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同学开口,同时出现原有的娇细声音跟另一道粗沉的男性嗓音,反呛:「这一票不会,其他无知的人呢?之后呢?只能杀一儆百!」
「有话好说,你先冷静,附在她身上你也不舒服,干脆出来和我谈?」
古月参也搭腔说:「是呀,我们主上是三界出了名好脾气的,有什么想法都能跟他谈。」
「哈哈哈哈哈哈——」女同学用两道落差甚大的嗓音大笑起来,「你们主上是什么?神佛?仙人?他不过就是个侥幸吸收龙穴交会的灵气,一个没什么用处的法宝罢了。」
古月参面带微笑,太阳穴的筋却浮了出来。取笑他选择的主人,等同于取笑他,这口气他不想忍,立刻用眼神刺了下何平。何平苦笑,他坏习惯改不掉,在开打前总要先摸清对方意图跟底细才行。
这似乎是人类最常有的通病,在妖魔界都是感觉对了先打再说,弱肉强食,公道在于实力!
何平清嗓道:「月参,你先带这位同学到外面避避,我来跟他谈。」
古月参很不情愿的接受命令,从暗处现身,在门口那里朝男同学招手:「先跟我到外面回避,这里留给他们谈。」
何平确认闲杂人等都走开之后露出和善的笑脸哄道:「好啦,好歹你是这附近的地头,你要我烧多少纸钱?」
「不是钱都能收买的,我们要杀一儆百,杀一儆百,杀一儆百,杀一儆百——」那声音越来越多,好像一只蝉鸣会引动无数共鸣似的,废工厂里卷起阴风,何平绑半头的发丝、浏海都被吹动,衣衫被刮出许多起伏。
「杀一儆百!」女同学青着脸张牙舞爪朝他冲来,何平一脚往前跺地重踩,双手一锁一扣箝制住她攻击,她张口吼得像要把下巴弄脱臼,何平则憋着口气眯眼打量她,发现她两只眼睛里各藏一只鬼。
似乎是脊椎受过伤的女孩,加上先天体质敏感,来这种地方无疑是欢迎众鬼上身,而且大学生办活动难免喝酒壮胆,何平低语:「退酒时容易被鬼气入侵,啧。」他咋舌,两方无声比拚力气,四周妖煞看到何平无法动弹,不怀好意聚了过来。
他早习惯这种类似渗透压的模式,乱七八糟的东西仅管放马来,他不会苟且处事的。
「临!」他齿间蹦出一字,眉心红光乍现,紧接着念道:「兵、斗、者、皆、阵、列、在——」
外头古月参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因为他听见何平又要用那招了。
整座工厂不久爆出白光,夜晚霎时被照得像白昼,但男同学无缘得见,因为古月参遮了他的眼。这座废工厂的鬼怪无一愿意妥协沟通,基于情节重大,可能危害女同学性命,所以何平采取净灵措施。
「发生什么事了?」男同学问。
「大概已经处理完了。」古月参说。
女同学走出工厂,何平也边拍衣服灰尘边走出来,男同学以为女孩会哭奔到自己怀里,结果她却挽着何平的手柔弱哭诉:「好恐怖!吓死我了!」
何平也被女同学吓了跳,试图抽手解释:「你容易被不好的东西跟上,有空去庙里求张护身符吧。」
「大师,你帮我写张护身符啦!」
「咳。月、月参,那个……」他尴尬的对女同学说:「其他同学都在山下等你们,我们快下山吧。你同学非常担心你哦。」他说着把女同学推给别人,自己急急忙忙逃掉了。
女同学问身边男生说:「喂,那个好像是那位作家对吧?哇,很帅耶。看起来有点忧郁。」
吃醋的男同学不予回应,迁怒般瞪了眼古月参。古月参装没看见,催他们离开偏僻的地方。
何平冲回车上碎碎念:「工作要专心,我可不是为了赚钱而已,虽然也是为了钱,可是也是积德行善、哇咧靠夭啊!现在的小孩怎么都这么主动,吓死我了!」
何妈妈之前还误会他跟朱莉娜交往,幸好朱莉娜不怎么避讳被出柜,其实她跟程程才是一对,每次相亲式的饭局何平也是敷衍过去,能闪则闪,次数一多,何妈妈也放弃了。
他越来越讨厌接触感情这一块,解释起来很麻烦,干脆都别碰。
「开慢点,虽然这是高速公路,不过开快危险。」古月参不知何时出现在后座提醒他安全驾驶,何平一语不发,瞄都不瞄后面一眼。
古月参又径自聊了起来:「你不说话那张冷脸,跟我死对头刑先生还真是像。」
「不要提他了!」一提就气,一肚子气。
「你肯死心?」
「……所有人都说他消失了。我还能怎样?」
「不会舍不得呀?」狐狸坏心的反问。
「舍不得,又怎样?」这话好像颇耳熟,何平说着,突然惊觉自己有点哽咽。
古月参摇摇头,稍微凑近驾驶座说:「可怜的主人。如果你不嫌弃,我很乐意安慰你哦。用任何方法。」
何平对着后照镜冷冷白他一眼,戳破这只狐狸的意图:「你还不是想偷法。当我白痴吗?」
「呵呵呵呵,好嘛。不逗你,开车小心,我会在后座看着。」
「不必,你滚远点。」
「可惜呀,真的不要我安慰哦……」
「滚啦。」
「我想留下来跟你打情骂俏。」
这回换何平爆青筋了。
「诛……」
「好好好,我不吵你。」古月参真怕他直接诛邪,连忙逃得无影无踪。他清楚何平只是脾气、个性单纯,但不代表真的没脑袋,面对复杂的人,何平挑重点处理,面对同样单纯的人,他更是随性应对。
除非有必要,否则何平不想将思考也复杂化,实际上何平却是个比谁都还有器量的……小人,因为太有自知之明,所以专挑简单的路走,不过当他知道有些东西怎样也避不掉,也只能大方接受。
毕竟是个写畅销书的男人,古月参很清楚何平的城府不浅,但备而不用,更懒得去用。只是那个老会露出半吊子蠢样的何平,很难让人有什么防备心可言。
古月参料想刑玖夜也是因此失了防备,栽在何平手上。
「到头来还是自欺欺人啊,唉。」何平握着方向盘,又是叹气。虽然因为灵气的缘故,陈初说搞不好他七老八十还是会长这副样子,到时可能得想办法少露面,不过他觉得自己的心已老了好多。
他曾经闪过一个念头,干脆忘了刑玖夜,反正人鬼殊途,他们谁都不能奢望什么。可是,缺了那片拼图,他觉得自己将失去最喜欢的部分拼不完整,好像心里将永远缺了最美好也最丑陋的一部分。
「要是能获得想要的美好,那么拥抱它之中的丑陋缺陷,也是值得的。」他很想去清一清名叫刑玖夜的那条大水沟,可是找不到了。
手机又响起,何平挂起耳麦疲倦的应声:「喂?」
『阿平,后天要不要烤肉?』是肥熊吴铭。
「……白痴铭,鬼月还没过,你现在烤肉会不会太早?」
『很快就要到啦,日子在过很快啦。你要不要来啦!中秋不是你说要回老家吃火锅,所以我要先约烤肉,厚,拎北马洗就唔营耶溜(老子我也是很忙的耶)!』
「先算我一份。」
日子还是要过的,能爱能恨的对象早就不存在了。话是这么讲,何平却不愿面对,他心中仍相信刑玖夜会来找他,他死心眼的等待着。
何平心里晓得他们要他认清现实,表面上他也办到了,扎实过日子嘛。然而心里的那份感情却渗透得更彻底,比以往任何一段爱恋都还要折腾。
有时何平不禁思考,如果他自己也消失的话就不会痛苦,但这么一来世上就没有谁会刻意去记着刑玖夜了。再痛也想记着,再寂寞也要记牢,他想好好记着他。
「呜呃。」视线快速的模糊,他连忙揩掉泪水,这手抹完换那手,重新握好方向盘,终于撑到休息站的停车场停车,他坐在驾驶座,独自放声大哭。
真是难为情,都这把年纪还哭得这么夸张,但是无所谓了。反正也不会听见那声音来骂他一声蠢蛋,叫他别哭。
阴历七月下旬,何平新买的公寓刚入厝。
夕阳余晖落进屋里,何平躺在客厅沙发上睡觉,电话一响把他吓得摔落地上。他胡乱摸索眼镜戴好,电话那头是一堆杂讯,何平按下录音后重新慢播,跑出的声音是个非人类的腔音:『何先生,鬼门这里游魂暴动,管不过来,已经向壹玖申请鬼部加派支援了。请你快点来帮忙——』
突发案子,何平挂了电话抓起椅背的外套就往外跑。车子开到县市交界处,有座半长不短的桥,鬼门就在桥下,他停好车子观望情况,原来是某一殿最帅的那对左、右判官这天也要出鬼门找老友,那些花痴鬼全部跑来凑热闹。
牛头马面和那些鬼差气愤的阻挡他们,不时大骂:「不要在鬼门正中央拍照啊!」
「守秩序、守秩序!」
「身高太高的往后站!吼吼!」
「哞——放下那只小马!」
何平哭笑不得,这什么混乱的追星场面嘛。有点不想管,趁机溜好了。
「何先生——快来啊——」谁啊,眼睛也太利了,这样藏在桥旁边看戏都被逮到。
何平扫视过去,发现是之前常帮忙他的土地公在招手,他只好硬着头皮比了一个手势,重重踩地三下,那些数以百计的鬼被何平的足力震得往鬼门外弹开,纷纷瞪向他。
何平吓出一身冷汗,尴尬道:「各位好,放假过节啊,快点回家吃好料,附近宫庙也有吃有拿,祝你们佳节愉快。」何平扯着满口瞎话,两手负在身后朝土地比手势:『只叫我来吗?』
鬼门里涌出更多鬼潮,何平已经有趁乱溜走的打算,很快的他也被鬼海茫茫淹没,其间瞥见传闻非常帅的左、右判官一起出现,还搭着高级轿车咧!
帅是很帅,不过长得太健康开朗,太光明了。
何平一脸纳闷,他原先就喜欢开朗好孩子,怎么还嫌东嫌西,真是鸡蛋里挑骨头,刑玖夜的影响真是太深远了。别的鬼往明星般的判官挤过去狂拍照、举牌高呼,只有何平努力的往外钻动。
用凡人的肉眼看的话,只会见到何平一个人凭空做滑水动作,样子滑稽可笑。
「对不起、让一让,借过,借过,借、过!」
何平哀怨叹息,连鬼节都要被判官们闪,唉。
他放弃挣扎,站在茫茫鬼海中随波逐流,土地公也不晓得被冲散到哪里去,这种乱象只要等判官车子开远就会没了,大概是壹玖怕他太闲会胡思乱想就替他接了工作。
四年来他早就独当一面,不必搭档,独自生活。
只是还要寂寞多久,他才会忘了寂寞呀?
还要挣扎多久呢。
他低头看到一株被阴风吹得倒头的小花,印象里他知道它的名字。灵光乍现,何平想起它的名字,乐道:「这是繁缕嘛。」他忽然开始左顾右盼,月牍正好端端站在桥面笑着俯视他。
「你还没等到他吗?」月牍问。
何平露出怅惘的笑没有答话,但他知道月牍能懂他人心情。
「你不是有写个故事。回家去写结局,写完之后你就晓得了。」
他拱手对桥上喊:「哪个故事,我写过的这么多。」
「有个故事你一直没给结果,去写吧。在你获得红玉前,你也是因为写了那篇故事才召到红玉的,你不是叙事者,而是隐性的预言者。」
「噫?」
月牍朝他笑着挥别:「我刚才去收成果时路过附近,就来跟你打招呼。有缘再见,到时好好喝杯茶聊天,嘻。」那孩子笑着化作雪花被风吹散,融入夜空。
何平在原地呆了半晌,然后冲上车开回家,打开电脑开始挖自己过去的文章,终于让他找到一篇里头有关键字「红玉」的,是篇在写鬼仙的故事。以前他觉得这故事没头没脑、莫名其妙,所以它就这么无疾而终。
他对着空白画面发呆,不知道该给怎样的结局,很久之后他将十指轻放到键盘上,手指慢慢敲出几个字来,敲键的速度越来越快,快到何平心脏也跟着加速跳动,莫名紧张。
祂无法肯定会在何时,何地找到他,但祂相信会找到,只要存在就一定有机会相遇。如果遇不见,不是因为对方不存在,而是因为自己并不相信。
祂决定在将来相遇时告诉对方所有过程中的喜怒哀乐,还有祂是如此开心能和祂见面。他什么都不稀罕,就贪恋着那份感情。
只要存在总会相遇,相见不得是因为心里不信。
何平存好档也不见有什么事发生,心里却有了转变。他要等刑玖夜,虽然他不是很想赢王宝钏,但哪怕是八百年他也会等。何平挠颊,失笑道:「嗯,八百年啊,目标设这么高有些过头,最好再过个八秒就达成比较好。」
等待心情稍微平复,何平进浴室洗澡,他猜想会不会连月牍都想给自己加油打气,才会那样冒出来跟他聊天。他心里有点感动跟不好意思,但那念头没绕太久。
再出客厅时,何平只穿了条宽垮四角裤,边哼歌边绕去开冰箱拿饮料喝,紧接着听见客厅有些怪声音,像是玻璃碰撞声,他冲去客厅,整个人都傻了。
「我……我的酒……」他摆在柜子上的洋酒,连自己都舍不得喝的洋酒,居然被人开起来倒着喝了!那个人倾靠在沙发上,仅露出一边的肩膀跟后脑勺,是个男人。
何平瞪着沙发背后,暗骂这年头的鬼怪太不知分寸,他好心没有设结界,结果一堆乱七八糟的不速之客跑来闹,气死他了。
「欸,你这只恶鬼,不要脸——」
对方一回头,何平吓得饮料摔在地上洒了一地。
「你就是何平吧。我是壹玖最近到任的职员,也是你将来的新搭档,算是半个鬼仙,请多指教。」男人将头发俐落往后梳,发梢在耳际率性微翘,他扬起饱满而性感的唇自我介绍,替何平也倒了杯酒递上。
何平差点忘记呼吸,半晌才出声说:「噢。我,何、何平。」他楞楞瞪着对方五官,由头打量到脚,再由脚扫视回脸,怎么看都是、都是刑玖夜啊!
一样爱穿高级订制西装出现,一样这种高傲嘴脸,跩死人不偿命的欠揍样。
「地上……」他瞄了眼摔破的饮料杯说:「不要紧吗?」
何平还死死瞪着他,心思早就不在饮料。「你还没说你叫什么名字。」
「我姓刑,刑玖夜。」
何平指自己,眉头揪结成一团,表情怪异的问:「请问你知不知道我是谁?」
刑玖夜轻轻点头,浅笑答道:「刚才说过了。何先生,你名字很好记,我当然知道。」
「你叫我何先生?」
刑玖夜的客套令何平失落,何平有点埋怨的看他,两手垂在身侧沉默下来。
「你坐。我去拿抹布擦。」何平逃进厨房,他确定那是刑玖夜没错,可是竟然是这种陌生的态度,该不会是有什么原因吧。
他擦到一半,抓着抹布蹲在沙发后面讲:「欸。我不需要搭档,你到底是人是鬼,突然冒出来是什么意思。」
刑玖夜换个优雅的坐姿继续品酒,悠哉的说:「是不需要搭档还是不想看见我?小蠢蛋。」
何平的瞳孔一放一缩,立刻站起来瞪他:「你、干嘛装不认识我!」
刑玖夜眼神一沉,冷冷发话:「因为我生气。」
「气什么气,你有什么好气,你气我?气我什么?」何平踹了沙发椅背一脚,自己痛得皱眉抓脚丫。
「你为什么收那么多护法,连那只畜生都收……你让姓古的家伙跟了你四年,这些年你就这么无防备的任人亲近是吗?」
对方的气势依旧充满压迫力,何平吓得呆呆往后退,涩声回答:「也、也没有毫无防备。」
「平,你如果有防备,这屋里起码设一层结界。刚才我要是想杀你一百次都行,你还想象上次那样被弄死?」
「没有。」何平讷讷反驳,心里低骂:『烦耶,这家伙到底是想杀人还是在吃醋,干嘛那么凶狠!』
「过来。」
「你叫我过去就过去哦。」他也有脾气的。
「你不过来,是要我过去?你想好要我过去还是你自己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