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繁枝 上——by吴沉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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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天阳低头讪笑了下,哑声说:“其实你应该也猜到了,我跟于书澈处得并不好,如果这能让你稍微解气的话,也可以将之解释为报应。我奶奶生前常说一句,欠债还钱,一笔笔功德簿上都记着,我一直不信,现在看来,我那样离开你,伤透了你的心,就已然亏了德行,跟于书澈,注定好不了。”

“具体相处的事我就不说了,我只说我的感觉,跟他在一块,我发现我,越来越能体会到,你当时跟着我,受了多大的委屈,你是个傻子,从来不说,我也不会去问,现在想来,我亏欠你最多的,其实是这些鸡毛蒜皮的小事。”

王铮心里涌上一阵酸楚,他摇摇头,哑声说:“你跟他在一块才发现我的好处,那假设现在我们又在一起,你是不是也该发现他的好处呢?李天阳,你这样,当人的感情是什么?”

李天阳蓦地抬头,说:“我不是这样的人。”他还想说什么,猛然间瞥见一个人影,转过头去,却看见于书澈面白如纸,站在那双手抱臂,也不知道听了多久。

李天阳心中一惊,站了起来,脱口而出:“你怎么来了?”

“我怎么不能来?”于书澈甚至微笑了下,但声音却冷得发抖,“我要是不来,怎么能听见你这么深情的告白?那什么,王铮,你觉着他口才怎样?动听吧?什么叫跟我在一块越来越能想起你,我告诉你,当初他在我跟前,可没少说嫌弃你的话。”

第23章

李天阳脸色发青,于书澈的脸上却是一片苍白中带了豁出去的微红,只有王铮难堪着急,他想说什么,但这种情形,他说什么都不合适。

身边两个人剑拔弩张,已经到了下一刻就要恶语相向的地步,只不过李天阳在拼命压抑着怒火,而于书澈却已经气昏了头,除了手脚发抖瞪着李天阳,倒一时半会,不知该如何反应。

即便张扬如于书澈,也并不擅长处理这种情景。

王铮忽然觉得这一切很滑稽,他想在自己记忆深处,他们并肩站着的画面就如尖刀一样剜着他的心,他不是圣人,在痛苦怨恨浓稠到抹不开时,他也曾想过,大不了照书上指示做个土炸弹,绑在腰上专门候这两个王八蛋出入的地方,大家一块死好了。

但这种念头也只是一闪而过,很快就被另一种胆怯替代,他实在是怕看到这俩人,怕看到他们亲密无间,怕在别人活生生的浓情蜜意前面撕裂自己的伤口,痛不欲生。

哪知道命运就如一场滑稽戏,你拼命想躲开的,绕了个大弯,换了种方式呈现你跟前;你拼命想企及的,却偏偏跟脑袋前面挂了根红萝卜的傻驴似的,伸长脖子怎么够也够不着。

生活怎么能这么滑稽?套用网络上的语言,真是一盆接一盆的黑狗血。

王铮忽然就没忍住,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他这一声笑,打破了僵局,李天阳困惑地看向他,于书澈愤怒地皱眉,薄唇一张,立即就是一句:“王铮你他妈笑谁呢?”

王铮瞥了他一眼,在看看李天阳,这两人曾经如此占据他生命中的重要位置,一个极爱也极怨,另一个极厌恶,因为太厌恶了,反倒念念不忘,但今天,却最终以一种滑稽的形象将他那些困境和苦难变得毫无分量。他想起自己那些苦苦捱着等待明天到来的日子,那些为背信弃义的恋人而黯然神伤的时候,忽然间发现,那些痛苦里面,其实充满了不可信的肥皂泡,一个套着一个,戳穿一个,立即引起一连串的连锁反应。

王铮脸上的笑容加大,他边笑边摇头,充满着对自己以往的质疑和不满。如果说,自己受苦的根源在于李天阳,李天阳的移情别恋令他当初献祭般的感情备受磨难,那么,这种磨难显然也与李天阳跟于书澈的爱情有关,他们的爱情越有效,则王铮的爱情越显得凄凉。但如果说,李天阳跟于书澈的爱情不过是一出倾情演出的滑稽戏,那么他自己的呢?是不是其实也不过是个被过度诠释了的想象物?

王铮听见于书澈骂了几句,李天阳站到自己跟前护着他跟于书澈争了几句,但他们说什么在骤然间显得没有意义了,王铮收住笑,擦去眼角的泪水,站直了身子,对还在唇枪舌战的两人喝道:“够了。都请安静吧!”

李天阳诧异地扭头看他,于书澈也停了下来,他们都没料到有一天能从王铮嘴里听到这种颇具严厉意味的话语。王铮压着声继续说:“你们俩能不能懂点事?啊?这是医院,我朋友还在里面生死未卜,你们就算不认识她,起码也该有点人道主义精神吧?天阳,我跟这位于先生不熟,麻烦你带他到一边去,你们有什么误会,都该好好去交流,但别在这妨碍医生们工作。于先生,”王铮看向于书澈,“我很抱歉刚刚发笑,但发笑的原因跟您无关,我只是觉得,您认为天阳会在手术室外跟我说什么超越朋友关系的话,这听起来太好笑了。”

李天阳愕然说:“小铮,我刚刚说的都是大实话……”

“我知道,只是我不想令于先生误会,除去咱们以前的关系,我跟你还是相识很多年的老朋友,老朋友之间聊点分别以后彼此的私生活这不是很正常的吗?于先生大可不必如此介怀。我以人格担保,李天阳没有跟我说您的坏话。他只是在反省自己,其间顺带提到您,如此而已。”

于书澈刚刚比较离得远,其实很多话都没听清楚,只听了只言片语,心高气傲之下立即急怒攻心,这时候稍微一冷静,不禁有些狐疑,瞥了李天阳一眼,微微昂起下巴,说:“他会说什么我心里清楚,不用你在这打圆场。”

王铮微微叹了口气,有点相信李天阳刚刚说的他跟于书澈处不好了。这个人因为自己的敏锐和聪明,对别人想必也苛求,眼里容不下沙子,即便是自己不能确认,也绝不容许别人质疑他的判断。他轻声说:“其实我说什么不重要,关键是于先生请分清楚这里是什么场合,以及您如果有问题,问题的重点在哪?我觉得你们……”

“你是想说这不关你的事?”于书澈忽然笑了,点点头,看向李天阳,不无冷嘲热讽地说:“李天阳,你念念不忘的人说咱们弄成今天这样不关他的事呢?要不要我告诉他你那些情圣派头?比如隔三差五一定会偷偷摸摸回你们当初住那套房子摸着他的照片缅怀过往?比如你三更半夜做梦会喊他的名字?李天阳,你当年说甩了他多牛啊,怎么着,后悔药没地买去了是吧?你吃着碗里瞧着锅里算什么东西?你他妈把我当什么?”

他说到这一句,已经眼眶微红,但却倔强着仰起头,恶狠狠扫了他们两人一眼,随后冷笑说:“爱谁谁,我今天算是看透了,亏我还以为你跑G市跑医院出了什么大事,手头工作一丢就来这看你。现在想想,真他妈不值!我告诉你,从今往后,咱们谁也不认识谁,生意场上见了面,别指望我念旧情!”

他转过头,冷冷看了王铮一眼,目光中的怨毒令王铮不由心生寒意,谁知他忽而一笑,轻声对王铮说:“真行呀你,不过你也别得意,这朝三暮四可是病,治不了的!”

随后,他又冷笑着看了李天阳一眼,点点头,转身就走。

王铮喃喃地问:“你,你不追?”

李天阳看着于书澈的背影,忽然长长叹了口气,转头疲惫地说:“我怎么追?追了又怎么样?书澈是个心高气傲的人,现在估计一辈子也恨上我了。”

他自顾自坐下,垂头看了自己的手掌心,自嘲一笑。

王铮也坐下,想了想,忽而蓦地转头说:“你该跟他说清楚,这不关我的事。”

“他怎么会不知道不关你的事?我的行踪他了如指掌,要真跟你有点什么,就不是现在这样了。”李天阳闭上眼,轻声说,“其实他比谁都清楚,问题是我们俩性格不合,但就算这样,大家还是往里头投入了许多对别人不会投入的东西,就好比做一个投资案,前提投入已经亏损,要继续下去,必须加大投资,可风险存在着,谁肯填这个无底洞?不填吧,又不甘心。一天天拖着,闹着,终究就变成今天这样。”

王铮听着,并没有在第一时间插话,他站了起来,看了看紧闭的手术室大门,垂着头踱步,以几不可闻的声音说:“起码,你们俩都这么聪明,谁都没有倾尽所有,所以,就算分手了,也谈不上溃不成军。”

“你说什么?”李天阳问。

“没。”王铮摇摇头,就在此时,手术室大门打开,王铮立即精神一振,赶上前去,却被一堆医护人员挡开,他只看到于萱躺在推床上脸色惨败,双目紧闭,护士们格开他,大声嚷嚷:“别挡道,有什么问医生去。”

王铮不敢阻拦,忙避到一边,看见穿着手术服的主刀大夫出来,仿佛屠宰场上刚刚放工的屠夫,浅蓝色衣袍上还溅着血迹,他一边走一边摘下口罩,看见王铮,眉头一皱,问:“病人家属?”

“是,是我。”王铮立即说。

“没法切除了,癌细胞扩展得太快,没法用手术解决。”那名大夫用缺乏抑扬顿挫的声音说,“我们打开了她的胸腔,不得不又缝上,其间她的心脏负荷不了,又请了心脏科的大夫过来,所以用了这么长时间。”他大概看到王铮的脸色实在难看了,才稍稍恩赐一般柔和了口吻,说,“你们,要做好心理准备,病人随时可能……”

王铮浑身僵硬,要用上很大的力气,才勉强跟得上这医生说的话,他还想说什么,张开嘴,却什么也说不出,对方不是神这点他很清楚,他没什么需要揪住对方衣领大吼求你救救她之类无意义的废话。但是他还是觉得不能接受,像置身空旷的荒原,头顶雷声轰鸣,一时间你听不太清楚周围的声音,好像跟这个世界隔绝开,但又不是很分明的隔绝。

就在这时,一双手搭上他肩膀,他听见李天阳的声音对那个医生说:“麻烦你了大夫。”

那个医生仿佛等的就是这句,听完这句后,他立即如同任务圆满完成一样不带遗憾地翩然离去,王铮愣愣地看着他们越走越远,觉得自己每个关节都硬得厉害,就连坐下这种动作,都格外艰难。

“你别太难过,小铮,你说句话,你这样怪吓人的,”李天阳扶着他,在他身边问,“我给你买点喝的东西好吗?别太难过啊,那什么,生死有命,怨不了谁,你别太难过好吗……”

“我,我没事。”王铮定了定神,撸撸脸,机械地问,“刚刚,那个医生的意思,是于萱很快就会死了?”

李天阳满心不忍,却不得不点头,低声说:“似乎,是这个意思,但医学上不是总有奇迹吗?也未必他说的就准……”

“很快,就要死了啊。”王铮呆呆地重复了一句后,像是不堪重负一样靠在椅背上,微微张开嘴巴,浅浅地喘气。

“不是,未必会这样,小铮,你要难过哭出来好不好?在我跟前你不用不好意思,小铮,你现在不能太难过,你朋友还等着你去给她鼓劲,也许她求生欲望还很强烈,需要你去给她加油什么的。”

“别说了,”王铮打断他,“别说了,”他抬起头,细细地看李天阳,轻声说,“于萱要死了。”

“小铮……”

王铮自顾自站起来,也不搭理他,慢慢朝于萱被送去的特护病房方向迈去,他一边走一边想,到底什么是死亡?是一个人彻底从这个世界上消失吗?于萱从这个世界上消失,对自己来说,到底意味着什么?

意味着,面对一个,没有于萱的世界。

歪曲的再没人给你纠正,错位的再没人将你拉回来,别的人也许也可能替代她的部分作用,但这个世上,将不会再有一个女孩,如于萱这般,直接叩问他的内心,而不需凭借任何外在的东西。

王铮感觉胸腔的位置,那朵妖冶如花朵的伤口,在以极度缓慢的速度向周围撕开,撕裂的过程犹如慢动作镜头,他自己都能感觉清楚血肉分离的滋响,还有新鲜的血喷出来,一瞬间的热量。他想,这大概就是于萱不在的证据,令内在一片狼藉,血肉模糊。

他眼前一黑,以极度缓慢的速度慢慢朝前面摔倒。

第24章

很多年前,王铮在第一次遇到于萱的时候,情形其实很混乱。

新生注册入学,他妈带他到学校报道,那个时候的王铮从没单独出过远门,虽然所选的大学离家不远,但对他来说,到一个陌生的城市就是一种新奇的刺激。

他心不在焉地听着身边母亲的唠叨,一边观察着周围其他人的举止,小心翼翼地选择礼貌用语,尽可能不让自己出错。

他渴望在一个全新的地方塑造一段全新的生活,一种没有母亲的生活,摆脱母亲的管制和由母亲带来的无形压力,一想到这些,他就兴奋得不行。

但他很快就发现,就算没有母亲,母亲也无处不在,对母亲严格规矩的遵守早已铭刻进他的行为中,成为一种自动寻求的桎梏,期待当中的自由,仍然只是想象中的自由,他远比同宿舍的人要自律,生物钟就跟打入血肉一样准时,永远没法跟他的同学一样肆意地堆满臭袜子脏衣服,揣着诡异的笑容聚众看黄片,永远没法跟他们一样不动声色地谈论女人的胸部,他有努力去融入大家的话题和生活,那个隐形的母亲总在监视着他,以其象征性的神圣令他无处逃匿。

就是在这种状况下,他认识了于萱,几乎在见面的第一眼,对方就眼睛一亮像对上什么长久寻求的东西一样不管不顾地跑上来,拍他的肩膀说:“哎我觉得你挺面善的做个朋友吧,我叫于萱你叫什么啊?喂不能不答应啊我可是漂亮娇弱的女孩儿你的教育没告诉你对女孩儿要多加照应不能让她们伤心吗?”

王铮根本不知道如何应答,他从来对上女性都有种天然的惶恐,就如对上比他强大的物种,怀着随时准备逃开的心理惶惑不安地等待对方下一步的动作。

一直到今天,王铮都不明白为什么于萱会对自己如此另眼相待,要知道,如果不是她的执着,以异乎寻常的古怪热情和同样古怪的性情纠缠不放,他未必会跟于萱走得近,近到犹如一个硬币的两面,各自或许面朝不同的生活轨道,但却始终能背靠背,无需言语,便能相互理解。

于萱经常靠着他的肩膀,抱着他的胳膊,不管身处校道、图书馆、教室还是其他公众场合,也不管身边有没有人,有多少人看着,她想抱就抱,抱了不撒手,如果王铮不乐意,她就会耍赖,一边蹭着王铮一边嘟着嘴念叨:“来给充一下电嘛没电了好可怜哦。”

王铮嘴里会嫌弃地说:“去去,我又不是你的变压器。”

但一次也没有推开她。

似乎身体的贴近,真的能从对方身上汲取能量,真的能抚慰内心,能将一份力气变成两份,然后欢快地蹦跶着朝前跑。

如果真的可以,那么现在给充电行不行?

一股焦躁灭顶而来,王铮猛地睁开眼,发现自己也躺在一间病房的病床上,鼻端插着吸氧管,手指上夹着导管。

他心里一惊,想开口,却发现喉咙沙哑得不行,发出“嗬嗬”的古怪声响,像破旧的风箱,呼哧喘气。

旁边的护士立即走过来替他检查了瞳孔等地方,随后又调了调滴剂速度,瞥了他一眼,说:“别着急,躺着,我叫你的家属进来。”

王铮眼巴巴地盯着门口,李天阳从外面走了进来,下巴处胡子茬一圈,眼眶有点发青,看他醒了,松了一口气,浮上笑脸,走过来柔声问:“醒了?觉得怎样?”

王铮疑惑地看着他,随后忽然想起昏倒前的状况,他立即想爬起来,却被李天阳一把按住,说:“别动,别动,你现在安心养病,不能乱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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