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看那女人连哭带叫,一股不闹得天翻地覆不罢休的劲头,围观的人面面相觑,保安也袖着手不好赶人。有的人看了半天好戏,便低低地笑起来,窃窃私语说:“没想到洛如冰还有这样的亲戚啊,可真开了眼了。”,“可不是?做美梦的人到处都是,每天都能看上几出呢。”,“啧啧,还真以为自己真是个人物啊,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
这些话又毒又刁,叫孟涵越听越气,恨不得拿臭袜子塞住那几个家伙的嘴。可转念一想,人家说的也没错。这年头逢着有点关系有点心思的人,谁不想当个明星出人头地?眼前这丫头想,摄影棚里的洛如冰也想。
孟涵想了想,便走上前去,先对保安说:“这是洛如冰的亲戚,我认识,我会带她们走的。”
保安见有人解围,求之不得,马上就点了头,对围观的人嚷了一句:“别看了,散了,散了!”听到保安这么说,人群便慢慢地散去。
母女两个还有点愣,这时孟涵礼貌地对她俩说:“你们好,我叫孟涵,是洛如冰的朋友。他正在拍戏,让我过来接待你们。”
此话一出,中年妇女好像见到救星,立刻收回了激动的泪水,同时用空出的一只手紧紧抓住孟涵:“你就是小冰的朋友啊,这可真是太好了。小冰这孩子从来就人缘好,到处都有朋友。金凤,来,快叫孟大哥。”
少女被拽了过来,怯怯地瞅了孟涵一眼,低下头,视线垂到鞋尖上,红着脸小声叫了下:“孟大哥。”
孟涵正想说不用这么客气了,中年妇女却对女儿连声责怪:“平时在家里咋咋呼呼的,现在到了这儿却忸怩起来,大声点叫嘛。”
少女却似乎更不好意思,头埋得更低了。
中年妇女还想说话,孟涵赶紧开口:“算了,叫我小孟就行了,别人都是这么叫的。第一次来C市吗?我带你们去歇歇。呃,尼龙袋是不是很重?我来拿吧?”
“不用,不用,我拿得动。”中年妇女说,脸上像是笑开了一朵菊花。
孟涵将母女俩带到化妆间,在角落里找了椅子让她俩坐下,又倒给母女两杯水解渴。
通过交谈,孟涵得知这中年妇女是洛如冰的远房姨妈,姓朱,少女就是他的远房表妹了,叫陈金凤。陈金凤从小就喜欢看电影,做梦都想着在里面演个角色。可惜县城太小,陈金凤读了初中后就找不到专门的学校学表演,只好继续读高中,高中没读完就找个熟人教授表演。可那熟人很不是个玩意,居然教些乱七八糟的。
朱姨妈一说到这里就很气愤,拍着大腿,唾沫横飞:“那时我还真看错了人,竟然把这么好的闺女交给他。他教我闺女唱歌跳舞,我还没当回事,后来到金凤演出的地方一看,气得要死。你知道么?那些小闺女在舞台上跳几下后就脱衣服,呀呀呀,真下流。我马上就把金凤叫回家,再也不理那人了。后来听小冰的妈说小冰在这里拍戏当明星,我就带着金凤过来看看。啧啧,这里还真好啊。这么多镜子,还有这么多灯,真亮。”
这是化妆间,还能不亮吗?孟涵笑笑,见陈金凤睁大眼睛四处乱瞟,便对她说:“这里是化妆间,待会小冰拍完戏就会过来。”
陈金凤点了点头,好奇地问:“在这里是不是能见到电视上的那些大明星?”
孟涵笑着说:“大明星有自己专门的化妆间,不会来这儿,小点的明星倒是能见着。”
“那也好啊,我老早就想着看看明星了。”陈金凤抿嘴一笑,扭头对朱姨妈说,“幸好我坚持说来找表哥吧,不然哪里会知道有这么好呢?”
少女笑起来,双颊便现出一对甜甜的酒窝,显得十分可爱。孟涵看得有点郁闷,心说这种年纪应该在学校里乖乖念书才对,好端端地淌这滩浑水干嘛?哎,也不怪她,小丫头心大,亲妈也挡不了。
朱姨妈把纸杯里的水一口气喝干,舔了下嘴唇说:“大城市哪里都比小地方好啊,人多,车也多,满热闹的。金凤,你以后可得好好地跟着你表哥学。”
“嗯。”陈金凤心不在焉地应着,似乎对化妆台上五颜六色的盒子很感兴趣,瞄了半天之后,问孟涵:“那个紫色的玻璃瓶里是什么,我能看看么?”
“那是别人化妆用的,最好不要动。”孟涵对陈金凤的好奇心不以为然。凡是初到化妆间的外人无不会起这种好奇心,不过见多了就生起半点窥探的欲望。这些东西全是为了来涂抹蒙在脸上的面具,一层一层涂上去,然后涂抹它们的人便戴着不同的面具表演着不同的人,而里面没有哪个人是自己。
陈金凤乖巧地应了。
朱姨妈这会儿也歇得差不多了,便打开尼龙袋,在里面弄了半天,接着掏出一把大青枣塞到孟涵手里,热情地说:“这是自家院子里的枣树结的,尝尝,可甜了。”
“谢谢。”孟涵接了枣子放在旁边,正想着怎么跟母女俩说说片场的规矩,这时,从外面涌进一群人来。化妆间里立刻变得闹哄哄的。
朱姨妈眼前一亮,也不顾周围一大班不认识的面孔,几步走过去,拉住刚下戏的洛如冰,上上下下瞄了个遍后说:“小冰,你好吗?还认识我吧,我是你朱姨妈啊。哟,几年不见,长这么高了!今天你表妹金凤也来了。”说着,又朝金凤招手,“金凤,别只顾着喝水,快过来跟你表哥见见面。”
圆圆脸的小双正要阻拦,孟涵赶紧上前说:“小冰,你姨妈她们刚刚来的,我招呼了一下。”
洛如冰的俊脸露出一丝倦意,朝孟涵点了下头,又对满脸惊喜之色的朱姨妈说:“姨妈,你怎么来了?你家不是很远吗,还带金凤来了?”
洛如冰面上勉强现出微笑,其实内心还在为刚才的NG烦闷不已。他初次拍警匪片,经验不足,加上又是新人,拍戏时难免出现这样那样的问题,因此有几个镜头NG了好几次才过,而后免不了有人在下面嘀嘀咕咕。那些话没进洛如冰的耳朵,然而他只随便扫了眼,便知道自己在不少人眼里还是太嫩了点。也是,自己又不是天才,怎么可能每个镜头都一条通过呢?
不过,他心里如何想,朱姨妈可看不到。她拉着洛如冰的手笑得合不拢嘴,对陈金凤说:“你看,你表哥多有出息,年纪轻轻就上电视了,还拍电影呢。你以后可得多跟你表哥学着点!”
拍电影就有出息了?洛如冰心里不知是冷笑还是苦笑,淡淡地说“姨妈和金凤这一路很辛苦吧?要不在这里先歇歇再聊?”
“呵呵,已经歇了半天了!”朱姨妈对侄子的客套话很满意,但主要目的还是没忘,便连忙说,“其实这回来还是要麻烦你一件事,哎呀,我也不好意思,可金凤这孩子快十八了,还没个稳定去向,我放心不下,亲戚里面挨个数了一遍,还是小冰你混得最好。所以我只好厚着脸皮来麻烦你了。”
洛如冰脸色未变,心里却长叹,又是让我帮忙的,好像每个人都当这行好混似的。他随意瞥了眼没吭声的孟涵,后者回了一个明确的眼神:这话不能答应!不然你以后就没清静日子了!
朱姨妈察言观色,见洛如冰没答话,心里暗叫不好,也不使出之前的一哭二闹三上吊的战术,而是大打亲情牌,热情地拉住洛如冰的双手说:“小冰啊,姨妈要是有法子也不会来找你了。可是你也知道,你姨父走得早,我一个人一把屎一把尿地把你表妹和表弟拉扯大,也没再找人,一家三口这么相依为命到现在。你表妹小时候就想着演戏拍电影,你说我就这么一个闺女,还好强扭她去学别的吗?金凤后来高中也读不下去,我也不能死按着她读啊。这不,你有出息了,拉自家表妹一把还不行吗?姨妈我,给你跪下了!”说着,就要弯腿下跪。
陈金凤一见妈妈这样,慌得一下子扶住她:“妈,别这样啊。旁边有人看呢!”
洛如冰也没料到朱姨妈突然来这一招,便急忙把她往上扯:“姨妈,有话好好说啊。这样是做什么呢?”
孟涵瞟了瞟假装忙自己的实则偷眼围观的群众,心说这下子那班闲人又有话嚼了。先是背地里呱噪洛如冰刚入行一新人,没演技没后台,居然能上大片当男二号,后来又闲话洛如冰长得好,说不定私下还是靠了谁的。当时孟涵气坏了,简直恨不得把那些长舌鬼抓起来揍一顿。然而脑子冷静后一想,一旦自己动手,洛如冰可就落了负面新闻,在片场也难混了,于是只好憋在心里,处处留神。
“是啊,朱姨妈别这样,又不是没法子,起来好好说嘛。”孟涵帮着扶起朱姨妈。
朱姨妈抹了把又快飙出来的泪水,慢慢坐到椅子上,依然抓着洛如冰的手不放:“虽说姨妈我不是看着你长大的,但你也是我的亲侄子啊。你小时候我还摸过你的头呢,那时候你妈还没跟你爸离婚呢。转眼就过了这么多年了……”
洛如冰见她快要扯起旧账,赶紧打断她:“那都是以前的事了。现在我都大了。姨妈不是想要我帮扶表妹一把吗?这事我不会不放在心上的。”
洛秋和前夫离婚已经很久了,具体原因只有那两人知道。洛如冰那时还小,脑海里模模糊糊记得父母三天一小吵五天一大吵,杯子摔了,电视砸了,衣服被扔得到处都是。幼小的他抓着露出棉花的毛绒玩具,惊恐地望着曾经疼爱自己的父母,相亲相爱的夫妻,却不知为什么把对方看成仇人一般,两人心里只剩下憎恨与厌恶,透过冷淡的眼射向对方。
在一片狼藉中,洛秋散乱着长发,尖着嗓子大叫:“不是说了好几遍不要去打牌了吗?老打,老打,都输了好几百块了!你还要不要我们母子俩活?”
前夫烦闷地喷出一团烟雾,长长的烟蒂落在地板上溅成了一小朵烟灰。他不耐烦地回答:“不就是打打牌而已吗?值得大惊小怪吗?那是我跟朋友们打着玩,你懂什么?女人就是头发长见识短!”
“我头发长见识短?”洛秋气得扑上去扯住前夫的袖子,口不择言,“你一个月还不到两千块钱,这些天一共输掉了快九百块钱了吧?家里快没有米了,小冰马上就要交赞助费和校服费,也要五六百,你就一点也不着急吗?我看你根本就不是小冰的亲爸!”
前夫本来还憋着火,这下子就火冒三丈了,一手将还剩半截的烟卷扔出去:“我不是他亲爸,你就是他亲妈?成天只知道出去跳舞,跟别的男的眉来眼去!你以为我不知道?”他越说越激动,额上爆出条条青筋,“小冰感冒了也不管!家务活一点都不做!我简直不知道你什么时候变成这样的,跟结婚前完全就是两个人!”
“我才没有变!”洛秋针锋相对地吼回去,“我嫁给你是为了享福的,不是来受苦的!叫我做这又做那,你当我是你的佣人吗?娶个便宜老婆当佣人,你真有种啊你!”
这话无疑是在火上浇油,前夫心里那个怒啊,猛地将洛秋往后一推:“娶个便宜老婆?你倒有脸说!我家为了把你娶进门,我爸妈连棺材本都掏出来了!五万块,你以为很少吗?你一下子拿出来看看!”
洛秋被推了个踉跄,腰部撞到桌沿上,痛得她立时弯下腰,从牙缝里迸出哭声:“五万块多吗?看看现在好多人结婚光酒席就能办上几十桌,五万块钱还打不住呢!可这点钱就值得你骂我打我!我当初真是瞎了眼,居然嫁给了你!”
洛如冰挂着一行清水鼻涕,拖着玩具走过去小声叫:“妈妈……”
洛秋扭头,眼里已经有了泪花。她一把将儿子抱在怀里:“妈妈和你都命苦啊……”
“你们命苦,行!找个有钱的去!我养不起你们!”前夫大吼,一脚将一把已躺倒在地的椅子踹了个360°旋转,然后撞上了柜子。柜子上的一个花瓶因而摇摇欲坠——果然坠了下来,摔了个粉身碎骨。
日子被彼此憎恶的两人不断折腾着,洛如冰起初感到害怕,后来感到疲倦,继而麻木。而洛秋和前夫更是疲倦,漫长的争吵,诋毁,甚至扭打让彼此对这段婚姻不再抱有希望,两人的关系终于走到了尽头。洛秋很快就带着儿子找到另一个男人,洛如冰也不想再记起那段日子,久而久之,他甚至连亲生爸爸的名字都忘记了,在别人面前不再提起。
朱姨妈只知道洛秋离婚了,至于离婚的原因一点也不清楚。而且她当时得知洛秋离婚,还很有点惊讶和遗憾:“男才女貌的一对呢,怎么说离就离了呢?啧啧。”
如今见洛如冰明确地点了头,朱姨妈也就立即把那点旧事抛到脑后,喜滋滋地拍着对方的手笑着说:“我说小冰就不会忘记我们这些穷亲戚的,金凤,还不快过来谢谢你哥。”
陈金凤心里也是欢喜,便甜甜地叫了一声:“谢谢哥。”
多年的愿望终于要实现了,怎能让她不心花怒放?别说叫洛如冰一声“哥”,就是以后把他当亲哥看,她也愿意!
第3章
很久以后,洛如冰每每想起这件事,内心便懊悔不已。然而就如孟涵所说:“你这人看上去脸挺冷,嘴很毒,其实有时候心特别软。就算当时不答应,你姨妈再求求你,你保准也会答应。”
他知道自己这样也许是因为小时候的经历,那样的亲生父母,那样的日子,让他发自内心地害怕,从而在自己外面覆上一层厚厚的壳来保护自己。最亲近的夫妻之间尚且这样,那么别的人之间呢?会不会更可怕?答案似乎要在漫长的岁月里寻找,不过那时,洛如冰没有多想,他无法拒绝朱姨妈的请求。
朱姨妈幼年时丧父,青年时丧夫,独自抚养一对儿女。为了孩子,她什么都做,种地,打猪草,养猪,放牛,独自顽强地撑起了一个家,后来开个供销店,家境才好了些。她为人直率,热情,又有点乡下人的狡猾。如果不是自己进了这行,她也不会大老远赶过来腆着脸找自己吧。若是不答应她,她不是将这里闹个天翻地覆,就是要在给洛秋的电话里闹个天翻地覆吧?依着洛秋的性子,不帮亲戚的忙也就是不给她面子。之前已经跟她吵了几次,这次就答应好了。
在洛如冰拍下场戏的时候,孟涵在附近跑了一趟,找了间价钱公道的旅馆暂时将母女俩安置下来,又赶回来看洛如冰拍戏。
当晚四个人在旅馆旁的饭馆吃了顿热闹的饭。在饭桌上,朱姨妈明确指出旅馆价格太贵,一天一百块,可以买五六十斤米了。孟涵心说这C市不比小县城那种乡下地方,一百块还算便宜的,要不你自己去找找,三四百块的旅馆比比皆是,嘴上却劝朱姨妈和陈金凤吃菜。
洛如冰只笑了笑,他知道朱姨妈以前没来过这种繁华地方,这么说也情有可原。
“姨妈,旅馆这方面的费用就由我来出吧。这几天你就和金凤在城里好好逛逛。关于金凤的事,我跟经纪人商量一下。可能刚开始只能当群众演员。”
朱姨妈停了筷子,面露疑惑地问:“什么是群众演员,就是演群众吗?”
洛如冰刚想解释,陈金凤便赶紧应允:“群众演员也行!只要让我演。表哥,你就跟经纪人说说,随便给我个角色就行了。”
朱姨妈瞥了女儿一眼,皱起眉头,语气颇有些不满:“怎么能说随便给个角色呢?你看你表哥已经是大明星了,你是他亲表妹,怎么说也得弄个引人注目的角色吧。你呀,有没有点志气?”
“妈……”陈金凤委屈地叫了声。她知道那种角色并不是说上就上,妈妈把演戏想得太简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