毫无疑问，浩承曾动用本家资源铺设通路，但是反复阅读文件，季饶才拼凑出其间的玄机。
几乎是撇开合作对象的协议，建构在企业内外那一份不可思议的紧密与充满人情味的企业文化。必须守住价格的总经销无法给予下游优惠，但是在付款流程、开票期限、价格，都有所动作。下游便以优秀的业绩表现作为回报，毕竟利润及竞争力都较与他人合作占有优势。
浩承到底知不知道？
近乎失神的呆坐，直到听到匡当关门的声音，才掠了下前发，迅速站了起来。
转过头望向窗户，雾气凝结片刻便被打落，雨水仍不停落下。
浩禹大概己经回来了。
习惯性的摸索椅背上的衣服，那件毛衣不知何时无声落在地面，他弯腰捡起披上，打开房门下楼。
4
在公文包里看到奇怪的东西，浩承将整个牛皮纸袋拿起来，看了一眼便掏出行动电话。
接通时听到弟弟事务性的口吻，便微笑了一下，露出了过于年轻的疑惑神情交谈，没几句便挂下电话。
他拿起纸袋，走出办公室，沿着走廊一直走到主管办公室最外一间，那是才升上来半年，刑季饶的办公室。
门扇开了大约六十度，以办公室不成文的规矩来看，根本是敞开的。
礼貌性的敲门，探头时直觉这真是个毫无个性的房间，而不觉有点同情。
怎么可能连合作对象赠送的，挂着红色贺卡的室内植物都没有呢？
「经理。」一直站在铁柜旁，季饶发觉浩承没看见他，只好掩上文件，轻轻出声。
浩承毫无防备的脸，瞬间集中精神，变化成清朗神情。
将两本厚重的文件夹放在桌上，季饶有些手忙脚乱，浩承看来不打算久留，只是站在小桌旁寒喧。
季饶很快就知道浩承进门时漫不经心的原因。
「小钧请你转交给小禹。」
想着浩禹的事，就无法以事务性的口吻交谈，季饶无法忽视他是浩禹的哥哥这一点，浩承想必也一样。无论是公事还私事，必定亲自走来，以电话将季饶叫进办公室，一次也没有。
浩承提到弟弟的声音如此温和，应该说些浩禹的近况让他安心才对，季饶接过纸袋。
「其实可以找他出来，浩禹最近精神很好，每天都到处乱跑。」
「是吗……那现在是正在哪里迷路吧。」
看着季饶顿时有些担心的脸色，浩承不禁微笑，他思索了一下，看看表便走出门。
「下次浩禹回家，你有空也一起来坐坐。」
季饶礼貌性的笑了笑，浩承的身影己经消失在走廊上，确定浩承没再折回来，他开始收拾东西。
将才找到的档案扔回柜子去、匡地关上门；眼不见为净的将杂物扔进抽屉，抓起外套和公文包。
对助理扔下一句外出，便很快走出门。
至少还有三个小时一般职员才能打卡下班。
明知如此，还是忍不住溜出来，并且以一个小时就回去安慰自己。
走到停车场附近，果然不知不觉就拿出车钥匙，今天是不会再进办公室了。
漫无目的的开了一个街口，想着去哪里会遇见浩禹呢？
若是真的迷路的话，大概是坐在公车站牌发呆，最后坐车到火车站一类的地方，绕个远路回家吧。
在心里想着不用急，便发现自己与其是担心，还不如说是想找他说话。
还是回家等待好了。这样想着，便将车子驶向公寓的方向。
快步穿过客厅的身影旁若无人，季饶瞄到他的衣着，于是便判断浩禹是去朋友的工作室。
并未穿上整套西装，但是打上领带，外罩膨松的休闲长外套。
似乎完全没发现自己，季饶由沙发上站起来跟在他背后。
当浩禹将手里的纸袋、背包虚脱般一口气甩到桌上时，季饶怔了一下，发现自己不该这么做。
一瞬间似乎窥见他不欲人知的情绪。
每天都可以捕捉到，类似的举动，但也总是同样精神翼翼，于是季饶便认为那无意间泄露的沮丧，是自己的错觉。
视线对上的时候很平静，只是以眼神询问有什么事。
季饶做了个手势，于是便往早餐台移动，经过石质写字台，浩禹猛然停下脚步。
一旁金边落地灯静静亮着，光泽温暖。
季饶迟疑的转过头，刚好浩禹很快翻动袖子看了一下表，随即迅速伸手覆上自己额头「……我没生病。」
笑着说，季饶反射性的抬起右手，浩禹却用同样迅速的动作将手抽了回来，刹那的神情似乎有些冷淡。
谁也没说什么，若无其事在早餐台坐下，那一幕如同电影中错放的一格，它的存在没人发现。
室内荡漾着残余日光，那是彼此心中模糊不明的阴影。
猜测着，对方到底是挽留，还是拒绝。
趁季饶取下两个杯子泡茶，浩禹低头看着摆在桌上的东西，露出非常惊讶的神情。
眼前装着馅饼的纸盒，样式非常熟悉。
浩禹伸出自己的手，默默的计算着，发现两只手指头不够用了。
季饶伸手开灯，浩禹眨了眨眼，视线落下时季饶已将纸条写好。
「最近常吃饭团三明治？偶尔也吃些有营养的东西比较好。虽然是牛肉馅但是味道很不错，你吃吃看？」浩禹忍不住微笑。
当然知道这家北方面食，除了著名之外，还位在曾就读的高中附近。那时候，也是用这种不常见的内面不沾油的传统纸盒子包装，四个一盒。
「谢谢，我喜欢这家店，附近有所高中？」季饶怔了一下，咦了一声惊愕的望着他。
浩禹点头算是承认了，他将手指按在纸盒上，享受由内部穿透而出的微温。
一如每天晚上他散步回来，季饶递上的热茶的温度。
左手仍旧轻触盒面，右手拿过笔。
「配小米粥很合适，还有面也很好吃。」这么写者，发现季饶笑个不停，而投以疑惑的眼光。
季饶忍不住想象了一下，浩禹高中时的样子。与大学时代一样，用如挑剔般冷淡的神情，每天光顾喜欢的店，只是穿着制服吗？
脑袋里冒出好想看的念头。
「茶太无趣了，去买点东西上来吧。」他的声音跟本掩不住笑意，把这句话写下，浩禹并没有反对。
「？」「下去再说。」季饶指指身上的家居服「等我一下。」
浩禹同意并且滑下高脚椅站起来，他下意识的抬手触摸自己未解下的领带，当他的手碰到一旁的牛皮纸袋时，发现硬质的手感并不是咖啡豆。
视线移向看起来心情特别好的季饶，后者点了点头。
浩禹拆开袋子。
棕色牛皮纸袋，里面是个粉红色绘有卡通老鼠图案的方底圆盖铁盒，一看就知道是浩钧的收集品。己成年的弟弟，不知何时开始搜集卡通周边产品的嗜好，也只有在对待他的收集品时，会收整那马虎的性格，小心的包装以免刮伤盒面。
比应该的时间长了许多，季饶看见浩禹凝视盒面，无法猜测他的思绪，因为他的神情比想象中平淡。
放下盒子，浩禹展读弟弟卷起来的字条。
不像季饶的钢笔字那么老练流畅，但是弟弟的字的确愈写愈成熟，己经是大方好看的字体。
「哥：这是试吃的喜饼，拿不定主意哪家比较好，有特别喜欢的话就告诉我，投票决定。小君。」因为浩承的话而观察着浩禹的神色，后者并未露出不悦的神情，季饶想不通浩钧认定浩禹不想见他的原因。
凑近阅读那张字条，抬头时却发现浩禹的眼神有些尖锐。
「小君？」
「二岁就会写字，但是弄不清楚，上小学才知道，不想改了。」开始当然是父母和大人开玩笑故意不订正，那也是因为浩钧小时候很可爱，稚气的自称杨小君就更有趣的缘故。
凝视季饶的笑容，浩禹将纸张移到他的面前。
「去换衣服，我等你。」当他下楼时，浩禹己经打开铁盒子，如同玩谱克牌般，不经意的将饼干分门别类，五彩缤纷的排满桌面。
下楼之后如往常一样在小店聚集的三叉路穿梭，随季饶绕到附近的超市，浩禹瞪大眼睛。
那刚好是晚餐前的时间，主妇们己经开始排队结帐，收银台前的人群很长，浩禹一看就不想进去。
他看看季饶，后者没有拿推车或提篮，想着很快就好，便无奈的跟在后头。
季饶拿的是汤罐头，结帐的时候浩禹触碰他的衣袖，指着柜台后的玻璃柜。
香烟。
露出反对的神情，季饶微微蹙起眉心。
被浩禹瞪视，加上收银员迟迟不知该不该结帐的困惑神色，结果季饶让步。
但是，他装作不懂浩禹一条半条的要求，只买了一包。
回到家便打开罐头对点水加热，季饶先拿过纸笔，浩禹玩着那包仍密封的烟。
季饶将纸条递给他，便转身将马克杯盛装的热汤移到面前，一切就绪时，季饶发现浩禹以温和的视线，凝望着自己。
浩禹并没有回答他的问题。
「今天去什么地方？很累的样子。」「没有。你发生什么事？」怎么发现的？
季饶苦笑了一下，这是误解再误解，浩禹其实什么也没发现。
「我想谈谈对企业的看法。」季饶怀疑浩承可能己经知道了自己最近所发现的事。
但是，无疑是着眼于本地企业的立场，维护下游中小型企业，于是没有任何反应。
季饶开不了口与浩承谈论这件事，另一个原因则是：到目前为止既存的协议，对公司都是有利的。他们只是，心照不宣将价格问题丢回给合作对象而己。
「是吗？」坚持用餐完毕才要谈，移坐到沙发上看完季饶的资料后，浩禹露出略带茫然的神情。
「因为品牌推出去、成功占有市场了。」季饶一面解释着，一面注视着浩禹，双眼睛睁大且快速眨动，而显得异常的天真。
「那有什么不好？」的确没什么不好，季饶苦笑起来。
「诚信很重要不是吗？」浩禹像是在上课般点了点头，心里盘算着，季饶到底反对到什么程度。他猜测大哥必然知道全部过程，也许还是策划人之一。
季饶和大哥的立足点必然不同。
自己曾经看着自家的公司一步一步爬起来，感受父母如何使地方企业迈向上市公司的辛苦，而当时己经懂事的大哥，感触想必更深。那绝不是手段、诡诈就能获得的成就，必须步步为营，在实现决策的每一步，眼光放远深思熟虑。于是如今接触到中小企业，便有意拉拔对方，除了互惠，也是感同身受的缘故。
而季饶则是实业家之后，深知庞大企业环结松动，便是差池的开始。
可以想见如果他对企业的忠诚，必定是以公司利益为第一考虑，要求干净的流程，绝无妥协的可能性。无法接受目前的运作模式，因为整场交易与他的背景最接近的，是跨国的合作对象。
「数字会说话。好不好，重不重要能由诚信证明？」「不是不好，是不正常。」浩禹笑了一声。季饶用了情绪化的字眼。
浩禹顿时明白与自己谈话的季饶，完全理解这件事，也不需要意见、关系之类的解决之道。因为不是商量，所以不能找浩钧，以后者的行动力，无论支持那一方，必定有所动作。
和浩钧同样理解大哥的想法，又明白事关重大的，就剩下自己了。对于动机太过在意，浩禹当时完全忽略了，季饶探究事件的惊讶及无力。
表现优秀而很快崭露头角，但是离开家族的蔽护，季饶放弃的是参与决策的机会。有志难伸也许太过火，但无法实现自己的理念、浩承策略成功等等带给他的是如失败般的冲击。
坦诚自己能力不及对方，是基于如何的信任，浩禹也无法体会。于是也轻忽了季饶的能力。
「追究以前没有意义。」季饶突然笑了一下，他意识到自己有点孩子气。浩禹很可能忍耐了他一整晚的言不及义。
犹豫片刻，浩禹蹙起眉心，他慢慢的将视线转向季饶。
「职权or特别关心？」神情变得沉稳，季饶只是微笑。
「好奇而研究了一下而己。」「有一天你可以插手时，再和大哥谈你的想法」浩禹并没有写完，因为季饶一再不甚再意的点头，于是他便草草准备结束谈话。
站起来时衣袖突然被捉住，浩禹有些吃惊。
「浩禹其实我……」
用力叹口气再度落坐，浩禹瞪着季饶，将纸笔塞给他。
「今天到底去了什么地方？」浩禹立刻将纸笔抢回来。
一句闲扯引来意料之外的反应，季饶当场怔住。浩禹露出的是大事不好的神情，尴尬外还有些生气懊恼。似乎还带点怨恨，逞强似的哼了一声便直盯着地面。
只是坐了一下，最后浩禹没有回答便一脸倨傲的回房间，季饶许久后才回过神。
不知何时开始的事。
掠了下前发，浮现的是苦笑，但是渗着难以想象的温柔。浩禹对他完全松下了防备，季饶现在才发现。
第四章
1
细雨无声落下，街道泛着刷刷车流声，听不出所以然的嘈杂，弥漫在周遭。
载着客户一家四口的计程车，己经远在看不见的距离，浩承站在由建筑物一直延申到马路的雨棚，由胸前口袋掏出关机的行动电话检查留言。
季饶什么也没说，也没有泄露一丝不耐或疲倦，他的脸颊微红，那是酒精与气温的缘故。
是个情绪沉稳的年轻人。
这么想着，浩承切换着手机液晶萤幕的功能，认真思索。
转身穿过饭店大厅，向来不接待团体的饭店，周末仍旧保有优雅安静的气氛，踏进刚才用餐的房间，装饰着香气浓郁的昂贵鲜花及色彩沉重的油画，那是法国餐厅的贵宾室。
暖和的温度里残留咖啡的香气，是如面前白缎沙发、酒红绒布抱枕般，醇厚怡人的气息。酒杯和饮料都己撤掉，餐桌收拾成适合两个人谈话的座位，餐巾也重新折好放在一旁。
浩承则迳自落坐在三人沙发的一角。
任何人都有不擅长的事，杨浩承也不例外。
虽然具有高明的手腕，但是他并不像年长的弟弟一样，具有独到设计眼光与来自学院训练的敏锐度。也不像浩钧，记忆与表达力强到只要恶补一点资讯，就能如专家般侃侃而谈。
这是他踏实的个性使然，然而，也是他的弱点。像是，遭遇今天这位资产家般的客户，便格外头痛。
无论何时都不会忘掉的阶级意识，言谈眼神浮现着高傲，面对这种人，职称平等是不够的，浩承决定合作案进行时，将季饶带在身边。
弟弟这位朋友，出身于良好的家庭，又在父母亲细心指导下长大，不但应对和监赏上颇有一手，也不会为排场或礼仪而惊慌。巧妙应付对方过度的客套，再加上很机伶而能够适时将谈话导回正题或叉开，看来悠闲的会议，每天都有进度。
应该多少为对方态度改变有点得意，没想到季饶似乎想都没想，只是在二三天前略带倦意的表示，对方终于有点诚意。
提到对方名字的刹那，浩承在那双眼里，看到了冷漠和淡淡的讥讽。
所以，也不是好大喜功、满怀心机的年轻人吧。必然也将同样的手腕用在公司，向来会出现旁敲侧击、惴测着亲友关系的流言，这次居然一点风吹草动也没有。比起半年前，浩承排除其他副理人选提拔他时，更加进步了。
看来，他的聪明才智和能力都还没达到极限，有胜出的实力。为了理念不合而封杀，实在太可惜了。
「今天下雨又塞车了……会晚点到吧。」
季饶自言自语着，走向房间的另一端，他伸手触摸枣红色的壁毯，并没有注意浩承因为这句话而抬起头、深深望他一眼。
行事向来谨慎，浩承在客户上车后，习惯性的在外逗留，直到司机传来安全抵达的回报。
也许是在酒吧，也可能在咖啡店，就是默默的啜饮着，顺便转换情绪，避免将上班的压力带回家中。
从未要求季饶陪他消磨这一个小时，但是也从没解释过，多喝这杯酒或咖啡的原因。
显然比表现要来得更敏锐，在不知不觉中学习许多经验与技巧。放任他的话，也许某一天会有危险也说不定。自从浩禹告诉他季饶对现状不满，杨浩承的思绪一直如此在两极间摆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