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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安旧梦——by想断的袖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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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定正愁没有由头除掉这小子,没想到他自己撞上南墙,诬陷忠良的事情他也没少做,也不差这一桩。可还没待他开口,皇帝却怒骂道:“混账!你可知周宰辅是朕的老师,当年先帝携周宰辅亲征潍城,受了重伤,先帝见朕年幼,在潍城托孤,周宰辅率大军一路杀回长安城,辅佐朕登基,勤勤恳恳为朝廷为天下百姓鞠躬尽瘁一生操劳,你竟敢在朕的面前弹劾朝廷的肱骨大臣,你可知罪!”

顾辞闻声跪在冰冷的大理石地板上,重重地磕了一头:“臣……知罪。”

周定听皇帝一番维护的话语,正待发表两句感叹的时候,皇帝竟然奋力扔了一个折子下来:“周卿不必替他求情了!顾辞啊顾辞,你看看这份折子,这是周卿赞你入内阁之后的表现的,你如今却反过来弹劾他,看来这内阁不大适合你,是朕看走眼了。来人,拟旨!”

顾辞看着天子带病苍白着脸陪他演这一出戏,心中感慨万千。现在千钧一发,若皇上有半分迟疑,以周定的性格一定不会让此事善了。

皇上大笔一挥,剥去了顾辞内阁辅臣的职位,外放他到肃州,即日启程,不得有误。

肃州虽非苦寒之地,但离京甚远,地处偏僻,虽跟南蛮通商多年,但因频起战乱,早几年就禁止南蛮进城了。除此之外肃州还是边城,常年来缺乏能人管辖,若南蛮入侵中原,肃州必然成为众矢之的。近年来皇上没有少下功夫,更是派了大将军严昭镇守肃州,近几年南蛮才不敢进犯。差顾辞去肃州,一来肃州天高路远,周定的党羽还没有延伸到此,即便是周定疑虑甚多要除掉顾辞,严昭是皇上的心腹,亦可护得顾辞周全,二来肃州多年受外攘,需要一个有能之士来管辖,而顾辞也该吃吃苦头好好历练一番了。

即日启程,顾辞还没来得及通知老家的父母,就踏上了去肃州的行程。临别长安的时候,太子不顾侍卫的阻拦,到南门去送他,泪眼朦胧地扑在他怀里,俨然跟初见时的小屁孩一般样。

“子川子川,为什么父皇要把你差到那么远的地方,以后我再也见不到你了,想你了怎么办。”

“殿下……再过几年就到志学之年了,还哭鼻子的话,将来会传为天下笑柄。”

顾辞与太子相伴四年,这四年的悉心教导让太子愈发喜欢这个先生,真正待他好的人,他不是不知道,父皇待他好,但是父皇不仅是他的父皇也是天下人的帝王,所以记忆中,父皇从不抱他亲他。母后待他好,疼爱他,但是母后不会教他为君之道。只有子川,不仅教给他许多其他先生不曾提到的事情,还亲近他,给他买好吃的好玩的,还陪他偷偷出宫玩儿,连自己刚开始故意整他气他也不放在心上。这样的人,他的生命中也只有一个。可惜好景不长,才短短四年,子川入了内阁就不怎么陪他玩儿了。本想着等他忙完公务,再腻着父皇许自己出宫看他的,谁知转眼父皇就把他外放到肃州那种天高地远的地方,他以后再也见不到子川了。一想起这么可怕的事情,年少的太子就按捺不住了,不顾内臣侍卫的阻拦,疾奔出宫门。

太子止了哭声,可怜巴巴地看着顾辞:“可是……一想到以后再也见不到子川了,我心里就十分难过,一难过就要哭,不哭就难受。”

顾辞安抚地拍拍太子的后背:“殿下不要难过,谁说以后再也见不到子川了,将来太子长大了,子川一定会回到您身边的。”

太子把头埋在顾辞的衣服里,闷闷道:“那我们一言为定,说好了,不许耍赖!”

顾辞轻声笑道:“时常耍赖的不知是哪只小猴儿?等殿下哪天心里难过也不哭鼻子了,就算长大了。”

“什么小猴儿,才不是我,绝对不是我,总之等我长大了,若是你还不回来,我一定去把你抓回来!”说罢,他把眼泪鼻涕一股脑儿擦在顾辞的衣服上这才罢休。

顾辞握住太子的手,神色忽而凝重道:“殿下,您别忘了曾经答应过臣的事情,切不可再顽劣造次,一切要听你父皇母后的话。”

“嗯嗯,我听话的,那子川你在那什么肃州也要想念我,要给我写信,”

“好,臣答应您。殿下快回去吧,顾辞……要走了。”临别长安,他放不下的太多,这个他悉心教导的小太子是一个。

皇上将太子的未来托付给自己,必定是有法子保得太子周全,只可惜太子活泼跳脱的性格竟生在这么残忍的帝王家,还必须在年少的时候身陷水深火热,与周定那样的老狐狸斗法。这样相比之下,自己远远地离了长安,反而是幸运的。

顾辞隐隐觉着,这一别,再见到的时候,太子必然已经不是现在这个稚趣可爱的少年了,也不会腻在自己怀里喊“子川”了,那四年的相伴也终成往事。

肃州路途遥远,皇上为了他的安全,竟派了武功高强的侍卫乔装打扮成顾府的小厮在他身边保护他。出了城门,远远地行了十来里路,顾辞突然喊众人停下。他从马车里下来,对着长安城的方向,就着黄土跪了下去。几个家仆和书童见他跪着自然也不敢不跪。他朝着紫禁城的方向磕了三个响头,在心里默默地念着:陛下高义,臣不及一二,今生恐怕再也不能得见圣颜,但臣铭感皇恩,他日必定竭力辅佐太子殿下,做个肱骨良臣,不负陛下所托。

03、

来到肃州之后,顾辞一改在京中警小慎微的性子,大刀阔斧地整改起来。

肃州地处南方,气候与长安截然不同,就连最冷的时候也不会下雪。

就在他外放肃州两个月后入冬了,严昭大将军又打了一场胜仗,把几队南蛮匪帮成功截获,还赢了不少战利品以充公。顾辞收到第一封太子来信,正苦思着怎么给太子殿下回信。严昭却卸了铠甲,穿着一身缟素,来找他喝酒。

说是来找他,竟也不说话,毫不客气地坐在椅子上,闷声不响地喝着酒。

“又是哪个不识抬举的惹了严大将军?”顾辞与严昭很谈得来,虽一个偏文一个好武,但骨子里都是放浪形骸洒脱之人。两人相见恨晚,互引为知己。严昭不仅武艺了得,带兵如神,想当初竟也是二甲进士出生,这倒让顾辞没有想到。

严昭浑噩地抬眼看了一眼顾辞,眼睛里有难掩的悲伤。顾辞心里一惊,见他这身行头,不由惶惑地问:“朔青,出什么事了?”

“陛下……去了。”说着一口酒又往嘴里灌去,汹涌的残酒从嘴边淌下,诉说着喝酒之人的心伤。

顾辞一听,心中百般滋味涌上心头。从他一别长安,来到肃州就知道这一天迟早会来。他一直忐忑地等着,又希望这一天永远也不要到来,没想到竟然是在这么寻常的一日,皇上驾崩的消息就到了。太子的信是一个月前写的,派人快马送来途中也耽搁了整整一月。一个月前的太子还嚷嚷着让他捎上肃州的土特产回去给他,什么好吃的好玩的都不能少。没想到这么快,就要变天了。太子现在恐怕也经历着人生第一场历练……

顾辞正愣愣地出神,却听严昭哭道:“八年……整整八年,从北患到南蛮,他还是不肯见我,不肯见我……连死了也不肯见我……”

顾辞回过神来,正要安慰他,他又趁着酒意哭道:“衍……你为什么要这样对我……执子之手与子偕老的誓言你都忘了吗?”

顾辞大惊,皇上的名讳似乎就叫衍,这个严昭对皇上竟然……顾辞对断袖之情也并未有何鄙夷,只是没想到圣上跟严昭却是有这样的感情。看着严昭现在万念俱灰的模样,他不禁有些动容。

“当年的严昭只是一个罪臣之子,被周党构陷入了冤狱。衍想尽办法才救了我,让我以戴罪之身,远赴北洲,那一年衍也还是个弱冠少年啊……他还那么年轻,他还没有等我除掉南蛮之患,为什么这么早早地就走了,连重病也不告诉我,连最后一眼也不肯见我……为什么……”严昭泪眼婆娑,苦涩的酒已经被他当成浇愁的烧刀子,一口一口,祭奠着他的衍。

顾辞叹了口气,道:“陛下不见你,是为你好,你在京城未必是好事。周定忌惮你戍边大将军的军权,指不定会拿太子的安危威胁于你。届时,可就真的要变天了。陛下心怀天下,是个好皇上,你若是心中有他,就好好戍守边关,为天下百姓征战沙场。你岂知……陛下在给我最后的信中有提到你,说在外的臣子中,他最信任的只有你了,所以才外放我来了肃州,许是惦记着你,让我把话带给你听呢。”

严昭听罢,眼睛里有了神采,抓着顾辞的肩,急急问道:“他还说了什么,快告诉我。”

顾辞本是安慰严昭几句,没有想太多。其实当初信中确实提到严昭,可是仅仅是说严昭是可信可托之人,其他并未提及。此刻让他编也编不出什么好话与他听呀。

“好了好了,别摇了,得到陛下的信任和重托已是天大的福分,如今陛下忧思过度英年早逝,你我都是壮年臣子,应当替陛下分忧,做好自己的本分。你这样哭哭啼啼的,陛下必定不愿见到。你可是戍边大将军,让你的属下见到他们的将军痛哭流涕,你让他们怎么想!男子汉大丈夫,流血不流泪,这些大道理你也是懂的。”顾辞见不得他伤心的样子,就多说了两句,抚慰似的拍了拍他的肩膀。他不能告诉严昭,害死陛下的很有可能就是周定,严昭与周定素有旧仇,若让他知道陛下的死因,以他的性子说不定做出什么出格儿的事情来。

“子川,你不懂。男儿流血不流泪是只因未到伤心处。当年我爹爹和叔伯含冤而死,而我也在冤狱中受尽酷刑,当时我从未流过一滴眼泪,因为我心里有恨,有仇,有国仇家恨!我堂堂男儿,岂能在周党面前低头服软。可是……可是现在……衍一死,我突然觉得这些年我誓死守护的一切开始分崩离析……我到底干了什么,老天要这样罚我!”

顾辞听了这一席话,沉重的心情也不好过,重重叹了口气:道“陛下一去,你就不报仇了吗?陛下毕生夙愿便是天下安定,百姓安康。如今陛下含恨九泉,壮志未酬,把希望都留给了太子,留给了他信任的臣子,你我怎能不挑起担子。你今日伤心,我不怪你,既然你想喝酒,我就陪你喝酒。过了今日,你若再这般模样,休怪我以后闭门不见你!”说着,夺了他手里的酒壶也开始灌自己。

烈酒入喉,果有一分快意。皇上驾崩,顾辞心里也很难过。虽然他与皇上结交不深,但是皇上的大义在他心里留下太深的印象。他仍然不信那个坐在金銮殿上强撑着扔出一本奏折的陛下已经殡天了……

那日之后,严昭果然再不提皇上,见了顾辞也对那日大醉的事情只字不提。顾辞心中了然,严昭心里也是个明白人,那日乍一听到陛下驾崩的噩耗,又喝了酒,必定把心中的伤痛尽数发泄了出来。那些丧气的话说说也就罢了,只是现下的形势逼得他们,必须以大局为重。皇上驾崩,太子年幼,若宫中有任何闪失,这天下就要改姓了。索性周定再大逆不道,也没做出挟天子以令诸侯这种事。他当了一世的权臣,也只能是个权臣罢了。

顾辞给太子的回信迟迟没有收尾,现在这个时候,那个他一心牵挂的孩子不知经历着何等的磨难,他不能在他身边陪他,也不知该写些什么话去安慰他。太子……也还只是一个十来岁的孩童啊,前一刻还是个懵懂的孩子,后一刻就突然要担起这江山,这份担子过于沉重了。顾辞自问若是换做他自己十来岁的时候,恐怕也会想要逃避。

04、

先帝殡天七天之后,太子祭天,举行登基大典,改国号德盛。

又是一年冬至,顾辞想起每年冬至的那碗少不了的馄饨和一堆香甜可口的点心,以及那些童真的话语,不由兴之所至,笔下描绘出一幅长安夜游图。画中稚子可爱至极,一手举着糖葫芦,一手牵着大人,在热闹非凡的长街上走着。他记得那日夜游郑而重之地牵着太子的手,让他记得长安的繁华,记得百姓的安乐,记得自己肩上的担子。不知他看了这幅画会不会想起曾经答应过自己要做一个明君。

顾辞只画了这一幅画,其他只字未提,就把信封好,只是在信的封面上写着“陛下亲启”。后,把早已准备好的肃州小食和信一块儿包好,速叫来亲信,让他把包裹快马加鞭,带去长安,交给小皇帝。

大概过了半年,顾辞才收到小皇帝的回信,出乎意料的是,信里用很大篇幅汇报了一些京中琐事,但是只字未提朝廷现状,只字未提周定,甚至也只字未提对先皇的哀悼。若不是认得小孩儿的字迹和独特的落款,他都要怀疑这封信是不是皇上亲笔的了。记得上次的信还全然是吃喝玩乐的童真之言,偶有提到太子课业的小烦恼也一笔带过了。而如今这封信前半部分竟用了君王的口吻,遣词用字也颇有考究,只是写到最后许是绷不住了,直接写道:“顾卿的回信中所画,朕甚是喜欢,不由想起许多往事。肃州小食亦甚合朕胃口,回信之时,还望顾卿莫忘了附上画和小食。”落款的时候还画了一大一小两个小人,两个人牵着手,相视而笑。

顾辞反复看着信,仿佛看到了俨然一副小大人模样的少年天子伏在案前,咬着笔杆苦思冥想。一口一个“顾卿”,也不喊他“子川”了,他对这个新称呼真是大大的不惯啊。

凝神想了片刻,顾辞铺开一张宣纸,笔下徐徐勾勒出一幅肃州市井图。这次,顾辞不仅画了图,还洋洋洒洒写了一篇千字回信,信中点评了一下皇上来信中提及的琐事,亦描述了一番肃州生活的现状,多为生活琐事,对公务上一笔带过。他与皇上通信,周定多半是知道的。皇上回信中一丝诉苦的话都不提,多半也是怕信被周定看到。皇上已经懂事了呀……越是如此,顾辞越是心疼他。

顾辞和皇上的通信一直没有间断过,肃州在顾辞和严昭的管理和守护之下也渐渐不再起战祸,偶有南蛮当地匪帮乔装进城也被严昭所破。顾辞给皇上的画中渐渐多了肃州周边一些县城的景象,也都是一些边关平和,百姓安康的现状。皇上的回信却依旧平淡,只是每每回信都带着浓浓的思念之情,让顾辞感慨万千。

德盛三年春,顾辞老家来信,说家中老父病重,想念长子。顾辞那时正在田地里陪当地农民培育秧苗,接到信后眉头紧锁。自少时离家上京赶考之后,他中途只回过一次家,整整七年他没有见过家中老父老母了。他每隔半年就将自己的俸禄一大半拖亲信送回老家,附上一封家书报平安。可没有亲自承欢父母膝下,是为不孝。本想把父母接来肃州,可肃州也并不是什么享福的好地方,且路途遥远,父母年迈恐受不得跋山涉水舟车劳顿,于是只好作罢。只是眼下正是春耕时分,肃州弃农已久,顾辞好不容易请了个精通此道的能人教导百姓,还亲自参与春耕,他若在紧要关头撂挑子走了,恐怕自己在百姓面前留下个食言而肥的印象。

严昭见顾辞心事重重,于是就问他出了何事,顾辞把他的心事说与严昭听后,严昭重重拍了他的脑门子一巴掌:“你这糊涂虫!赶紧收拾东西回去!百善孝为先,难道肃州百姓要一个连亲爹病重都不回乡探望的父母官吗?”严昭见这一巴掌把顾辞拍醒了,又说道:“你放心走吧,一切有我。”

顾辞嘱咐了一些要事之后,只带了一个随从,就往老家赶。

顾辞这一去就去了大半年,且不说这来回途中就耽搁了三个月,回家不久之后老父就去世了,他还在家守孝三个月,父亲后事和家里琐事一忙起来,他也就忘了还有一封皇上的信没有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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