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如冰不知道怎么去劝妈妈,只好将医生端出来当挡箭牌。
洛秋没没再说话,她现在也没有力气跟儿子讨论医生意见的正确性,那个太专业。她皱了下眉头,喝下最后一口稀粥,将饭盒给了儿子。
洛如冰将饭盒冲洗干净,觉得自已也是腹内空空,于是就去餐车那儿买了两个馒头吃。胡乱塞饱了肚子,他打了个呵欠,又坐回洛秋身边,看护士给洛秋打针。
洛秋用的留置针,多次打点滴比较方便,然而那一处浮肿的手背也遭了秧,青紫一片,看着就瘆人。护士很麻利地处理完洛秋,然而就快步走出病房,带出一阵消毒水气味的风。
“这针不知什么时候才是尽头。”洛秋厌恶地看着被五花大绑的手背。
洛如冰稍微往那手背上掩了掩了被子,安慰她:“你这是急性的嘛,过两天没事不就出院了?”
“急性是急性,真叫一个病来如山倒,你可不知道那时候我多难受,连喝水的力气都没有。”洛秋不满地撅起嘴巴。她的唇形很美,像片薄薄的花瓣,被一阵春风无意地从盛开的鲜艳花朵上吹下,刚好落在这位美貌的女子嘴上,印上美好的粉红。
若是放在以前,洛秋这副撒娇的模样在男人眼里便是娇憨得叫人心生无尽怜爱,只是如今粉红变成了淡白,与苍黄色的面色一搭,隐约的残花败柳,叫人只有带着感叹号的怜惜。
洛秋唠唠叨叨地说着,突然想起了什么,问儿子:“我好几天没照镜子了……小冰,妈妈现在是不是变难看了?”
洛秋的脸在洛如冰的心目中确实有好看与难看的区别,但是好看如何,难看又如何,日子还不是那样。
洛如冰口是心非地摇头:“没有,还是跟以前一样。”
洛秋疑惑地看着他,极力想从那张不再青涩的脸上找出虚假的蛛丝马迹来,大约是她生病后就逐渐不太自信了。不过小冰这孩子一向很乖,缺点就是不太爱说话,撒谎之类的坏习惯应该还不会有。于是在观察半天一无所获之后,洛秋轻轻地叹了口气,说:“病了还会给以前一样么?”她摸摸自己的脸,自言自语,“皮肤好像粗糙了不少呢,润肤霜好像一点效果也没有似的。我要不要去卫生间照照镜子?”
眼看洛秋一只手在脸上左摸摸右摸摸,屁股在被子下挪来挪去,好像要从床上下来,洛如冰急忙纠正她的错误感觉:“妈,不用照镜子了。你的皮肤很好——你刚才不是把润肤霜用了一大坨吗?”
“正是用了一大坨才这种感觉,所以才说明效果不好,等我出院后一定要换瓶好点的。”
“那就出院了再说吧。”洛如冰赶紧接茬,以免洛秋还出现别的念头。这句话完了,他又打了个哈欠,困意如潮水般一阵阵朝他袭来,脑袋就跟铁块一样重。因为这不是在片场或是在课堂上,所以这困意也就表达得肆无忌惮。
洛秋却没有关注儿子的神态,感觉脸上皮肤较过去粗糙不少之后,便打定主意出院后的首件事就是去商场买个好点的润肤霜。想着想着,瞥了眼困倦的儿子,自己也有了睡意。护士此刻准时驾到,又给她挂上点滴。随着冰冷的液体快速进入身体,洛秋便自然而然地又躺下睡了。
大约到了九点钟左右,洛如冰被手机铃声吵醒。接了一听,是陈金凤打来的,先是伶俐地问了洛秋病情好点了没,然后就是问洛如冰辛不辛苦,最后就是说如果自己有时间就一定会过来看看姨妈。
那丫头很忙么?洛如冰暗忖,小龙套的角色也就那么几个,可有可无,陈金凤倒是乐在其中。
他来到走廊上,靠着病房的墙,问表妹现在片场里做什么。
陈金凤很欢乐地告诉他:“David说愿意帮我找更好的角色,还说让我好好努力。”
这话看上去是没有什么问题,可是那种更好的角色——比龙套更好的便是戏里说得上话的配角了。而那种配角并不是她这样既谈不上有演技又没有背景的女孩所能担任的。David并不是喜欢发善心的大好人,他只是个经纪人,想得到的只有演员的商业价值。洛如冰想不出这两人会发生什么样的关系,唯一让David帮表妹上位的可能性只有自己,然而自己还只是个没有斤两的新人,有什么值得利用?
尽管心里很多疑惑,洛如冰还是拿出对表妹关心的语气来,很温和地回应她:“你这么快就跟David熟了?”
“那是因为他对我很亲切啊,才不像导演那么严厉呢。不过,导演对我也不是特别严厉,哥,你别误会了。”
她的话语中还有着少女的稚气和天真,洛如冰不好给她讲初涉社会的大道理以及如何为人处事,只好说:“我没误会,既然David要你好好努力,你就好好拍戏。如果有什么麻烦,你就告诉我。”
“那是当然了。”陈金凤在电话里咯咯地笑。
这时两个护士说说笑笑地从面前经过,还好奇地看了自己一眼。
“小冰!小冰!”洛秋在病房里面叫起来,声音尖利得好像快要刺破鼓膜。
其实与纯真少女并没有什么共同语言,洛如冰心说要是早一段时间,自己刚刚拍戏的时候,那时还可能跟那丫头讨论讨论拍戏的乐趣,可惜那时候已经过了。他匆匆地跟陈金凤说了几句无关紧要的就挂了电话,边走边说:“妈,我在这儿。你怎么了?”
洛秋恢复了只动眼珠和舌头声带的状态,吐了口气说:“你打个电话问问你爸怎么还不来?他昨天说今天要来照顾我的。”
洛如冰赶紧点头,拨了电话问谢家勇怎么还不来。
大概是让一个儿子直接复述妈妈的话给继父不是很合适(这话好别扭),洛如冰说了开头的反问句之后就后悔自己没换个说法,比如:“妈妈现在想你了,叔叔。”,“妈妈有点不舒服,她跟我问你呢。”,“叔叔,你今天还来医院吗?妈妈挺想你的。”,说话的时候语气要真挚诚恳——人嘛,与低等动物的区别之一就是随机应变,然而洛如冰没留神成了事后诸葛亮。
果然,谢家勇有点不快,“我今天不是还要上班么?你在医院就照顾一下她嘛,我这单位里事很多,一时半会抽不开身来……下午过来吧。”
洛如冰平静地答应了继父,转告洛秋的时候,就说谢家勇的单位领导临时给了他很多事,他想来也来不了,只能下午来。洛秋小小抱怨了几句,就不说话了。输了那么多液体进去,她还是感到累,也没有跟丈夫纠缠的劲。
洛秋安静了,洛如冰睡意却消失了。趴在洛秋的床边,他歪着脑袋闭上眼,柔软的织物贴上侧脸,他只觉得有点头疼,不知不觉地想起David在自己临走时说的一番话。作为经纪人的David站在他的角度说话自然没有错,一部戏哪里会在原地等待新晋男二号?就算是大牌明星,错过了档期,也就错过了。
自己当过不少龙套,也当过小众电影的男一号,可就是一直红不起来。可能就是缺少一个机会吧,他想。那种一出道就能演男一男二的绝对不是自己这种人。如今这个机会着实很难得……没办法,机会还是有的,但妈妈只有一个。
洛如冰想,也就这样吧。他趴在被褥上合着双眼没有做声,让洛秋以为他睡着了,也就没有再说话。
病房里很安静,隔壁床的病人也休息了。
午后短暂的静谧。
洛如冰在这段静谧里做了一个梦,自己好像是站在快速上升的观景电梯里,窗外的高楼大厦飞快地变小,下方的汽车缩小成火柴盒,一仰头,能够望见上方是一望无垠的天空。心噗通噗通地跳,似乎将要跳出胸腔。太高了……洛如冰感觉一阵眩晕,双腿发软,紧紧贴着电梯靠里的玻璃墙壁,胆战心惊。
电梯没有顶层么?我为什么会进来这里?刚才不是还在妈妈的病床前吗?他迷糊而惶惑,摸索着去按电梯的开门键——“没有?”他睁大眼睛看着光光的控制板,双手在上面摸来摸去,惊慌如骤然出现的巨浪呼地一下子淹没了他。洛如冰这才发现电梯根本就没有门!
我要出去!我要出去!洛如冰拼命敲打着诡异的电梯,惊声大喊,然而他的叫喊如同被一个透明的巨人吞掉,刚出口就消失。他不经意瞥见距自己越来越近的云层,理智全无,只剩压顶的恐惧。这时,电梯如他所愿地突然炸开,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他来不及呼叫,便猛地坠了下去!
“啊——!”呼叫终于成功发出,可是——洛如冰忽然弹起来睁开眼,发现自己还在原地,刚才趴着的地方有一滩可疑的湿处,而洛秋还睡着,她看不到。洛如冰放下心来,这才发现自己一身冷汗,面庞湿冷,嘴边也是湿湿的。
刚要庆幸刚才不过一场莫名其妙的噩梦,洛如冰无声地呵呵笑着,擦了下嘴巴,又去擦那滩湿湿的痕迹。就在这时,肩膀忽然受了一拍,吓得洛如冰差点跳起来,一声“啊!”被意志顽强地绞杀在口腔里。
洛如冰又惊又怒地扭头去看始作俑者,却发现孟涵人畜无害地冲着自己咧嘴微笑,怒火立时熄了下去。
“你什么时候来的?也不说一声。”洛如冰压低声音说,同时奉送一记狠厉的眼刀。当众揍这家伙一顿不可能,给点颜色还是可以的。
孟涵宽容地接受这点颜色,凑到洛如冰耳边小声说:“刚才就到了,也不好大声叫你,却发现你在流哈喇子,啧啧,还湿了那么大一块。跟你以前上学时好像啊。”
简单的两句话,句句属实。孟涵确实刚到,只是一到就碰见洛如冰触电似地从噩梦中醒来,嘴边和床上的痕迹尽入眼帘。而上学时就早了,无论是上课打瞌睡,还是午睡,只要趴在课桌上,十有八九都是哈喇子一滩。
洛如冰再次免费奉送眼刀,“那是因为面神经麻痹!有空看看书!”说完,也不再理睬恶作剧的孟涵,只是去看洛秋手上的点滴。
孟涵自讨没趣,也没生气,随手找了把椅子坐在洛如冰身边,问:“你一直在这儿守着啊?看你那副困得要死的样子,一晚没睡?”
“也不是。”洛如冰否认。刚刚打了个盹,让他的精神好了很多,毕竟是二十来岁,身体就像初升的朝阳。“就是睡得不踏实,醒了几次。”
孟涵很理解地点头,“那是,医院哪能跟家里比?看你这么困,要不你先回去睡,我守在这儿,你别担心。”
“不用了,我不守在这里,要你守?”洛如冰轻笑着,摇了摇头,“叔叔待会就要来了,不用你。”
刚才那句话并不令洛如冰奇怪,他俩的关系比好朋友还近,但他仍然感激,因为像孟涵这么说的人很少很少,换了他以外的任何一个人都不可能这么说。
孟涵被拒绝了也不恼,笑嘻嘻地说:“那也行……你不想知道我回家后干了什么吗?”
“干了什么?”
“去阿蒙的店里了。”
第10章
孟涵这人正如洛如冰所知道的,对做买卖特别感兴趣,小时候租小人书给别的小孩收租金,大一点就租动漫,时不时跑到孟妈的水果摊蹲点,学点生意经。客人买了水果后,就加个小的苹果或橘子,让客人惦记着下次还过来沾点便宜;将品相差的水果摆在一边,便宜几毛钱;弄点免费的小块水果摆在外面吸引客人……然而他却选择读表演专科当演员。
或许这家伙去读个工商管理比较好,洛如冰心想,也能发挥孟涵的生意才能。当什么被人呼来唤去的龙套啊?这种想法他没说出来,而是听孟涵津津有味地讲阿蒙的店。
他们的店开在B市的经贸城里,里面店铺很多,价格相对街头的店要便宜些,因此客流量很大。前头已经说了是女装店,其实阿蒙和小顺也进了些应季的袜子卖。这个时候接近初秋,店里除了卖牛仔短裙,牛仔裤,长袖T恤衫,打底裤,还有丝袜,薄棉袜等等。
洛如冰想起那两个平素对女孩正眼都不给一个的小子,不由得笑出来,问:“你上次说他们店里的生意不错,那他们是怎么弄的?”
“哪有什么,不就是甜言蜜语呗。”孟涵也笑,“见一个要么就说‘妹妹穿这件好有气质,简直就像电影明星。’,要么说‘姐姐试的这件超有型,回头率肯定是百分之百!’,那两小子以前看不出来,如今说话跟抹了蜜似的。”
“说话跟抹了蜜似的”?洛如冰在心里大笑,还真看不出来呢。他面上淡淡地对孟涵说:“等我有了时间就去看看他们。”
孟涵点点头,颇有兴趣地说:“你到时看了肯定很乐。”
说是有时间,其实没什么时间。谢家勇下午才过来,换了洛如冰回家休息。
回到久违的家,洛如冰让非要跟着自己的孟涵在客厅里坐一会儿喝杯水歇歇,独自去了自己的卧室。他的卧室不大,就只塞得下一张单人床和一张书桌。一张单人床放在靠窗的地方,书桌又靠着床。帘子一拉,卧室里就暗得很。
现在这卧室被改成了储藏间,只剩一张棕绷的床上放了不少杂物,纸箱,旅行袋什么的挤在一起。书桌上还放着以前用的小闹钟,钟盖上落了一层灰,指针静静地指着半年前的下午。洛如冰蓦然发现自己已经有大半年没有回家了,就只今年过年时回来过一次。书桌上还有一个台灯和几本书,无一例外也积了一层灰。洛如冰不想去探测灰的厚度,便回了客厅,问孟涵:“你不回去?”
“你不是刚请我在这喝水么?这么快就下逐客令了?”孟涵悠闲地靠着沙发,还晃了晃手里的半杯水。
洛如冰在沙发的一端坐下,又扯了个抱枕塞在腰背后,斜斜地靠下去,这才回答:“我不想铺床,就在这儿睡,很困!”说着,就脱了鞋,将双脚也放在沙发上。
孟涵往旁边让了让,捂住鼻子,“你这脚丫子几天没洗了?污染环境,影响市容啊!”
其实洛如冰平时不怎么出汗的,就是在拍戏特别累的时候出汗也不多,加上袜子常洗,鞋子常晾,想要污染环境也难。此时洛如冰没看他,脑袋朝沙发里歪过去,嘴里发出低低的声音:“也就一天没洗而已,你讨厌的话就赶快回家躲着去!”
“大爷我有免疫力!”孟涵哼哼着,拍了一下洛如冰的腿,“不找条被子盖着,不然容易着凉。”
洛如冰这次没跟孟涵拌嘴,默默地脱了外套盖在肚皮上,又靠下去,随后就闭上了眼睛。他继承了洛秋的美貌,如今洛秋一脸岁月的痕迹和疾病的憔悴,而他的脸上只看得到微涩的青春。
孟涵看着伸到自己腿边的脚,脚面较窄,脚趾稍稍弯曲,套上了白色的薄棉袜,脚尖处浅色的灰。他轻声笑了笑,也拿过一个抱枕垫在身后,蜷着靠了过去。
洛如冰再次醒来还是因为手机的铃声。他懵然中还以为是闹钟在叫,脑子里转了一会儿,才猛地发现是口袋里手机在叫,急忙接了,继父的声音沉沉地传过来:“……小冰你怎么现在才接电话?算了,你过来医院吧。”
原来是要自己去医院轮班的,洛如冰呼出一口气,感觉脚丫所在的地方热热的,抬眼一瞧,自己的双脚正放在孟涵的的肚皮上——那家伙睡得跟死猪一样。
“喂,起来了,孟涵!你想睡在我家?”洛如冰说,毫不客气地冲孟涵的肚子踹了几脚。
孟涵伸着懒腰坐起来:“哟,你再踹可要把我的肠子踹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