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如冰简直不知道如何回复表妹这番热情洋溢的鼓励,这么些年来,天王级的人物十个指头都能数过来,自己只能算得上是初出茅庐的新人。
最后他只淡淡一笑,将陈金凤这话敷衍过去。
这种忙碌而平静的日子总是难免被打破,就在洛如冰拍戏拍得如火如荼之际,家里那边来电话了。打电话的不是洛秋,而是谢家勇。
继父从未亲自给自己打过电话,这回不知道是为了什么事。洛如冰本打算先寒暄几句,再听听继父要说些什么。谢家勇却单刀直入,很干脆地告诉他,洛秋生病住院了。
“什么病?”
“医生说是急性肾病,我也不知道原因,你有空就回来看看她吧。”
“……”
洛如冰沉默了很久,当电话里传来嘟嘟的声音时,他还有些愣。这个消息对于他来说并非晴天霹雳,也就很突然而已。可是洛秋再不像个母亲,也是生养自己的人。无论是跳舞,还是吵架,在洛如冰眼里,无一不显示出洛秋茁壮的生命力。继而便是惊讶,成天边享受音乐,边享受舞蹈的洛秋怎么说病就病了呢?这回是谢家勇亲自打电话来,应该是没有错的。自己的戏还没拍完,现在就回去吗?好不容易等到的角色……
这时小双叫他:“小冰,待会轮到你上场,化妆师在叫你呢。”
洛如冰赶紧过去化妆,接下来的一场是要与黑帮大小喽啰过招,以体现警察的智勇双全。孟涵也是喽啰之一,尽管他之前已经死过一次,仅仅几个一闪而过的镜头也无法让观众知道他已经死而复生。
在与黑帮交涉毒品的时候意外被发现真实身份,男一号,男二号以及众警察不得已撤退。在艰难撤退的过程中,警察与黑帮成员展开了激烈的交火。洛如冰饰演的警察举起手枪想击退堵在,可这种以寡敌众的近身搏斗根本无法发挥手枪的威力。一不留神,手枪便被一个狡猾的敌人给踢掉了。
这样一来,洛如冰只好与敌人展开你死我活的肉搏。根据武术指导的方案,应该是他边打边退,敌人纵使异常凶狠,也不能伤他分毫。洛如冰并没有功夫底子,只靠着武术指导学了几招,也就是花拳绣腿而已。只要注意点,交手的人就不会怎么样。
洛如冰心里还装着洛秋生病的事,下手有点心不在焉。不过每逢男一号在场,他的镜头就不是那么多,动作马虎点也过得去。打着打着,孟涵冲了上来。他额角处的伤疤被化妆师处理了一下,又搭了点头发,并不明显。洛如冰见了他,按照方案,就是一记飞踢。不知是洛如冰用力过猛,还是孟涵迟钝,那腿风嗖地扫过去,刚好碰上了那处伤疤。
孟涵只觉得额角一痛,紧接着有点热的东西顺着脸颊流了下来。他顾不上擦,洛如冰的脸色却骤然一变,击打的动作就立刻停滞,双拳僵在半空,失声问:“孟涵,你的伤口怎么了?”
“Cut!”导演见状,急忙叫停,紧锁眉头问:“洛如冰!你怎么回事?干嘛停下来?”
胶片肯定已经走了很长了……洛如冰对孟涵打了个制止的手势,满脸歉意地对导演说:“对不起,我不小心把孟涵打伤了,就忘记了下一步的动作。”
导演望了望捂着额角的孟涵,后者的指缝中出现了一片红。看来是真的,不过这一场又得重拍。他立即对副导演说:“把那个龙套换下来,换另一个人上!”
第7章
“抱歉啊,我当时有点迷糊,所以就没避过去。”孟涵用毛巾压住重新贴上创可贴的伤痕,瞅了瞅洛如冰黯淡的脸色,心中很有几分忐忑,“要不是因为我受伤,你也不会NG,而且也不会被导演说了。”
洛如冰微微摇了摇头,低声说:“不关你的事,是我大意了。呃,你那伤还是去医院看看吧,不然这样裂开感染了就不好了”
“没事,就是撞了一下。你也知道我愈合能力强嘛,过两天就好了。”孟涵摆手说。
“还是去医院吧。我不希望再看见你受伤了”洛如冰看着孟涵额角边还没完全擦净的血迹,“我妈病了,我打算这两天回去。”
原本孟涵对携手回家不抱希望,然而洛如冰这话好比是茫茫长夜里出现的一颗晨星,霎时点亮了孟涵的心。然而洛如冰此次回家是因为他的妈妈病了,而不是因为自己的话,那种兴奋之情就一点点地弱了下去。
“那我刚好有空和你一起回去。”
即便制片人和导演对洛如冰突然请假回家抱有不满,也挡不住他回家的脚步。为了不耽误剧组开工,他请导演将自己的戏押后,并保证及时回来拍完剩下的。这个消息传遍了整个剧组,大多数人对此反应不大,而消息传到David耳朵里,后者便将洛如冰叫到一个僻静处,直截了当地说出了自己的不满。
“你也知道这个男二号是我很不容易跟你争取到,拍好了,很可能从此就大红大紫了。”
“我不是不拍了,David。”洛如冰诚恳地解释,“我只是把自己的戏延后而已。我已经跟导演他们说好了。”
David摇头:“虽然只是把你的戏延后,但是不知道制片人那边会怎么考虑。这部戏的导演拍戏进度比较快,我只是担心……你第一次当男二号,最好不要随意请假。”
“可是我妈妈生病了,我不能不回去。David,我知道你在为我考虑,但这次我无法答应。”
David耸耸肩,做出一个无奈的表情说:“那好吧,既然你这么坚持,我也只好答应。不过你要尽快回来。”
与David反应不同,陈金凤倒是很赞同洛如冰回家,“洛姨妈生病了啊?听起来挺严重的……哥你确实应该回去看看。其实我也很想过去看望她,可我现在的戏挺多,没时间,要不我就跟你们一起过去了。”
洛如冰拍了下她的肩膀,淡淡地说:“你就待在这里好好拍戏吧,有什么事联系我。”
洛家所在的B市离C市只有两个小时的火车,比较近。洛如冰没带什么行李,孟涵却大包小包的挂了一身。
并非春运或者寒暑假,车厢里并不像沙丁鱼罐头样挤得快要爆炸,但也不像墓园,人烟寂寥。吵嚷声,吆喝声,聊天声,声声入耳,洛如冰随眼一扫,视野里便有了个大致印象。有几个年轻人正热闹地打牌,一个年轻女人正哄着孩子喝牛奶,她对面的老年妇女则唠唠叨叨地跟她将育儿经。两个打扮娇俏的少女正兴高采烈地聊买的衣服,有的人自顾自地玩手机,有的望窗外的风景,还有的干脆闭目养神……列车员推着餐车边走边吆喝:“盒饭,饮料……”
看着孟涵匆忙地将行李放上行李架,洛如冰就忍不住嘲笑他:“看你的样子,是不是媳妇回娘家啊?就缺一个胖娃娃了。”
洛如冰的冷嘲热讽不痛不痒,孟涵听了十几年,最开始还动过气,以此跟对方干架,后来却觉得要是洛如冰少了这些话,就好像生活少了点活力似的。
“可不是回娘家么?”孟涵嬉笑着坐下来,把水杯递给他,“只带了茶叶,特产和几件新衣服,还缺鸡和鸭呢。”
洛如冰接过水杯,翻了个白眼说:“那你就下车买两只,不过我提前告诉你,我可不会帮你拎,太掉份儿。”
“不提就不提,一只鸡和一只鸭算什么,想当年你孟哥我还扛过快五十斤的箱子呢。”孟涵满不在乎地说,表情却好像很认真。
他这话倒是真的,那只五十斤的大纸箱就是洛如冰高中毕业回家的行李之一,里面杂七杂八的,又有书又有饭盒什么的,沉得要命。孟涵见洛如冰弯着腰搬得吃力,便自告奋勇地帮忙。结果纸箱一上手,那分量叫孟涵暗暗叫苦,可话都撂下了,难道当场反悔,还在小冰面前?孟涵说什么也不会在小冰面前当个反悔的懦夫,于是硬着头皮把纸箱搬到终点。忙是帮上了,可双手就跟抽筋了似的,整整一天都没劲,连筷子都提不起来。
“就那……”洛如冰嗤笑一声,“我还记得那时你瘫着两只手好像大猩猩。”
他说的是事实,当时孟涵没法吃饭,不得不让洛如冰帮忙喂饭,让对方笑话了一天。
孟涵现在想起这事也觉得好笑,“还不是为了你?要是换了别人,我才不这么上心呢。”
这话倒没法反驳,洛如冰哈哈一笑,将视线投向窗外。远处是一大片水波粼粼的湖,湖面上竖立着许多茂盛到近乎颓败的荷叶。浓绿之间又点出些粉色、白色的荷花,在灿烂的阳光下越发鲜艳。
洛如冰看荷花,孟涵就看他。柔和的线条勾勒出一张精致的侧脸,熟悉得就连梦境中都不会遗忘。白皙的皮肤在如此近的距离中被放大,能够看得清上面微细的绒毛,白白的,像覆了一层薄薄的雪。雪太薄,以至于看得见下面淡蓝色的血管,如同隐藏在雪后的细密树枝,错落蜿蜒。墨黑的鬓发边是小巧的耳朵,如同精心雕琢的工艺品,雪白中透着淡淡的红。耳垂不厚,却很有肉感,如果打上个耳钉肯定很漂亮,就像发廊里的小哥一样,不,比那小哥可好看多了。
孟涵盯着那可爱的耳垂胡思乱想,却没料到洛如冰突然回过头来,恰恰撞到了孟涵的鼻梁。
突如其来的疼痛叫孟涵来不及喊叫,就赶紧捂住倒霉的鼻子,缩下身子,眼泪哗地一下子涌出来,开闸泄洪了……洛如冰哭笑不得地扶住他,关切地问:“你没事吧?你刚才在做什么啊?反应够迟钝的。让我看看,不会流鼻血了吧?”
孟涵眼泪汪汪地抬起头来,鼻尖上带了点红。
洛如冰瞥了眼对方额角上的纱布,蹙起秀气的细眉,掏出纸巾,“擦擦吧,你这人怎么这么容易引发血光之灾呢?”
还不是因为你……孟涵手忙脚乱地将鼻血揩了,又往两个鼻孔中各塞一个纸卷止血,像个刚跟人打过架的小学生。
洛如冰感觉孟涵这模样相当滑稽,却不再笑话他,又望向窗外,洛秋的病情再次勾起他莫名惆怅的心思。
在他的印象中,洛秋很少生病,就是连感冒也很少发,大冷天的都能光着腿穿着薄裙去舞厅跳舞,回家后便是一身热汗。他暗自摇头,洛秋这回不会是撞邪了吧?
两个小时很快过去,孟涵拎着行李回家,洛如冰则直奔医院,找到洛秋所在的肾内科病区。一走进病区,鼻子里就窜入医院固有的消毒水气味,眼里是三三两两穿着蓝白条病号服散步的患者和急匆匆而过的白衣护士。
其实在他刚刚向护士问清病房号时,就被身后一个男声叫住:“小冰,你来了?”
洛如冰一愣,扭头一望,身边不远处站的中年男人不正是继父谢家勇吗?很久没见,谢家勇比以前又老了些,鬓发更白,眼角的皱纹更多,眼袋更深,就连笔直的腰背也好像佝偻了——洛如冰不知道是不是自己对继父太过疏远的缘故,好像只记得继父年轻时的模样,严肃冷淡,头发梳得一丝不苟,身板挺拔壮实。
那时洛如冰刚过了七岁的生日,在八岁里。洛秋把自己领到一个高个男人面前,对他说:“这是你的新爸爸,快叫。”
面前的男人很陌生,尽管他个子很高,眼睛很黑,头发整齐,洛如冰也无法把他跟“爸爸”这个词联系在一起。他抓紧妈妈的手,怯怯地刚刚成为自己爸爸的谢家勇,一个字也说不出。
就因为自己没按洛秋的意思叫,还挨了后者两巴掌,谢家勇的脸色也不太好看。从来就不像我的爸爸,我为什么要叫,洛如冰漠然地想,对已过知命之年的谢家勇打了个招呼:“叔叔,我回来了,请了几天假。”
疏淡的继父子似乎连陌生人之间的寒暄都不需要,谢家勇打了个手势,让洛如冰跟着自己进病房。
白色的房间,白色的的床,看似纯洁无暇,实际……洛如冰放轻脚步走过去,弯下腰看着洛秋苍黄而憔悴的面孔,心里一沉,隐约预感情况可能不妙。
正在昏睡的洛秋对儿子的到来没有任何反应,微翘的睫毛一动不动,鼻孔稍稍翕张,嘴唇干燥——已经洗去脂粉的素颜显示出一种枯萎中的美丽。洛如冰蓦然想起洛秋也不年轻了,是快到五十岁,还是已经过了?再仔细端详那张不再年轻的脸,鬓发中隐约可见几根脆弱的白发,他暗暗感叹原来时光过得这么快,转眼一二十年都过去了。一只浮肿的手从被单下渗出来,饱满的手背扎上了点滴管。洛如冰抬头看了看,点滴袋中的液体不停地冒着泡泡。
他轻手给洛秋掖了掖被角,白色的织物粗糙而柔软。
“我们出去说话吧。”
两人没在病房外交谈,而是直接来到了病区外,在一排塑料椅上找了座位坐下,中间隔了一个空位。
谢家勇咳了一声,手指插进裤子口袋里,窸窸窣窣地,好像是在找什么。洛如冰看了他一眼,没说话,但是明白继父想抽烟。谢家勇有烟瘾,也让洛秋和儿子吸过不少二手烟。刚才在病区里,不允许抽烟,忍了很久,现在可以抽一支了。
洛如冰漠然地听旁边传来打火机扑哧的一声轻响,接着眼前便出现一股淡白色的烟雾,味道熟悉而呛人。他厌恶地皱了皱眉头,本来想叫继父把烟头按了,转念一想,就问:“我妈怎么会一下子就病了?以前见她身体好好的。”
“谁知道?”谢家勇冲着前方喷出一口浓烈的烟雾,表情同样漠然。他微眯着眼,好似在冥想。
洛如冰也不催他,视线放在面前来来往往的人群中。大部分面孔都是焦虑的,当然,住院并不是好事,身体差了,时间去了,钱花了。
过了一会儿,谢家勇再次开口:“就是前几天回家之后就说不太舒服,我没当回事,后来她就没去跳舞,说是全身没劲,头晕什么的。来医院一查,医生就说是肾脏有问题,让住院。她原来不想住的,说是要花钱,我也是那么想的。昨天她说还是很不舒服,我就只好让她住院了。你也看到她的情况了,不是很好,人都肿了。”
这时一名医生和几个穿着便装的人推着一辆躺着病人的平车从前方经过,其中一个扶着车沿的中年妇女急切地问病人:“你怎么样了?痛不痛……”
医生不太耐烦地打断那妇女的问话:“他刚做完手术,需要休息,最好不要讲话。”
妇女急忙点头称是,随一班人匆匆进入病区。
洛如冰又问:“医生还有没有说些什么?”
“就是说还要做些深入的检查,打几天点滴。得了这种病,有的人治疗之后就好了,有的就不行。”
烟雾一阵一阵地在谢家勇面前扩散,烟头越来越短。他看了看长长的一段烟灰,弹了,继续抽。
谢家勇关于洛秋生病的描述叫洛如冰无从剖析起这个所谓的肾病,他想了想,说:“叔叔你已经交了多少住院费?医生说过治病要花多少钱没有?”
“检查费交了一千多,押金交了三千。”谢家勇说完,吐出最后一口烟,将烟蒂弹进一米之外的不锈钢垃圾筒。
洛如冰摸了下鼻子,庆幸不用再吸二手烟了,就问:“妈妈治病还需要钱么?”
谢家勇愣了愣,开始盘算起所需的费用来。
他以前跟洛秋没少为钱争执。谢家勇在事业单位工作,收入稳定但也不高,洛秋自嫁人后就没上班,跳舞是主业,家务是兼职,从来就没见到过她往家里带钱回来,可她照样能打扮得体体面面出门。就为这,谢家勇没少说洛秋,后者也针锋相对地说丈夫给的零花钱太少。洛如冰每逢遇到这种场面就急速躲避,幸好高中以后都住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