妖，让人目眩神迷。
邱海飞发觉自己的意志在动摇，这么美丽而直接的生物真的适合戴上枷锁吗？
很快，邱海飞就再也没时间去动摇了，迫在眉睫的鱼尾变色问题让他已经不再考虑是否重新选择一条海妖捕获。
他的繁殖期似乎到了。
之所以说“似乎”，是因为鱼尾并没有像上次那样幻化出绚丽的色泽。先是支撑鱼尾和鱼鳍的鲸骨，然后是鱼鳞，一点一点从内部渗出金色来。
与变色同时而来的是遍布全身的骨骼疼痛，仿佛有一只手在慢慢地捏碎他的骨头然后进行重塑一样。这样的疼痛会整日整夜地折磨着他，有时甚至疼到他整天只能维持一个动作。
直到有一天邱海飞因为浑身僵硬从礁石上跌入海中，海水轻柔的抚慰缓解了那种疼痛。从那之后，海妖离开后的大部分时间他都将自己浸在水里。
这种变化一直在蔓延，很慢却很坚定。渐渐的，软骨已经通体变成了金色，鱼鳞镶上了一条金边，甚至在他的头发里都能找到完全变成金色的发丝。
让邱海飞担心的欲望翻腾并没有出现，反而隐隐开始觉得那个总在面前晃的银色海妖碍眼，总想将自己慢慢变长的指甲插到对方身体里去。
很……躁动。
燕歌并不是没有发现雌性的反常，很多时候凭本性做事的海妖第一时间就发现了邱海飞的反常。
但他很年轻，年轻到并不清楚雌性的变化代表着什么，只是克制着自己想要驱逐对方的本能努力陪伴在邱海飞身边。
他喜欢这个雌性，很喜欢很喜欢，喜欢到哪怕痛苦地克制本能也想看到对方。雌性总是喜欢趴在礁石上，不长却漂亮的鱼尾半垂在空中轻轻晃动好像最温柔的夜色。
燕歌会对着雌性唱歌，但不会再将对方拖下水，唯恐自己一时克制不住会将对方弄伤。
他很担心这种变化，担心到甚至不想再游出去面对那几个不死心的同类。
海妖们的攻势就好像海浪一样没有停歇，燕歌即使再强也有些力不从心。这几天的伤势更是没有一点起色，让他想要带着雌性换个地方。
“跟我走。”燕歌伸手抓住邱海飞垂下的鱼尾。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这条鱼尾的长度好像长了不少。与蓝色相杂的金色璀璨耀眼，让燕歌的瞳孔收缩了一下。
克制住想要一尾巴拍开对方的想法，邱海飞顺着拉力滑入水中，金蓝相间的长发漂浮在水里，与湛蓝的天色相混仿佛只剩下了金色。
“去哪？”张开耳鳍，邱海飞振动出声波。他在这段时间内最大的收获就是学会了怎么在水里“说话”。
“换个地方。”僵硬地搂住“雌性”，燕歌的声波有些不稳。当真正抱住邱海飞时，他就知道对方的身体发生了什么。
这个“雌性”已经不能算是纯粹的雌性了。
虽然燕歌不知道是为什么，但是身体的本能抗拒让他还是清楚了这变化的本源。
身体在叫嚣着拒绝，心却只想要亲近，这种灵肉分离的痛苦让年轻的海妖不知道该怎么办。手底下的肌肤温度因为肌肉震颤而显得偏高，真实抱在怀里才发现对方虚弱得连尾鳍都展不开。
身体大面积和海妖接触让邱海飞的肌肉不由自主地弹起，已经变得尖利的指甲深深抓入对方的胳膊。鲜血从指甲刺入的地方飘起，淡淡的腥甜味让眼瞳中的金色变得更为明亮。
这样的小伤并不算什么，燕歌紧紧抱着邱海飞在海流中穿梭。礁石间隔不大的地方，海流变得湍急，带起的漩涡群撕扯着所有进入的生物。扭动、转圈、贴着漩涡边缘如游鱼一般灵活地改变自己的方向。直到闯出这一片漩涡群，才敢稍稍喘口气。
可气还没喘匀，闪着辉光的蓝绿色鱼尾就出现在视线里。
“年轻人，你的经验还太差。”歌林，绿色海妖双手抱胸得意地扇了扇侧鳍：“把雌性出来吧。”
邱海飞感觉背后仿佛被针刺一样，全身克制不住地颤抖，因为疼痛而僵硬的肌肉在宛如电击的麻痹后开始发热，连周围的海水都变得温热起来。
又一只！
在察觉到身边又出现一只海妖的同时，邱海飞的眼睛因被挑衅而泛出血丝，原本蓝色为主的眼瞳瞬间转换成金色，炸起的耳鳍璀璨如金箔铺就，鱼尾一弹挣出燕歌的怀抱反身窜向那个入侵者。
邱海飞的速度能有多快？人鱼基地的最高纪录是50节。但这时他足足窜出了500节的速度，像箭一般射向新出现的海妖。
一蓬血花在金色光箭飞过后喷洒了出来，歌林被骤然的冲力推得撞向身后的珊瑚礁，一条胳膊软软地垂了下来。血花散去后，一道狰狞的伤口出现在绿色人鱼的肩膀上，白色的骨头袒露在外面，目视就能看出已经错位。
震惊地捂住伤口，歌林扭头看向那个伤了他的雌性。雌性身上的蓝色以可见的速度在被金色取代，双眼满是敌意地对着他嘶吼。
“燕歌……你看你做了什么……”盯着还在变化中的雌性不放，歌林难以置信地念叨着：“你居然让他蜕变成了雄性！？”
“啊——！”
愤怒的声波在水中震荡，歌林不顾自己受着伤窜到燕歌面前一尾巴抽了下去：“那是雌性啊！唯一可以属于我们的雌性啊！你居然让他变成了雄性？！你居然没有让他认可你！”
燕歌虽然身上有伤，但是身为海妖中的最强者也不是手下败将可以随意挑衅的。伸出手挡住歌林的那一尾巴，双手成爪扣住了那条流动着美丽辉光的鱼尾。
“你什么意思？”燕歌皱眉振动出声波，忍不住担心地将视线转向邱海飞的方向。
身体的加速变化让邱海飞无力再做出其他动作，只能蜷缩在珊瑚底部剧烈喘息，唯独那双眼睛还恶狠狠地瞪着海妖所在的地方。
海妖的本性让他们根本无法忍受同性的接近，更不用说肌肤相亲。拼着再受几道伤，歌林将鱼尾抽了回来。
“有些鱼群中如果没有雄性，那么其中最强的雌性就会变成雄性。”歌林眼神复杂地看着这个受到打击的年轻海妖，然后转头对着那条明显要转化成金色雄性感到惋惜：“这个雌性已经没有用，不用护着了——没人会对他有兴趣的。”
“不过我建议你，杀了他。”
【标题注解】
关
围棋术语中“关”是指与自己在棋盘上的原有棋子隔一路行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